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婧璇
“殊方異物”一詞,最早見于《漢書》。《漢書》卷66《西域傳》載:“孝武之世,圖制匈奴,患其兼從西國,結黨南羌,乃表河曲,遭值文、景玄默,養民五世,天下殷富,財力有余,士馬強盛。故能睹犀布、玳瑁,則建珠崖七部,感枸醬、竹杖則開牂柯、越嶲,聞天馬、蒲陶則通大宛、安息。自是之后,明珠、文甲、通犀、翠羽之珍盈于后宮,蒲梢、龍文、魚目、汗血之馬充于黃門,巨象、師子、猛犬、大雀之群食于外囿,殊方異物,四面而至?!雹伲h)班固:《漢書》(第12 冊),(唐)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2018 年,第3928 頁。由《漢書·西域傳》引文可知,殊方異物最早指代的是來自于域外,尤其是西域諸國的珍貴方物。在唐前小說中,與“殊方異物”相似的概念也常為小說著述者所提起。如郭憲《洞冥記》序曰:“或言浮誕,非政教所同經文、史官記事,故略而不取。蓋偏國殊方,并不在錄?!涞垡杂F神仙之事,故絕域遐方,貢其珍異奇物及道術之人,故于漢世,盛于群主也。故編次之云爾?!雹谕鯂迹骸稘h武洞冥記研究》,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9 年,第40 頁。由郭憲《序文》政教認為其浮誕,史官略而不取等種種限定能夠看出,唐前小說的殊方異物概念,在正史定義的來自絕域遠國珍奇異物的基礎上,還明顯加入了想象與虛構成分。
在《洞冥記》《十洲記》《博物志》《拾遺記》等諸多唐前小說中,殊方異物出現的頻率非常高,并且對中國小說的發展有著重要意義。殊方異物類小說的出現與絲綢之路的開拓有著密切聯系,殊方異物的文學書寫還與博物小說的發展關系緊密。而在域外色彩與博物傳統背后,小說中的殊方異物還展現出豐富的審美特質與敘事程式。王國良先生較早地關注到了唐前小說殊方異物物象群體,其《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研究》內容分析篇明確提出了殊方異物概念。①王國良:《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研究》,臺北:文史哲出版社,2008 年,第239—252 頁。他將殊方異物與神話傳說、五行數術、民間信仰、鬼神世界等內容并列為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重點主題。在“殊方異物”章節中,王國良列舉動物、植物、礦物、雜物等具代表性的殊方異物小說條目若干,以實例的方式展現了殊方異物的內涵與重要性。王青《西域文化影響下的中古小說》雖然沒有將殊方異物納入篇章主題進行討論,但《西域文化的輸入與想象力的拓展》《西域世界與中古小說題材內容的拓展》等篇章仍對本文所討論的殊方異物書寫問題有所涉獵。②王青:《西域文化影響下的中古小說》,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 年,第68—72 頁、240—249 頁。近來,與殊方異物相關的各類研究,大多專注于對某一具體物象的探討。例如,羅欣《返魂香考》③羅欣:《返魂香考》,《社會科學戰線》2009 年第1 期。、王子今《漢代“天馬”追求與草原戰爭的交通動力》④王子今:《漢代“天馬”追求與草原戰爭的交通動力》,《文史知識》2018 年第4 期。