蘇志強
(山西大學 法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6)
相較于法國第三人異議之訴制度正式確立之前長期的制度實踐積累和我國臺灣地區第三人撤銷訴訟制度確立時充分的理論儲備,我國大陸地區2012年《民事訴訟法》修訂時,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①2012年《民事訴訟法》修訂時增設的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規定于第56條,2021年《民事訴訟法》修訂時將該規定調整為第59條。文章所探討內容涉及法律和司法解釋條文的,如無內容調整,均依據2021年修訂后的《民事訴訟法》和2022年修訂后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的確立則完全體現為一種回應社會需求的應急式立法特征。倉促立法帶來的問題既有制度層面的深層次理論沖突,也有價值層面的定位偏差,還有體系層面的自洽性問題以及操作層面的適用問題。這些問題的解決,需要理論探討的深入和實踐經驗的積累。作為嵌入以辯論主義和處分權主義為特征的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的一種制度安排,第三人撤銷之訴必須遵循當事人主義模式的運行規律,這其中,必須解決第三人撤銷之訴嵌入當事人主義民事訴訟模式中與既判力相對性原則之間的深層次矛盾關系,這一關系的捋順,是探討第三人撤銷之訴功能定位和適用的邏輯起點。另外,2012年《民事訴訟法》修訂的一個重要動因就是,司法實踐中愈演愈烈的以虛假訴訟為代表的利用訴訟程序侵害其他主體合法權益的行為,新法增加了包括誠實信用原則、濫用訴訟程序的程序性規制、第三人撤銷之訴以及強化虛假訴訟檢察監督。因此,對于我國民事訴訟中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增設,還應當立足該制度乃是作為2012年修法時建立的規制濫用訴訟程序行為體系中的一環來理解。
在大陸法系國家民事訴訟中,對于案外第三人權益保護的機制主要有三種:既判力相對性原則、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和再審制度。由于大陸法系各個國家和地區民事訴訟中都確立了包括既判力相對性原則在內的既判力制度,對于一般情況下的案外第三人權益的保護主要是通過既判力相對性原則,第三人撤銷之訴和再審只適用于既判力擴張情況下既判力相對性原則的例外情形。例如德國和日本在案外第三人保護機制上實行的是既判力相對性原則和既判力擴張下的再審程序相結合的模式;法國采用的是既判力相對性原則與既判力擴張情形下的第三人異議之訴,但法國的第三人異議之訴屬于上訴程序;我國臺灣地區則實行的是既判力相對性原則與既判力擴張情況下的第三人撤銷訴訟,但臺灣地區的第三人撤銷訴訟本質上仍屬于再審程序的一部分。在未建立既判力制度背景下,我國民事訴訟中對于案外第三人權益的保護則采取的是第三人撤銷之訴與審判監督(再審)相結合的模式。
對于既判力相對性原則內涵的解讀,日本學者伊藤真教授最具代表性。伊藤真教授認為,既判力相對性原則是指他人之間的判決效力原則上只對該訴訟的當事人有效,不能約束當事人以外的第三人,僅在判決效力擴張的情形,才會發生對當事人之外的第三人的拘束力。[1]既判力制度中既判力相對性原則的制度目的被認為是維護案外第三人利益。既判力相對性原則維護案外第三人利益的作用機理可解讀為三個層面:第一層面是在有判決效力的相對性原則時,他人之間的判決對案外第三人沒有拘束力;第二層面是即使他人通過判決錯誤地確認了案外第三人的權利,案外第三人可將判決的“相對性”作為根據去抵御他人之間判決對自己造成的不利影響,以“判決相對性”進行抗辯或者通過另行起訴的方式維護自身的權益;第三層面是只有發生判決效力向案外第三人擴張時,該案外第三人受他人裁判的約束,才可能導致無法通過原訴訟維護自己的合法權利。
