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璐榮
(重慶文理學院 文化與傳媒學院,重慶 402160)
數字技術社會化加速了閱讀的改變,也引發了更多思考:人們一邊正推廣著數字閱讀等新型閱讀樣態的運用,一邊又不得不憂慮“輕閱讀”“淺閱讀”等帶來的不良效果。與此同時,關于閱讀的研究成果愈發豐富,一方面,數字媒體帶來的閱讀嬗變及其背后的技術超越性與進化必然性獲得支持;另一方面,數字時代閱讀的“淺表化”“快餐化”又推動向“慢閱讀”與“深閱讀”回歸的呼聲。如何解釋當前閱讀嬗變的優劣及緣由,又如何理性應對新舊博弈下的閱讀焦慮,需要超越技術的一維視角,將閱讀還原于社會現實之中,透過閱讀“快”與“慢”表象,打破原有二元對立的闡釋模式,分析閱讀行為變化的博弈本質與內涵邏輯,找到更理性的認知方法。
德國社會學家哈特穆特·羅薩將“速度”研究引入社會學,提出社會加速批判理論,從三個層面解釋了“加速”的存在,即“科技加速、社會變遷加速和生活步調加速”。三者實際存在的遞進關系,不僅使“加速”表現為這個時代的淺層表征——科技的革新變化、經濟的飛速發展、城市與人口的競速擴張等等,而且有力證明了“加速”現象正深刻地滲透到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改變著社會運行結構以及人們日常生活的種種慣習。閱讀作為“對人類知識生產和成果攝取與傳承”[1]的一種行為方式,也被卷入“加速社會”中,引發一系列的閱讀嬗變。從羅薩關于社會加速內涵三大維度的視角出發,審視當前閱讀領域的變化,發現其變化背后的生成邏輯。
媒介形態是閱讀得以存在的基礎,自文字產生以來,閱讀都是跟隨媒介的變化而發生變化。媒介本身就是一種信息技術的表現,準確地說,媒介技術是各項新興科學技術在信息領域中的體現,它的更迭是引發閱讀嬗變的最直接原因。前數字化時代,閱讀媒介通常指向記錄信息的媒介載體,歷史上,“甲骨、青銅器、莎草紙、羊皮、竹簡、縑帛、紙張等承載過閱讀內容,充當過閱讀文本”[2],其中印刷媒介是近300年來的最主要媒介,廣播電視等電子媒介則為閱讀向新視聽發展提供基礎。羅薩認為,科技加速是一種“目標導向過程的有意速度提升”[1],閱讀媒介從手工技術的手刻謄抄到機械時代的印刷復制,到電子技術下的視聽媒介,再進入數字時代高速傳遞、廣泛聚合、多媒分享的閱讀生態,正是信息媒介技術加速導向下的主動進化過程。
當前閱讀的新媒介技術基礎支撐包括:數字技術、互聯網技術、計算機技術以及通信技術等,每種技術之間緊密關聯,其中數字技術最為基礎,與其他技術的伴生性最強,成為最穩定、最具包含性的表述。“網絡閱讀”“手機閱讀”“屏化閱讀”“移動閱讀”等新型閱讀形式不斷涌現,正是閱讀媒介從印刷技術向數字化技術轉變的體現。新媒介技術下,時間急速壓縮,空間逐漸消弭,閱讀信息符號極簡化,閱讀工具更迭化,閱讀傳授渠道液態化。由此,閱讀媒介的內涵也不再局限于“載體”的一維視角,而從內容、載體、途徑等多個層面細分出文化媒介、裝置媒介、渠道媒介多種閱讀媒介類型,表現出數字化的多元意義,即閱讀內容由電子文字、電子圖片、音視頻電子符號構成,形成不同于印刷文本的數字文本(超文本);閱讀載體為手機、平板、電腦等電子閱讀工具;以及由云閱讀、移動閱讀、互動閱讀、平臺閱讀等數字技術支持下的多元閱讀通道。