、王子今《玉門棗:絲路“遠方”“名果”象征》⑤王子今:《玉門棗:絲路“遠方”“名果”象征》,《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21 年第1 期。等,都是對唐前小說中的單一殊方異物進行物象原型方面的分辨,尤其遺憾的是,當今小說研究領域還未對殊方異物的文學書寫的發生、發展及文學與美學特質等核心問題給予足夠重視。如絲綢之路對唐前小說殊方異物出現究竟有何直接影響,唐前小說殊方異物書寫繼承了怎樣的思想傳統,對博物小說的發展有怎樣的促進作用,殊方異物主題又有怎樣的文學與美學特質。鑒于如上問題還未得到充分關注,本文立足于殊方異物書寫的內涵與外延,對如上重要問題,進行討論。
由上文《漢書·西域傳》引文亦可知,殊方異物概念的出現與西漢武帝時期絲綢之路的開鑿密切相關。絲綢之路的開通極大地促進了中外物質文明的交流。朝貢往來與跨國貿易,除了帶來陌生的域外物產以外,還帶來了新鮮的域外傳聞,而這些物產與傳聞直接促進了唐前殊方異物類小說內容的產生。王國良《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研究》在“殊方異物”一章指出:“漢、魏以下,與西域及海外鄰邦之交通貿易,更形發達,奇花異果、珍禽異獸、珠玉寶石等,源源輸入不絕。復有方術之士,援引荒茫之境,刻意編造渲染,新鮮物品,乃琳瑯滿目,不可計數矣。”⑥王國良:《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研究》,第239 頁。漢魏以降,中原與西域、海外更加頻繁的互動,所指向的主要還是絲綢交往。絲綢之路所帶來的域外方物直接影響了小說殊方異物類物象、情節乃至故事母題的產生。絲路來物是許多小說殊方異物的現實原型。本文暫舉與絲綢來物明確相關的幾則小說條目,就絲綢之路對小說殊方異物物象產生的影響作具體分析。
在絲路朝貢與貿易往來中,與中國絲綢大宗輸出相對的,是來自于西域的良馬、香料、植物、器物等輸入品。馬匹作為古代非常重要的騎乘與戰備之具,歷來多受古人重視。中原周邊的游牧民族,不但善于騎射,其繁育的良馬也較中原所產馬種更加高大強健?;谲娛滦枰鳚h以后,中原王朝通過絲綢之路開展更頻繁的邊境互市與朝貢往來,獲得了更多的域外良馬。武帝時期,崇尚域外良馬之風十分盛行,尤其是對大宛汗血馬的追捧更為熾熱。石云濤《漢代外來文明研究》稱汗血馬就是從漢武帝時開始傳入中原地區得,⑦石云濤:《漢代外來文明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 年,第5 頁。漢武帝就曾作《天馬歌》:“天馬來兮從西極,經萬里西歸有德。承威靈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雹啵ㄋ危┕痪帲骸稑犯娂罚ǖ? 冊),北京:中華書局,1998 年,第6 頁。域外良馬的輸入,帶給中原人在交通速度上的革命以及從高大駿馬所得來的審美體驗,也為小說塑造殊方異馬形象帶來了充沛的靈感。《洞冥記》“修彌馬”是唐前小說中較明確以汗血馬為現實原型的殊方異物?!短接[》卷897 引《洞冥記》佚文曰:“修彌國有馬,如龍,騰虛逐日,兩足倚行;或藏行于空中,唯聞聲耳。時得天馬汗血,是其類也。”①王國良:《洞冥記研究》,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9 年,第105 頁。