作為以辯論主義原則和處分權原則為核心要義的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中專門維護案外第三人權益的既判力相對性原則,其與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關系問題決定了,在民事訴訟中確立既判力相對性原則下,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必要性問題,而這也構成了同樣是作為案外第三人權益保護的既判力相對性原則與第三人撤銷之訴兩大制度的深層次理論矛盾。既判力相對性原則與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深層次理論矛盾表現為:在民事訴訟既判力相對性原則下,案外第三人可以通過既判力相對性原則來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因此,在既判力相對性原則下,第三人撤銷之訴似乎沒有多大的意義。
但是,將判決效力僅僅限定于雙方當事人之間的既判力相對性畢竟只是一種理想的狀態。紛繁錯綜的現實生活中,既判力常常突破既判力相對性出現擴張的情形,在既判力擴張至案外第三人的情形下,原判決切實地損害了第三人的合法權益,而該第三人在原訴訟中又無法實現救濟。在此情形下,就需要通過相應的機制來實現對案外第三人的救濟,這正是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產生的理論邏輯。
法國和我國臺灣地區民事訴訟制度中都確立了既判力制度,但法國民事訴訟中仍然有第三人異議之訴制度,我國臺灣地區也于2003年修正所謂“民事訴訟法”時增設第三人撤銷訴訟制度,說明即使在既判力制度存在的情況下,作為案外第三人權利保障機制的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仍有其存在的必要,民事訴訟中既判力制度的確立并不能作為否定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的理由。
法國學者卡迪耶認為,建立第三人異議制度的理由是,第三人異議制度允許重建既判力對第三人的相對性。[2]第三人撤銷之訴實質上是既判力相對性的重置。既判力制度的建立并不排斥第三人撤銷之訴,但是在既判力制度建立的情況下,既判力制度作為案外第三人的一種常規性救濟手段,將會吸收在沒有既判力制度時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的某些功能。
第三人撤銷之訴存在的必要性在于判決效力的擴張性。[3]在既判力相對性原則確立的情況下,案外第三人可以根據這一原則,進行抗辯或者通過進一步的訴訟途徑來實現自身權益的救濟。在既判力擴張的情形下,受既判力擴張影響的案外第三人在受到確定判決的損害時,應當給予該案外第三人事后救濟途徑,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用就被限縮于既判力擴張的情形。第三人撤銷之訴在既判力擴張的情形下,對于沒有參加訴訟第三人的合法權利遭受侵害時的救濟是有意義的。即在既判力制度確立的情況下,第三人撤銷之訴仍有其存在的價值,就是既判力擴張情形下對于案外第三人的保護。
我國民事訴訟中并沒有確立包括既判力相對性原則在內的完整的既判力制度。盡管“一事不再理”原則被認為是我國民事訴訟中既判力制度的表現,[4]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我國目前對于既判力的認知還僅僅停留在教科書和理論探討層面,在立法和司法解釋層面并沒有關于既判力制度構建方面的相關規范。
既判力制度缺失對于我國民事訴訟制度的負面影響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既判力制度的缺失被認為是民事訴訟中第三人權益程序保障方面的重大缺失,甚至也被認為是我國民事訴訟中虛假訴訟問題的根本制度成因[5]。其實,對于規制虛假訴訟、惡意訴訟、冒名訴訟等濫用訴訟程序的不誠信行為,受侵害的案外第三人在救濟程序上可以通過既判力相對性原則,利用包括另行起訴、上訴以及申請再審等常規救濟途徑實現權利救濟。因此,在理論上,第三人撤銷之訴對于虛假訴訟等濫用訴訟程序行為的規制并非必不可少。另一方面,包括既判力相對性原則在內的既判力制度的缺失,被認為是我國第三人撤銷之訴建立的正當性理由[6]、造成實踐中第三人撤銷之訴適用的混亂局面[7]、完善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邏輯起點[8]和第三人撤銷之訴理論探討的先決條件[9]。在我國缺失既判力相對性原則對于案外第三人權益保護的情況下,第三人撤銷之訴對于當前案外第三人權益的保護是有意義的,隨著既判力制度在我國民事訴訟中的逐步建立,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用將逐步被限縮在既判力擴張的例外情形中。