技術并非獨立存在,而是嵌入社會事務與社會結構中,引發社會變遷的加速,“社會加速理論”將這一范疇的加速解釋為“社會組織團體與實踐形式模式的轉變,以及知識內涵的轉變”[1];換言之,社會加速就是技術作用于社會后引發的組織系統、實踐規則、行為方式等的變化。這種變化不一定是進階性的發展,更易被理解為是對結構規則的顛覆、對穩定的破壞,呈現出“加速”后的“短暫易逝性”;數字時代,人們對于電腦、手機等信息設備的迅速淘汰,以及在使用更新中行為習慣與思想意識的暫存性更替,便是典型證明。社會本身的加速在當下獲得最大程度發展,數碼、網絡與計算機被認為“與生俱來具有加速性”且讓人們無從知曉其“速度限制何在”[3]。數字不斷刷新重組著社會系統結構,更新著人們在前一階段培養起來的行動習性,包括閱讀行為能力,這使數字閱讀本質上不是技術的事,而屬于行為與意識組成的文化結構范疇。
從抄本文化、印刷文化到數字文字,閱讀文化從固態結構發展為液態結構。首先,閱讀呈現流動性特征。高速文化下,閱讀速度優先,閱讀精深則式微,“‘快’‘泛’‘短’‘淺’‘碎’的閱讀方式,成為讀者大眾無可避免的選擇”[4],眼睛感官及大腦皮層像信息傳送帶上的“審視器”,在信息流動中做出快速而簡單的反應,以保證加速社會中的信息效率。其次,閱讀行為不穩定因素加強,恒定的閱讀習慣向多變、不確定性轉向。調查顯示,數字時代人們閱讀的時間、空間都出現不規則變化[5],如單次閱讀時間下降但總體閱讀時間卻有加長,閱讀空間在私人空間與公共空間中左右徘徊,甚至打破“公”“私”的二元界限,在多元空間里隨時流動。再者,閱讀主客體關系構成的常態結構也受到沖擊。傳統主體在靜態閱讀客體中尋求知識、提升自我的訴求,塑造了嚴肅、獨立性、間距性的主客體關系;當前每天待閱信息量猛增、數字文本的超鏈接性與互動性等因素,使閱讀主客體之間形成無間隔的同步過程,且使娛樂、分享等關系元素充分展現。
加速對于普通人來說,更趨向于感性的認知,即一種加速感的體驗,如“在更少的時間里做更多的事”[1],最終還原在日常生活的感知中。羅薩關于“生活步調加速”闡釋是相對于“社會變遷加速”宏觀視角而言的微觀關注,是西方“社會學的日常生活轉向”的體現,具體表現為日常事件的時間可量度被縮短,以及行動之間的間隔消失,甚至通過操作的疊加實現時間減少,前者如吃飯、睡覺、散步等消耗時間量縮短,后者如做飯、打電話、看電視等行為被實施者同時完成。然而科技加速帶來的效率提升,分明為生活步調放慢提供了更多時間,為何帶來相反結果?其原因是社會加速變遷下生活總量加載、日常行為復雜性加深。數字時代,技術遍及了生活實踐的每一種形式,甚至人自身也被數碼化;技術與生活分離的時代,日常的時間把握在于人的意識,如今人及其生活種種都被卷入數字技術的齒輪上,不斷轉動,完成了很多事情,但仍覺得時間不夠,進而持續加速。
閱讀在加速的數字時代正走向一種日常化的普通體驗。數字文本的多媒體性消解了文字文本的閱讀門檻,“聽閱”“屏讀”“讀圖”等方式以更加平民的姿態將閱讀推向普羅大眾,閱讀能力從文化者、精英者的專屬轉向大眾社會的普遍性存在。大眾實踐下的閱讀從高雅走向通俗,進入百姓的生活場景中,閱讀也從占有一定時間與空間的特殊行為變為生活中隨時隨地發生的日常。人們在上班路上閱讀、在等待朋友的時候閱讀、在一切可以利用的生活縫隙閱讀,印刷媒介塑造起來的精英主義的閱讀能力,被流動的數碼帶入加速的平民生活中,閱讀體驗逐漸走出“手持一本書凝神閱讀”的單一模式,變成了隨手摸出手機在互聯網世界里自然隨意展開的信息解碼行為。開放、平等、分享使閱讀變成普遍性行為的同時,也使其成為人們生活的背景性存在,閱讀從個人知識價值的彰顯,走向個人生存價值的體現,“閱讀式生存”不再是對人類的心靈生存的解讀,而真正是與人們衣食住行伴生的一種常態生活方式。