“修彌國”復見《洞冥記》卷2“駁騾”一則,稱修彌國曾于漢武帝元封四年(前107)獻駁騾,后文又藉東方朔之口,稱修彌國獻駁騾是“戎翟獻其鄙獸”②王國良:《洞冥記研究》,第67 頁。。戎翟,又作戎狄,是先秦時期古人對居于華夏民族西方與北方異族的統稱,可見小說虛構的修彌國所指向的正是西域游牧民族?!靶迯涶R”與汗血馬類似,其形貌如龍,兩足并行,奔騰迅猛,有騰空之能。小說賦予“修彌馬”的異能,實際上是對汗血馬奔馳速度的極致想象。首先,史書對于大宛汗血馬的描述就常與龍相關,《漢書》卷49《馮奉世傳》載:“大宛聞其斬莎車王,敬之異于它使。得其名馬象龍而還?!碧祁亷煿抛⒃唬骸把择R形似龍者?!雹郏h)班固:《漢書補注》(第10 冊),(清)王先謙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第5047 頁。其次,“修彌馬”的兩足倚行之狀也與漢代繪畫中的域外良馬形象相關?!抖蹿び洝酚幸鈴娬{“修彌馬”的奔騰之狀,《洞冥記》稱其“騰虛逐日,兩足倚行”④王國良:《洞冥記研究》,第105 頁。。王國良先生注曰:“倚行,猶并排而行也”⑤王國良:《洞冥記研究》,第105 頁。。漢代刻繪中的奔馬多呈側面,馬的四肢多并行,呈申展騰空之態。⑥趙新平:《漢馬圖像程序研究》,博士學位論文,西安美術學院,2010 年。如出土于河北定縣的西漢金銀錯狩獵紋銅車飾,其上所刻奔馬就呈四肢并行騰空之勢。這種自西漢中期開始大量出現的奔馬圖像,很可能與絲綢之路開通所引發的對域外良馬的狂熱現象相關??娬堋稘h代藝術中外來母題舉例——以畫像石為中心》認為漢代刻繪中兩足倚行飛騰(Flying gallop)馬形象的出現主要受到了伊朗與中亞繪畫的影響。⑦參見繆哲:《漢代藝術中外來母題舉例——以畫像石為中心》,博士學位論文,南京師范大學,2007 年。歸根結底,無論是“修彌馬”,還是圖畫上的飛騰馬圖案,它們都來自于域外良馬奔跑所帶來的刺激與想象。除“修彌馬”以外,《洞冥記》中的“修彌駁騾”“步景馬”“畢勒小馬”等物象均與域外良馬相關?!靶迯涶g騾”與“步景馬”的共同點是異常高大且光彩奪目,這些特征明顯仍是對以汗血馬為代表的域外良馬為現實原型的想象。而“畢勒小馬” 雖日行千里,卻身小如駒,⑧王國良:《洞冥記研究》,第105 頁。其現實原型應為另一種域外小型馬——果下馬?!稘h官舊儀》載:“中黃門駙馬,大宛馬、汗血馬、干河馬、天馬、果下馬?!雹幔ㄇ澹O星衍輯:《漢官六種》,北京:中華書局,1990 年,第76 頁。《后漢書》卷85《東夷列傳》載 “有果下馬”。唐李賢注曰:“高三尺,乘之可于果樹下行”⑩(南朝宋)范曄:《后漢書》(第10 冊),(唐)李賢等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 年,第2818 頁。。“果下馬”不僅僅是“畢勒小馬”的現實原型,在《博物志》中,“果下馬”本身也是來自于穢貘國的異馬。?(晉)張華:《博物志校證》,范寧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0 年,第132 頁。
絲綢之路的開通,還帶來了前所未見的域外脂類香料。西漢中期,隨著絲綢之路的開通,大量域外香料涌入中國。這不但改變了中國的用香習俗,在醫藥、宗教以及文學等諸多領域,域外香料都曾極大地影響過古人的思想與生活。《十洲記》所載“返魂香”就是一種以域外香料為現實原型的殊方異物?!胺祷晗恪笔滓娪凇妒抻洝?,《漢武故事》《博物志》等唐前小說亦可見與之類似的故事情節?!妒抻洝分械摹胺祷晗恪痹a于聚窟洲人鳥山,月支國將之作為貢物獻給漢武帝。武帝因排斥外來事物而輕視此香,后通過焚香驅疫、焚香起死回生等情節,武帝對“返魂香”的態度發生了巨大轉變,但最終異香失于封函之內,武帝也因此痛失長生機會。?