作為立法理由的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制度功能問題也是該制度確立以來最具爭議的問題之一。對于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功能爭議源于立法機關對于第三人撤銷之訴必要性的說明,根據立法說明,立法機關設立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直接動因在于解決司法實踐中利用訴訟、調解等程序侵害第三人合法權益的問題。[10]對于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功能的爭議主要包括以下方面:從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構成要件上,并沒有體現治理虛假訴訟的價值目標;從第三人撤銷之訴運行機理的分析上,也未能推導出治理虛假訴訟的價值目標;同時實證研究也表明,第三人撤銷之訴沒有體現對于虛假訴訟的直接治理。[11]
對于第三人撤銷之訴價值功能的爭議并非我國大陸地區所獨有,在最早確定第三人異議之訴的法國和2003年確立第三人撤銷訴訟的我國臺灣地區同樣存在。法國在1806年《民事訴訟法典》確立第三人異議之訴時,就存在對于第三人異議之訴是僅限于欺詐或有舞弊的情形,還是廣泛適用的爭論,法院的判決體現了第三人異議之訴廣泛適用的觀點。[12]法國理論界直到20世紀20年代以前,一直認為第三人異議之訴的全部意義在于針對訴訟欺詐提出判決的申請,到20世紀30年代以后,適用范圍才逐漸放寬。我國臺灣地區于2003年增設第三人撤銷訴訟時,臺灣地區司法機構提案給出的理由也是第三人程序保障與糾紛的一次性解決。但是,有學者認為,臺灣地區第三人撤銷訴訟根本目的在于確立判決之客觀正確,俾以保護第三人受保護的權利。[13]
第三人撤銷之訴所蘊含的核心價值功能在于為遭受法院裁判侵害的案外第三人提供救濟途徑,是對案外第三人實體權益和程序權益的保護。在案外人權益保護過程中,所間接實現的對于虛假訴訟等濫用訴訟程序行為的防治只是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溢出功能。第三人撤銷之訴可以作為防治虛假訴訟等濫用訴訟程序行為的一種手段,但虛假訴訟等的防治并非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價值目標。
在我國民事訴訟中尚未確立既判力制度的情況下,第三人撤銷之訴對于虛假訴訟等的防治是有一定意義的。但是隨著我國民事訴訟中既判力制度的不斷建立和完善,第三人撤銷之訴所承載的治理虛假訴訟等濫用訴訟程序行為的功能將逐步被既判力相對性原則下的常規救濟手段所取代,那么,第三人撤銷之訴所承載的虛假訴訟的治理功能也將逐步縮減。
第三人撤銷之訴是一種特殊的救濟程序,其特殊性在于第三人撤銷之訴是對原裁判既判力的推翻和重置,從此意義上講,有點類似于再審制度;但是,從案外第三人的角度講,第三人撤銷之訴在于保障和救濟案外第三人的實體和程序權益,對于在原訴訟中沒有得到程序保障的案外第三人來說,第三人撤銷之訴又是一種普通救濟途徑。誠如法國學者所認為的,對于民事訴訟程序而言,第三人異議屬于特殊救濟程序;對于第三人來說,第三人異議不過是一種普通救濟程序。[2]
在已有的典型立法例中,對于第三人撤銷之訴也體現了不同的定位。在最早確立第三人異議之訴的法國,該制度被定位為普通程序,在沒有特別規定的情況下適用普通訴訟程序的規定;而在我國臺灣地區,則將第三人撤銷訴訟定位為再審程序的一種,在無特別規定的情況下,需要適用再審的程序規定。