“加速社會”的提出是研究者在社會大發展下的理性反思,通常是基于批判視角的討論。反思始于生活也落于生活,1986年意大利人為了抗議在著名的西班牙廣場紀念碑臺階邊建立的快餐店,掀起了“慢餐”運動,正式打開了“慢”(或“慢生活”)理念在生活各處的發展與傳播。這里的“慢”并不簡單停留于時間或速度維度上的討論,更不是“遲緩、拖延”或“停滯不前和無所約束的放縱”[6]。“慢”理念一開始就置于人們生活的語境中,但更傾向于自下而上形成的一種實踐經驗總結:它是在人類社會經歷了模仿于生物界“物競生存”的初級階段、實現了低效率向高效率的實踐轉變之后,向更高階段的發展,是人們在保證了生存利益后對更理想生活狀態的實踐探索,即“生存”向“生活”的升級。閱讀在“慢”理念下也在進行著與“加速社會”閱讀嬗變的博弈,當數字閱讀蓬勃發展之時,關于“慢閱讀”“深閱讀”“閱讀品質回歸”等呼聲也此起彼伏。要理解閱讀的“慢”內涵與存在價值,不能停留在“慢”對“快閱讀”“淺閱讀”等新形式的簡單對抗,而應引入傳播學、社會學、哲學等理論視域,有利于找到其存在的內在規律。
“媒介進化論”學者主張,媒介發展并非單線過程,而存在媒介在進化中彼此交融與相互影響的關系,新媒介技術并不是對舊媒介的替換與取締,而是對舊媒介的延伸,既有對后者弱點的補償,又不可避免地對后者予以再現,因此在新媒介中自然會看到舊媒介的存在。同時,在新媒介流行之時,一些舊媒介不僅不會消失,反而會重新興盛。保羅·萊文森用廣播的例子,解釋了在日新月異的媒介進化中,舊媒介何以在新媒介大行其道的同時得以存活、復興,是由于媒介“與人類的某種需求協調起來”,“獲得了一種人類生態位”,即“與人類協調的小生境”[7]。“小生境理論”證實了媒介演進的人性化趨勢,人類及社會需求是媒介被選擇使用的核心要素。
“一切技術都不完美,但一切技術都提供補救手段,能補救思想和生存使我們困擾的不足”[7],按照時間先后的邏輯,數字媒介是對印刷、廣播電視媒介的補救,而當數字技術讓人們在工作中感到焦慮的時候,“人性化”這個媒介發展的尺度與方向就會發生作用,與人類生存相協調,產生舒適感體驗的媒介便會出現,可能是更新的媒介,也可能是舊媒介的復現。如同電視沒能全部復制廣播的技術優勢,使其擁有了人類需要的“只聽不看”“生境”一樣;閱讀的電子媒介方興未艾,雖補償了印刷媒介單線傳播的不足,但并沒有覆蓋它的所有價值。數字閱讀正是在時間的發展中逐漸表現出不足:電子媒介閱讀觀感較差以及對眼睛產生傷害,人們的閱讀耐心漸弱,讀者思想深度缺失,等等。比較而言,印刷媒介對文字的凝視感和對思想的保存性擁有優勢,加速化閱讀時代,思想與知識的封存能力正在數碼流動中逐漸流失,這并不符合人類發展的正向需求。紙質載體下的“慢”閱讀更易凝結讀者的專注力、構成閱讀間隙中思想框架;而與數字閱讀聯手的“慢”閱讀,不僅在知識單向傳播的不足方面有了其他的改進渠道,其強化閱讀深度與滿足人們思想進化需求的優勢則更加明顯地表現出來。
“慢”理念從生活主張發展到具有哲學價值的思想,是對“快”的批判與質疑,同時也是對人類自身價值與生命意義的一次審視。加速社會中,人們成了生活流水線上的產品,每天做著枯燥乏味的重復性工作,人的工具價值遮蔽了其精神價值。這種被動于社會加速的生活狀態導致人的主體性減弱,人們“成了時間的奴隸”[8],個體被置于無力的位置,用機械的責任意識維持著社會機器運轉,逐漸走向技術宰制下的自我“異化”。馬克思在黑格爾“異化”思想基礎上,提出“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9]才是人類發展的本質,被迫的、不自由的勞動是“非屬己”性和“屬他”性的,是一種“人的異化”,這也正是羅薩批判社會加速下“異化”的思想基礎。于是帶有革命反抗性的“慢”理念是人類意識覺醒、尋求正向發展出路的主體性回歸。