王國良:《海內十洲記研究》,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3 年,第72—75 頁。小說所描述的制香過程與域外脂類香料十分類似,所以有學者認為原產于域外的蘇合香或安息香是“返魂香”的現實原型。?羅欣:《返魂香考》;溫翠芳:《返魂香再考——兼與羅欣博士商榷》,《經濟與社會發展》2012 年第2 期。“返魂香”這一文學物象的出現,無疑是域外脂類香料的神異化展現,所表現的是漢人對域外香料的理解與想象。如果沒有絲綢之路的開通,域外香料的傳入,小說實難空憑想象就塑造出“返魂香”這樣的文學物象。
《十洲記》漢武帝取“返魂香”祛疾除疫的情節,是中國現存文獻中最早有關焚香驅疫的記述。焚香驅疫是唐前小說殊方異香類物象非常核心且常見的一種異能。《洞冥記》“熏木”“精祇香”、《漢武故事》“兜末香”、《博物志》“常香”、《述異記》“反生香”等殊方異香也都具備驅除疾疫的異能。史書中雖未見有關漢代中原人焚香以除疾疫的記錄,但小說中的焚香驅疫情節也許并非完全出于小說著述者的想象。在許多西方早期文獻中,便有相似的用香情節。古希臘悲劇家索??死账梗ㄇ?96—前406)的《俄狄浦斯王》就將場景設置在正在發生瘟疫的忒拜城,開場時的城邦,“城里彌漫著香煙,到處是求生的歌聲與苦痛的呻吟”。到了第三場,《俄狄浦斯王》又明確將香料稱作是祈求瘟疫消失的象征之物。①[古希臘] 索??死账梗骸端鞲?死账贡瘎〖憾淼移炙雇酢罚_念生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年,第7 頁、第48 頁。隨著絲綢之路的開通,域外脂類香料的傳入與流行,脂類香料的使用方式、效用以及相關驅疫傳聞也可能會經由商賈或使者之口傳入中國。古羅馬博物學家老普林尼《自然史》就曾指出,一些有關香料的奇異傳聞完全是為了抬高香料價格而刻意編造出來的。②[古羅馬]普林尼:《自然史》,李鐵匠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8 年,第182—183 頁。這也許正是漢代文獻并未見焚燒域外香料驅除疾疫,而類似“返魂香”這樣的殊方異香類小說物象卻多具驅疫異能的原因。
絲綢之路的開通除了為小說提供物象與情節靈感外,還為小說開拓了供殊方異物展示的故事母題。唐前小說中的漢武帝故事,大多數兼具域外使臣獻物情節,此類情節中的所獻之物大多數又可歸屬為殊方異物。自《史記》設《大宛列傳》以后,正史多設置專述域外事宜的《西域傳》,這些正史《西域傳》中的國家以及與絲路來物相關的記述也為小說提供了可作改寫的原材料。西漢武帝時期,絲綢之路始通,又恰逢國力強盛,朝貢制度逐漸確立,西域方物自此得以大量涌入中國。又加之漢武帝本人熱衷搜求珍異,親近神仙方士,可作改寫的史料與傳聞都十分豐富,故后世小說多將使者貢獻、神仙饋贈這類故事托于武帝時期。又《史記·大宛列傳》所述中外交往始自張騫,該篇基本記述的是漢武帝時期,絲綢之路開通以后,漢王朝對西域的認識與互動,兩《漢書》專述域外的列傳也基本承襲了《大宛列傳》的內容與程式,所以多數出現于漢末以后的唐前小說,其中的殊方異物類故事多數都托于漢武帝時期,由此甚至產生了新的母題:漢武帝故事母題。上文討論過的《十洲記》“返魂香”一則,就將西胡月支國獻香托于西漢征和三年(前90),漢武帝幸安定時。安定郡始設于漢武帝元鼎三年(前114),治在高平縣(今寧夏固原附近),其下轄管二十一縣。安定郡是在絲綢之路中國起始端,連接關中與河西地區的重要通道。