對于我國大陸地區民事訴訟程序中的第三人撤銷之訴如何定位,應當從立法背景、立法體例和制度功能等角度綜合解析。從立法體例來看,第三人撤銷之訴規定于《民事訴訟法》第59條規定的案外第三人制度中,是作為案外第三人參與訴訟的一種方式。從立法機關給出的解釋來看,立法之初就存在通過再審途徑還是通過獨立的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選擇,立法機關基于案外第三人審級利益保護的考量,放棄再審途徑而單獨設立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10]如果第三人撤銷之訴被定位為再審范疇,很顯然與立法機關的立法原意相背離。從再審與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本質區別來看,再審的核心價值功能在于錯誤判決的糾錯,而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核心價值功能在于實體和程序權利的保障,基于更有利于核心價值目標實現的考量,第三人撤銷之訴也應當屬于普通訴訟程序,而非再審程序。其實,包括第三人撤銷之訴在內的我國案外第三人參加訴訟制度,與法國第三人異議之訴制度頗為類似。法國第三人異議之訴根據第三人參與訴訟的時間,區分了兩種不同的第三人異議之訴制度,即不存在正在進行的訴訟程序第三人須經過起訴途徑提起的主體性第三人異議之訴和對于正在進行的訴訟提起的附帶性第三人異議之訴。我國大陸地區的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更類似法國的主體性第三人異議之訴制度,《民事訴訟法》第59條前兩款規定的第三人參加訴訟制度則類似法國的附帶性第三人異議之訴制度。在法國這兩類第三人異議之訴都屬于普通救濟程序。
因此,綜合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核心價值、立法體例和立法背景等因素的考量,我國大陸地區第三人撤銷之訴在定位上應當定位為有別于再審的特殊救濟程序。
第三人撤銷之訴適格主體問題也是該制度產生以來在適用上最具爭議的問題之一。法國第三人異議之訴從1806年《民事訴訟法典》制定以后,長期存在該制度在適格主體上只是適用于受到惡意訴訟侵害的案外人還是在適用主體上能夠進一步擴大的爭論。我國臺灣地區2003年制定的所謂“民事訴訟法”增加第三人撤銷訴訟程序以來,關于如何界定訴訟結果法律上有利害關系的第三人一直爭論不休。第三人撤銷之訴適格主體問題同樣是大陸地區該制度確立以來,無論是理論界還是實務界最為困惑的問題。
我國《民事訴訟法》第59條第3款規定的第三人撤銷之訴適格主體的條件是:一是為《民事訴訟法》第59條第1、2款規定的主體,即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和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二是因不能歸責于本人的事由未參加訴訟;三是民事權益受到錯誤的判決、裁定、調解書的損害。
對于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而言,在前訴中其可以以直接起訴的方式或自己申請的方式參加到訴訟中來,在其未參加訴訟的情況下,前訴判決后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不受前訴判決的約束,仍可以另行提起訴訟。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不符合因不能歸責于本人的事由未參加訴訟,因此其是否參加訴訟實屬自愿行為,同時,對于原判決系爭標的,其有通過另行起訴的方式維護自身合法權益的途徑。因此,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不屬于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格主體。
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又可以區分為輔助型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和被告型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對于輔助型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而言,作為參加到訴訟當中輔助其中一方當事人完成訴訟的案外第三人,原判決不涉及其權利義務分配,因此不符合民事權益受到錯誤的判決、裁定、調解書侵害的條件。而對于被告型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而言,被告型第三人作為原判決、裁定、調解書的涉及主體,理論上最有可能發生不能歸責于自身事由而未參加到訴訟中來的情形。但是在司法實踐中,對于判決承擔民事責任的被告型第三人,的確不大可能出現未經法院合法通知法院即作出其承擔責任的判決。[14]因此,被告型第三人在實踐中似乎不存在因不能歸責于本人的事由未參加訴訟的情形。