數字閱讀通過互動等方式突顯了人在單線傳播時代無法實現的主體創造性,但這種自我激活的快感在技術復制的加速進程中“曇花一現”,“短暫的、浮光掠影和不斷轉換焦點的閱讀”[4]構造了“虛偽的自我完善的風尚”,無非是“在知識表面滑冰”[3]。“慢”下來的閱讀正是要喚起真正的主體回歸:其一,時間的延長幫助營造沉浸的閱讀空間,專注力提升使人們閱讀時的知識輸入更有效,信息停留在大腦皮層中記憶更深刻;同時,在閱讀放慢之后有了思考的停頓,人的主動意識幫助建構自我思想的邏輯體系,主體與閱讀對象的深度互動加強;再者,“慢”意味著節奏的合理性以及給人類感覺的舒適性,閱讀的功利性與工具性削弱,主體身心得到舒緩解放,通過享受閱讀勞動的愉悅達到人的自由、自在。閱讀演進史是人類發展進程的表現,因此閱讀本質在于人類自身的進步與提升,重啟閱讀主體的價值,正是對閱讀本質的彰顯。
“慢”理念不僅是個人層面的主體性反抗,更是對現代性社會的一種批判,直接的表現是對加速技術與資本運作下社會生活狀態變質與異化反思,最終落腳于人們對合理化的生活節奏與生活質量的訴求。加速社會,人們把“情感焦慮”當作時代癥結掛在嘴邊,其根本是源自一種生活體驗的不舒適感,諸如“購物”“社交”等原本生活中消遣放松的方式都成了焦慮的來源。一方面,過去只是私人領域或少數志同道合者參與的閑散生活,在互聯網的巨大裹挾力下成了眾人共同消費的模式性生活,更多人的加入導致屬于每個人的時間減少,生活內容呈現液態化,留給個人的價值感不斷減弱;另一方面,加速邏輯下推陳出新的更迭性加強,新的生活方式不斷涌現,人們在新奇感滿足的同時也對生活本身感到更多未知,當未知過多無從選擇時,焦慮就會產生,對生活的不滿意加劇。“檢驗我們生活的結構和質量,就必須聚焦于我們的時間模式”[1],當時間成為控制生活品質的隱性杠桿時,人們對“慢”的追求就是對美好生活的一種夙愿表達。
以提升生活質量為目的的“慢閱讀”,并非消極與懶惰的精神表現,是經過了對知識或物質的積極追求后的一種面向閱讀品質的節奏調整與價值澄清。閱讀時間的調整,并不簡單強調“越慢越好”,而是選擇更合理的節奏展開,使讀者在其中獲得合適的信息、與自我相匹配的思想,以及和諧滿意的情感體驗,從而實現閱讀價值的深度滿足。因此,閱讀的深度價值與對生活的品質體驗密不可分。“深度”在于閱讀從智力性活動到達情感性的交流,從大腦皮層的反應發展到心靈層面的感觸,生活品質正是在物質滿足基礎之上的精神世界的豐富與完善;慢下來的閱讀給以人們合適的時間去認知理解,去建構自己的思想空間與精神家園,從而在“一種獲得感、幸福感和尊嚴感”[10]中感知“美好生活”。
數字時代的新式閱讀帶給人們便利,又引發問題,雖備受爭議,但又無法遮蔽其正面意義;傳統閱讀雖日漸式微,卻又始終被賦予權威價值。不管是對閱讀行為嬗變的諸多正名,還是對傳統閱讀精華的大力倡議,閱讀并沒有在加速與減慢的論爭中停滯,相反以不可逆轉的態勢向前發展。筆者發現,關于閱讀的“快”“慢”博弈可以從二元對立轉變為互生共進的關系,而且將閱讀從個人行為的意義層面推向了社會公共取向的價值層面。
“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孤陰不生,獨陽不長”,老子指出了和諧存在的一個本質,即對立統一,這也是唯物主義辯證法核心思想。不管是加速社會中的閱讀嬗變,還是在“慢”理念主張下對閱讀形式的審視與復舊,兩者的博弈并沒有輸贏結果,更像是相持不下的兩種力量,此消彼長共生于現實社會中。因此,關于數字時代閱讀的種種爭論,不應僅僅局限在“快”與“慢”的二元抗爭視角下進行。進一步思考,形成了閱讀主張的對立兩面的加速閱讀和閱讀減速,兩者的矛盾達成其和諧共生的前提,共同構成閱讀的矛盾統一體,并推動閱讀整體發展,正如唯物主義辯證法的對立統一觀點,事物的否定與否定之否定最終帶來事物的發展。矛盾雙方之所以同時存在,是社會實踐不可回避的事實,社會資源分配與享有不均衡,一些人在追求“慢生活”時,另一些人仍掙扎在基本生存線上,因此技術加速、資金積累依然是當前社會發展的主要推動力。