如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58 即曰:“(安定)郡外阻河朔,內當隴口,襟帶秦、涼,擁衛畿鋪,關中安定,系于此也?!雹郏ㄇ澹╊欁嬗恚骸蹲x史方輿紀要》(第6 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 年,第2774 頁。由安定郡在絲路交通中的重要性就可理解,《十洲記》在擇取故事發生時間與地點時是有一定細致考慮的。除《十洲記》外,《洞冥記》《漢武帝內傳》《拾遺記》《西京雜記》亦多涉漢武故事,小說所托時間也常與絲路相關史料有一定呼應關系,由此亦可見絲綢之路的開通對殊方異物類小說產生影響之廣泛深入。此外,專注于殊方異物主題的小說,大量出現于東漢末期以后。東漢建立以后,因國力遠遜西漢,曾數次失去對西域的管理,絲綢之路也因此數度中斷。經過班超、班勇、甘英等人的經營與出使,絲綢之路得到了恢復與開拓,更多的域外來物再次涌入,很可能也是激發漢末魏晉小說開始熱衷殊方異物寫作的核心動力之一。
博物小說是中國文言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大多數殊方異物類小說條目都可歸入博物小說范疇之內。“博物”一詞最早見于《左傳》,《左傳·昭公元年》載:“晉侯聞子產之言,曰:‘博物君子也。’”楊伯峻《春秋左傳詞典》釋“博物君子”為通曉各種事物,知識廣博的人。④楊伯峻、徐提編:《春秋左傳詞典》,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第670 頁。這里的通曉與廣博,說明“博物君子”對事物的見識不僅限于常人易掌握的俗常知識,是否能解說殊方異物類陌生物象,自然成為檢驗“博物君子”的手段之一。中國自古即有博物傳統,而在這一傳統中,已包含了對遠方來物的辨別意識。
早在先秦時期,華夏民族與其他民族就已經開始了頻繁的物質文化交流,西周時期出現的貢、稅、賦制度,加強了中外物質文化的規律性往來,而遠方異物在此時就已激起了古人的關注?!渡袝ぢ瞄帷菲d周武王時,西戎遠國獻獒犬,召公奭因遠國所獻獒犬殊異,而向周武王進警戒之言:“不貴異物賤用物,民乃足。犬馬非其土性不畜,珍禽奇獸不育于國,不寶遠物,則遠人格;所寶惟賢,則邇人安。”①(漢)孔安國:《尚書注疏匯?!罚ǖ? 冊),(唐)孔穎達等疏,杜澤遜主編,北京:中華書局,2018 年,第1843—1854 頁。召公奭將物分為異物與用物兩類,異物自然是指獒犬一類外來方物,而用物則可看作是常見日用之物的代稱?!渡胶=洝放c《穆天子傳》是中國小說發展的母體源泉,同時也是博物小說的源頭,而應引起注意的是,這兩部先秦文獻,尤其是《山海經》又恰好將敘述、辨別異物作為全書的核心內容。西漢以后,由于儒家的提倡以及物質文明的進一步豐富,博物之風日益興盛,更多具有博物傾向的地理、小學書籍開始大量出現。漢代的地理書大多已亡逸,但由一些佚文來看,此時的地理書還是承襲了《山海經》記述渺茫遠方的風格,其博物性更多還是在山川道里方面,當然此類地理書也有一定異物描述,這部分還是為小說殊方異物書寫提供了許多營養。而以《爾雅》為代表的小學書籍專注對已知的真實俗常用物進行辨別名實工作,而并不以異物作為主要內容。在這樣的情況下,小說似乎承擔起了博物傳統中的異物方向,尤其是接續起《山海經》異物關注的重任。