據上述分析,《民事訴訟法》第59條第1、2款中的第三人似乎都不屬于該條第3款規定的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格主體。由此似乎可以從理論上推論,第三人撤銷之訴因不存在適格主體,在實踐中不具有適用的余地。而真正受到侵害的且只能通過信訪和申請再審進行救濟的如詐害訴訟中的案外受害人,卻被排除在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格主體之外。從此意義上講,真正受到虛假訴訟等濫用訴訟程序行為侵害的案外人反倒不屬于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格主體,第三人撤銷之訴并不能切實實現打擊虛假訴訟、保護案外人合法權益的目的。
有鑒于此,在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格主體的范圍上,應當擴大主體范圍,將《民事訴訟法》第59條規定的限制條件放寬至一般案外第三人。但是,一方面,第三人撤銷之訴作為一種特殊救濟程序,對于當事人之間平等對抗、法院居中裁判這一傳統三方主體架構下的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而言,會否定先前判決的既判力,對司法程序的安定性和司法權威都會造成一定的影響;另一方面,第三人撤銷之訴本身存在著被案外人濫用的風險,而適格主體的放寬更加增加了案外人濫用的可能性,在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用上,仍然應當持謹慎態度而不應當廣泛適用。因此,在擴大適用主體范圍的同時,對于適格主體在第三人撤銷之訴的適用上又應當加以限制,結合第三人撤銷之訴功能定位和其在民事訴訟體系中的特殊地位,可以將有獨立請求權能夠通過另行起訴的、被告型第三人能夠通過上訴途徑解決的以及其他已經受到程序性保障的情形作為第三人撤銷之訴適格主體的排除條件。
對于民事訴訟程序中案外第三人的救濟途徑,我國目前已經建立了包括案外人執行異議、執行異議之訴、第三人撤銷之訴和審判監督程序四種救濟程序。在這四種救濟途徑中,對于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而言,因為其與原判決裁定無關,并不涉及案外人對訴訟標的的實體權利爭議,且能通過另行起訴的方式實現救濟,因此執行異議之訴在此范圍內并不發生與第三人撤銷之訴適用上的競合問題。可能存在競合的情形發生于第三人撤銷之訴與執行異議和審判監督程序之中。而競合的根源則源自《民事訴訟法》和相關司法解釋規定的不協調性。
結合規定了案外人申請再審的《民事訴訟法》第234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審判監督程序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08)14號)第5條,以及規定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民事訴訟法》第59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297條等法律和司法解釋的規定,可以推導出與第三人撤銷之訴相競合的情形包括:
1.執行階段第三人撤銷之訴與執行異議;
2.執行階段第三人撤銷之訴與執行異議成立后依據法釋(2008)第14號第五條提起的申請再審之訴;第三人撤銷之訴與執行異議被駁回后依據《民事訴訟法》第234條規定提起的申請再審之訴;
3.執行之外第三人撤銷之訴與依據法釋(2008)第14號第5條提起的申請再審之訴。