閱讀亦是如此,人們對數字技術下閱讀的發展與運用還有很多待開發的空間,對“快”的追逐尚不會停止,而加速的弊端明顯后對“慢”的懷念又同時出現,兩者在糾纏裹挾中形成客觀條件與主觀情感的矛盾統一體,推動閱讀新生態的演進發展。由此,有學者提出“折中式”的“中閱讀”,“既包含了思想深度、內容深度、閱讀的審視性與思辨性,又把這種人文思考與當下入世的、通俗的社會現象和媒介渠道結合起來,呈現出別樣的閱讀文化景觀”[11]。透過閱讀媒介的技術表層,人們對于“快”“慢”的應對,最終會從順應技術規則、變革新態的工具理性,發展為以價值理性為導向的人性化選擇。身處數字時代,閱讀的生產與傳播必然在技術加持下呈現出多元化景觀,作為接受方的讀者,或選擇淡淡墨香的紙本世界,或選擇方便快捷的超鏈接空間,但都是傾向于更符合自身需求的一種取舍。全民閱讀報告調查顯示,2020年依然有78%的讀者更喜歡紙質書籍,但將電子書作為自己的主要閱讀介質的占比較上年增長了6%,同時有46%的讀者選擇同時閱讀紙質書和電子書[12]。人性訴求讓緊張對立關系獲得妥協,技術的優勢與局限在人類社會的理解與包容中良性發展,圍繞閱讀的博弈性議題,終將嵌入社會系統中得到價值確認,并推動閱讀的整體演進。
羅薩以“共鳴關系”理論作為解決加速社會“異化”現象的方法,即“主體與世界彼此相互回應的關系”。共鳴關系被認為是比“承認”更深刻的概念,并非靠相互妥協形成的和諧,而是彼此把對方看成是發出自己的回應之聲,甚至不是也不追求和諧,反而要以不和諧、不受掌控作為前提。在此理論視角下,數字閱讀的種種行為嬗變正是人們適應社會變化的一種自然趨勢,而對紙質閱讀、慢閱讀、深閱讀的倡導也是人類與當前閱讀世界之間的關系回應。羅薩并不止于對加速邏輯下異化的批判,而是將異化視為共鳴的前提,而共鳴一旦過度,又會回到異化狀態,“能帶來美好生活的健全世界關系,是共鳴與異化相互不斷辯證轉化的世界”[1]。羅薩關于“共鳴產生美好生活”的理想雖被質疑實踐價值的不完善,但卻為矛盾方或差異方找到了彼此看待的合理方向,為生活中的沖突與困惑提供了新的視角。
由此,閱讀的“快”與“慢”、“淺”與“深”、“流動”與“固化”,既是辯證轉化的雙方,又是彼此回應的關系系統。如將慢閱讀、深閱讀、完整閱讀分別看作快閱讀、淺閱讀、碎片閱讀的回應,回應的產生前提是兩者的不同,若兩者彼此孤立,單方面強調一方,反而會產生閱讀異化,若兩者保持各自差異化的聲音,相互呼應而不彼此征服,則形成持續發展的關系。正是由于閱讀世界中多面性的存在,才使“共鳴”經驗下豐富多彩的“美好生活”得以實現,閱讀的加速與減緩以及其延伸下的諸多表現,形成共鳴關系中的各種符號,并“沿著清晰的‘共鳴軸’而震動”[1],指向真實的生活。“共鳴理論”以一種反對相同聲音、反對掌控占有的視角,強調了差異存在的價值及其背后的辯證關系。因此,閱讀“快”“慢”博弈不只是停留于一元兩方的意義維度,而是所有主體都能看到現實存在的不同方,看到多元差異的存在,并在彼此回應中做出自我的調整與發展。正如蘇格拉底也曾反對文字默讀替代有聲朗讀,認為文字閱讀使“人的記憶以及知識的內化吸收能力會遭受毀滅性的影響”[13]。今天人們對數字閱讀弊端的種種憂慮,都只是我們在追求美好生活道路上差異性認知與實踐的表現,這些相異性因素的存在,最終不是阻止與妨礙,而是回應彼此、節奏互伴之后的共進。