殊方異物書寫的豐富與發展,在一定程度上也促進了博物小說從《山海經》所開創的博物傳統中成熟起來,并逐漸成為較獨立的一種小說類型?!吨袊≌f通史》指出:“地理博物體志怪小說是以《山海經》為開端的專門記載山川動植、遠國異民傳說的志怪,如《神異經》、《十洲記》、《洞冥記》等等?!饕菭钗?,描述奇境異物的非常表征”②李劍國、孟昭連:《中國小說通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年,第56—57 頁。。雖然在上文的定義中沒有明確提及殊方異物,但就物象限定中的“遠國異民傳說”以及所列舉的小說作品即可知殊方異物于博物小說的重要性。以《博物志》為例,其中殊方異物的占比已十分可觀,如火浣布、切玉刀、續弦膠、常香、猛獸、乘黃、滅蒙鳥、鸞鳥、不死草、自然谷等物象都是非常典型的殊方異物。
《博物志》是一部抄撮故書、留存異聞的博物類小說作品,作者張華在《博物志》序中明言:
余視《山海經》及《禹貢》、《爾雅》、《說文》、地志,雖曰悉備,各有所不載者,作略說。出所不見,粗言遠方,陳山川位象,吉兇有征。諸國境界,犬牙相入。春秋之后,并相侵伐。其土地不可具詳,其山川地澤,略而言之,正國十二。博物之士,覽而鑒焉。③(晉)張華:《博物志校證》,第7 頁。
張華自述著《博物志》的目的在于補《山海經》等書“各有不載者”,而由上文所羅列的物象來看,張華搜羅的大量“不載者”正來源于前代小說作品。當然除了小說中的殊方異物,《博物志》還搜集了正史、小學、地理、醫藥、異物志等諸多前代故書中的新奇名物,但與其他書籍中的這些物象相較,前代小說中匯集的殊方異物明顯多具情節性與敘事性。雖然張華著書以物為核心,并稱“作略說”,但閱讀者還是能夠體會到《博物志》中的殊方異物物象在狀物、敘事側重以及內涵上,較《山海經》已有了一定發展。
《山海經》是小說之祖。博物小說的狀物程式與《山海經》頗具承襲關系,在唐前小說殊方異物條目中也可以發覺《山海經》的濃重影響。《山海經》對陌生物象的形貌描摹方式幾乎奠定了中國小說描摹陌生物象形貌的寫作程式?!渡胶=洝樊愇镱悆热葑罹唛_創性的部分還是在于狀物,如專用于描摹陌生物象的“狀如……(而)……”句式,就是由《山海經》開創并大量使用的特定句式。該句式采取模擬的方式,以現實中可知可見又與異物具備共同點的事物作為異物的模擬物,借助模擬物的形貌特征,對異物的輪廓進行初步的確認。在明確模擬物的基礎上,進一步對異物與其模擬物的差異進行辨別,形式上則是對模擬物的某些特征進行改易增減,從而完成對異物外觀形象的描摹。在之后的小說作品中,殊方異物的形貌描述大多承襲了《山海經》這一狀物句式。如《神異經》載:“西南荒中出訛獸,其狀若羗,人面能言,常欺人”①王國良:《神異經》,臺北:文史哲出版社,2016 年,第79 頁。;又如《十洲記》載:“炎洲在南海中,地方二千里,去北岸九萬里,……山中有火光獸,大如鼠,毛長三四寸,或赤或白”②王國良:《海內十洲記研究》,第63 頁。;再如《洞冥記》載:“漢元封五年,勒畢國貢細鳥,以方尺玉籠盛數百頭。大如蠅,其狀大如鸚鵡,聲聞數里,如黃鵠之音也?!雹弁鯂迹骸抖蹿び浹芯俊?,第70 頁。借助于羗、鼠、蠅、鸚鵡等模擬物的形貌輪廓,異物描摹不必根眉畢述,而只需將描述更多地集中在聲明差異的細節上,這正是《山海經》所開創的一種十分有效且簡約的狀貌方式。
然而唐前小說對殊方異物的描述不僅停留于《山海經》的狀貌程式,其重心已經由辨別陌生物象,走向了更具文學性的內涵與情節敘述。還是以上文所舉小說條目為例,《神異經》“訛獸”形象有明顯的象征意義,《神異經》載:“言東而西,言可而否,言惡而善,言疏而密,言遠而近,言皆反也。名曰誕,一名欺,一名戲。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雹芡鯂迹骸渡癞惤洝罚?9 頁?!