對于第三人撤銷之訴與執行異議而言,這兩者都具有中止執行的功能。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297條,受理第三人撤銷之訴案件后,原告提供相應擔保,請求中止執行的,人民法院可以準許。因此,在執行過程中,案外第三人既可以選擇通過第三人撤銷之訴來中止原判決的執行,也可以通過執行異議來中止原判決的執行。但是,執行異議相較于第三人撤銷之訴中止原判決執行的功能而言:一方面,第三人撤銷之訴中止原判決的執行需要的前提是第三人撤銷之訴案件受理以后;另一方面,對于執行異議申請法院作出決定的審查期限是十五日(《民事訴訟法》第234條),而第三人撤銷之訴的立案審查期限為三十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291條)。執行異議相較于第三人撤銷之訴在原判決的中止上更加簡便和快捷,如果單純為了中止原判決的執行,理性的案外人肯定會選擇執行異議。但執行異議相較于第三人撤銷之訴,其最大的局限性在于并不能解決執行標的的權利歸屬問題,后續問題的處理仍需借助第三人撤銷之訴或者審判監督程序來解決。
在案外人執行異議成功后,需要通過訴訟途徑確立爭議標的權利義務關系時,以及依據法釋(2008)第14號提起的執行外再審申請與第三人撤銷之訴競合的情況下,由于案外人在依據法釋(2008)第14號申請再審時,該條規定了“且無法提起新的訴訟解決爭議的”這一限制條件,第三人撤銷之訴在性質上屬于一種訴訟程序,案外人能夠通過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就屬于能夠提起新的訴訟解決的,此種競合的情況下,應當適用第三人撤銷之訴。
因此,需要解決的再審之訴與第三人撤銷之訴發生競合情形的,只有案外人在執行異議被駁回后,依據《民事訴訟法》第234條提起的再審之訴與依據該法第59條第3款提起的第三人撤銷之訴。
對于第三人撤銷之訴與審判監督程序的競合情形,從制度所蘊含的價值功能來講,再審程序的核心價值追求是糾正原裁判的錯誤,而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核心價值功能在于為案外第三人提供救濟,因此,第三人撤銷之訴是專為案外第三人提供救濟的程序。從制度順位來講,再審程序屬于民事訴訟程序中的兜底性救濟途徑,雖然第三人撤銷之訴相較于普通民事訴訟程序而言,也屬于事后的特殊救濟途徑,但順位上應當較再審程序靠前。在程序啟動的門檻上,再審程序的啟動門檻要高于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啟動門檻。在審判監督程序中,案外人是作為程序啟動的申請者而不是程序的啟動者,擁有再審程序啟動權的主體是人民法院和人民檢察院,而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啟動主體則為案外第三人。同時,在啟動程序的條件上,審判監督程序的啟動條件較第三人撤銷之訴要嚴苛。在救濟的效率方面,第三人撤銷之訴的救濟效率要高于審判監督程序。對于第三人撤銷之訴法院應當在三十天內決定是否立案,而向法院申請再審則是三個月的審查期限。在程序利益的保護方面,第三人撤銷之訴對于案外人程序的保護也更加全面。第三人撤銷之訴適用普通程序,案外第三人可以上訴以及申請再審,在審級利益保護方面更加完善。無論是從程序啟動門檻、救濟效率和程序保障的角度而言,還是從制度價值功能和制度順位的角度,第三人撤銷之訴都應當優先于再審程序適用。
第三人撤銷之訴與執行異議和再審競合關系的處理,應當在明確制度定位的基礎上,圍繞最大限度提高救濟效率和保障審級利益展開,因此,在第三人撤銷之訴與執行異議競合的情況下,應當規定適用執行異議,在第三人撤銷之訴與再審競合的情況下,應當規定適用第三人撤銷之訴。
最早在法國出現的第三人異議之訴就是為遭受惡意訴訟侵害的第三人提供救濟,我國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入法亦是緣起于對于虛假訴訟行為的遏制和為虛假訴訟受侵害的案外人提供救濟途徑。2012年《民事訴訟法》修正時,為了規制實踐當中愈演愈烈的利用訴訟程序侵害其他主體合法權益的行為,程序法中同時增加了誠實信用原則、濫用訴訟程序的程序性規制、第三人撤銷之訴這三大機制并強化了虛假訴訟檢察監督,以回應社會各界對于虛假訴訟行為打擊的急切期盼。不同于誠實信用原則、濫用訴訟程序的程序性規制和虛假訴訟檢察監督等直接治理手段,第三人撤銷之訴作為2012年《民事訴訟法》規定的濫用訴訟程序治理體系的一環,其治理虛假訴訟等行為的機理在于對通過受確定判決、裁定、調解書效力侵害的案外第三人的救濟,來間接實現規制虛假訴訟等濫用訴訟程序的行為。