閱讀史學家威廉·杰翰遜認為“閱讀并不是神經生理學上關于認知行為的個體現象,而是個體參與者共同形成的社會系統”[14],這一觀點使閱讀跳出個體行為的內涵范疇,成為推動整個人類邁向文明的社會性力量。尤其是進入社會改革時代,閱讀區別于個體性、私人性的社會性功能被突顯出來:不管是19世紀歐洲資產階級革命,還是近代中國的民族解放運動與抗日戰爭,社會革命中的閱讀,完成了從修身怡情到治國平天下的價值轉變,成為信息傳播、思想宣揚、社會建構的重要載體。由此,閱讀不再是孤立的人類行為,而與書寫、出版、傳播等聯成一體構成更具強大功能的社會行為。與此同時,閱讀自身也在完成一次從個體走向公共的變革。閱讀與社會公共性的根源產生于其物質根本。比如,數字時代的閱讀改革,是技術與資本推動下的革命,因此,置于社會視野下的閱讀或書寫,也可以看作技術產物以及知識兌換的資本形式。閱讀的技術內涵性及其推動的知識進步正是現代性帶來的加速社會的促成原因,加速的社會形態又進一步刺激閱讀延伸出新的形式,如此循環,閱讀自然成為社會整體系統中的重要因素。
面向全民公共生活,正在成為當前人們應對社會變革的最顯性呼聲,近年來,關于“全民閱讀”“閱讀社會建設”等倡導都是閱讀公共性走向的體現。基于社會公共價值的視角,閱讀的社會功能不斷突顯,也為其提供了更廣闊的天地,成為“一種社會公共實踐和社會系統構成”,“一種社會歷史發展軌跡中的復雜力量”[15],促成整個社會的認同建構和價值凝聚。數字時代,閱讀邊界擴大、閱讀行為泛化、閱讀主體激活、閱讀形式多元,閱讀越來越呈現出全民性、開放性、共享性與公益性的特征[16]。在公共閱讀格局中,看似二元對立的閱讀形式(如靜靜默讀與有聲朗讀相對、獨自閱讀與群體閱讀相對、泛讀與精讀相對)的背后實質是精神的歷史,它將閱讀過程中不同“布片”連接在一起變成了一件完整的“衣服”[15]。閱讀在社會公共化實踐的助推下,政府、企業、平臺、協會、個人,種種力量都被激發出來,商家與社區的合作、平臺與讀者的互動、線上與線下的融合,不斷接近全民啟動的理想;互聯網圈層效應將閱讀的忠誠度與黏度極大提升,“樊登讀書會”“羅輯思維山西圈子”的線上線下系列活動將閱讀的價值有力地延伸到了青年的發展中;品牌讀書欄目帶動公共閱讀跨越媒介,從屏幕走進學校、社區、軍營,喚起社會整體性的知識向往與人文關懷,由閱讀認同帶動起價值認同、社會認同。
數字時代,閱讀從行為方式到整體生態的深刻變化,背后最大推動力則是技術滲透之下信息與社會全面變遷,閱讀作為一種文化層面的社會實踐,必然被裹挾在多元力量交織的社會體系中;在這種邊界漸淺、共時互構的體系中,閱讀也不再是單一方式主導的表現,差異化元素間相互協作、彼此共生將逐漸成為常態。閱讀本身具有的知識含蘊與文化本質,使閱讀生態中的“快”“慢”糾結并沒有像其他社會實踐樣態一樣在邊界消弭中顯得雜亂叢生,相反透射出較為清晰的理論溯源與實踐邏輯,而這樣的脈絡梳理,為閱讀新生態的構建提供重要支持,閱讀發展態勢不是走向分解、無序與渙散,而是在重構中愈發有序、聚合與穩定。
同時需要指明的是,聚合共生并不是追求無異之和,更意味著“分”的本質,強調差異化下的角色分工,實現平衡發展。在不同時期形成的閱讀樣式,逐漸跨越時間見證的歷史角色,走上同一進程的閱讀發展,在互鳴互應的規則中調節自身、細化分工。因此,一個理想的閱讀生態就需是,當快的快,當慢的慢,該略的略,該深的深,以人類價值追求和社會倫理規范為準繩,角色互補,調適并進,共同形塑閱讀及人類社會的美好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