一方面,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價值功能在于為案外第三人提供救濟。從第三人撤銷之訴本身所蘊含的價值功能來講,對于虛假訴訟等濫用訴訟程序行為的治理并非其本身所追求的價值目標,而是其價值目標實現過程中正的外部效應的體現。另一方面,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價值功能在于為案外第三人提供實體和程序權益的救濟。第三人撤銷之訴對于案外人權益的救濟又當區分為既判力相對性原則下和未確立既判力相對性原則下的情況探討。
在既判力相對性原則下,案外第三人在遭受確定裁判效力侵害時,可以以既判力相對性原則作為抗辯或者另行提起訴訟來實現權益的救濟。即使在既判力突破相對性的例外情形,由于法律的規定使得案外人成為實質當事人,在此情形下,作為實質當事人的案外人可以通過上訴、再審等常規救濟途徑實現救濟。只有在法律未有明確規定的既判力突破的例外情形,案外人才需要適用第三人撤銷之訴來救濟。因此,在既判力相對性原則下,第三人撤銷之訴適用的范圍非常有限。第三人撤銷之訴表面上看是對既判力相對性原則的沖擊,實質上是對既判力相對性原則的重置。鑒于第三人撤銷之訴對于判決安定性的影響,在民事訴訟中確立既判力制度的國家和地區中,對其適用普遍持謹慎的態度,在適用上嚴格限制。對于受虛假訴訟等侵害的案外第三人而言,在既判力相對性原則下,受到侵害的案外人可以以既判力相對性原則進行抗辯或者另行起訴,在既判力突破相對性的法定情形下,受虛假訴訟侵害的案外人作為實質當事人,需要通過當事人的救濟途徑來救濟,只有在既判力突破相對性而法律又沒有明確規定的例外情形,案外人才需要借助第三人撤銷之訴來實現救濟。
我國民事訴訟中尚未建立包括既判力相對性原則在內的完整的既判力制度,因此在我國當前民事訴訟制度語境下,對于案外第三人權益保護的探討應當建立在既判力制度缺乏的基礎上。由于缺乏既判力相對性原則,因此案外人受到確定效力的判決、裁定、調解書的侵害時就缺乏既判力相對性原則進行救濟,在此意義上講,第三人撤銷之訴承擔著既判力制度缺位下案外第三人權益保護的功能。在我國當前并未建立完整的既判力制度的情況下,第三人撤銷之訴作為虛假訴訟治理的一種手段,通過權益受損主體的救濟來實現虛假訴訟的治理,是有其現實意義的。
既判力相對性原則系羅馬法以來之原則,民事訴訟因采處分權主義與辯論主義,視既判力為當然之事。[13]可見對于既判力相對性原則、既判力制度與民事訴訟制度的關系,包含既判力相對性原則在內的既判力制度為實行處分權主義和辯論主義的當事人主義民事訴訟模式的本質要求。一方面,從完善民事訴訟制度的角度講,應當在民事訴訟中逐步建立完善的既判力制度;另一方面,從保障案外第三人合法權益的角度講,也應當在民事訴訟中確立既判力相對性原則。隨著我國濫用訴訟程序治理體系的完善和民事訴訟中既判力制度的逐步建立,第三人撤銷之訴所肩負的虛假訴訟治理的制度初衷也將逐步被其他機制所替代。第三人撤銷之訴也將實現其價值回歸,通過對于沒有受到程序保障的案外第三人權益的救濟,來實現既判力擴張情形下既判力相對性原則的重置。
虛假訴訟等濫用訴訟程序行為作為內生于當事人主義民事訴訟模式下制度規定不完備的產物,其產生機制的伴生性和表征樣態的多樣性決定了對其治理的長期性和艱巨性。第三人撤銷之訴僅僅是我國規制濫用訴訟程序行為體系中的一環,希冀以此來實現虛假訴訟等利用訴訟程序侵害其他主體合法權益行為的治理是不切實際的,也超出了單一制度所能承載的價值功能。司法實踐中第三人撤銷之訴對于案外人救濟和虛假訴訟治理表現上與立法預期相差甚遠,使得學界開始探討由再審制度代替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15]但是,隨著我國民事訴訟中既判力制度的認知深化和逐步建立,在既判力制度下,仍需要第三人撤銷之訴承擔對于沒有受到程序保障的案外第三人權益的救濟功能,第三人撤銷之訴在既判力制度下仍有存在的必要。作為具有獨立價值功能的第三人撤銷之訴,只有在明確功能定位的基礎上并實現在司法實踐中的良好運行,對作為其制度運行的負外部效應的虛假訴訟等濫用訴訟程序行為的治理也才能繼而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