渡癞惤洝芬詳稻洳⒘衼硗怀觥坝灚F”善于欺騙的特性,后文的異名也在強調“訛獸”是對欺騙行為的具象化象征,而人面能言以及人食其肉也會撒謊這樣的表述,就更展現了以物諷刺的意味?!妒抻洝贰盎鸸猥F”一則的核心不是物象本身的光亮異能,《十洲記》載:“山可三百里許,晦夜即見此山林,乃是此獸光照,狀如火光相似。取其獸毛,緝以為布,時人號為火浣布也。國人衣服,若有垢污,以灰汁浣之,終無潔凈;唯火燒此衣服,兩盤飯間,振擺,其垢自落,潔白如雪。”⑤王國良:《海內十洲記研究》,第63—64 頁?!盎鸸猥F”的毛發是另一種異物“火浣布”的紡織材料,小說的重心在描述“火浣布”的火燒自潔異能,特別是對燒衣時間與處理方式的細節表述,更凸顯了此類小說有意追求豐富敘事的潛藏傾向?!抖蹿び洝贰凹汎B”狀貌后文引入了更具故事性的帝王宮廷傳聞。小說將“勒畢國”貢獻“細鳥”的時間托于漢武帝元封五年(前106),“細鳥”由此增添了一層域外貢物的身份。而后文引入漢武帝、妃嬪、王莽等人物及其與“細鳥”所發生的關聯,又使小說的故事性更加豐富。而這種經由故事情節表達出的物象異能,是此類書寫區別于《山海經》的又一進步之處。殊方異物書寫雖然偏向于物象,但相較于其他博物小說,殊方異物類小說更多地引入了故事人物,張鄉里《唐前博物類小說研究》就指出:“在博物小說中,各種各樣的奇珍異寶、遠國異民,也多是與國家、君王聯系在一起。……博物類小說與君王有著密切的關系?!雹迯堗l里:《唐前博物類小說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第271 頁。將渺茫物象的出現托于具體的時地,并引入帝王、使臣、方士、名士、神仙等人物,從而生發出與正史不同的帝王故事?!恫┪镏尽分械睦m弦膠、常香、猛獸等條目均屬漢武帝故事之列。另一類涉及殊方異物的辨物故事,亦可歸入為博物小說的討論范疇。如《博物志》卷2 載:“西域使王暢說石流黃出足彌山,去高昌八百里?!雹撸〞x)張華:《博物志》,第26 頁。從《山海經》對陌生物象的程式化陳述,到通過西域王使的解說來轉述物象來源或異能,這體現了小說在物象描摹上趨于復雜化的傾向。在《洞冥記》《十洲記》中,辨別異物的能人是武帝名臣東方朔,而自《博物志》以后,張華也成為了解說殊方異物的箭垛式人物。殊方異物是博物小說中十分重要的物象群體,殊方異物一類小說條目的出現,從物象、狀物程式、情節、人物等多方面充實了博物小說,博物小說也因此能夠與其他志怪、志人小說區別開來,并能夠有更加獨立的發展道路。
絲路來物開闊了古人的眼界,博物小說的興起也彰顯著古人對陌生世界的好奇與想象。唐前小說的殊方異物大多是基于現實的一種想象,而想象能力是人類較為原始且重要的特性之一。在人類的幼年,想象甚至是人類認識周遭世界的一種方式。想象也許使人遠離真實世界,但卻可以距文學與美學更近。李劍國先生《唐前志怪小說史》指出:“志怪小說的基礎正是幻想,沒有幻想就沒有志怪。于是我們可以解釋,何以這些簡陋窘促的瑣語卮言,竟能俘虜一代又一代的人們。”①李劍國:《唐前志怪小說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年,第18 頁。殊方異物的審美特征主要以奇異為主,唐前小說殊方異物物象的珍異性,大多是通過突破固有認識、秩序的方式完成的。這里的突破,大多來源于對已有秩序邊界的扭曲與跨越。這種以珍異為美的審美傾向,一定程度上治愈了人類長期處于現實生活樊網的壓抑與焦慮。唐前小說殊方異物所激發的好奇與思紛,使中國文學較早地能夠進入“物”與“我”的互動中來,從而獲得思想自由馳騁的審美體驗。與同期的詩賦等其他文學作品相較,小說中的殊方異物,不僅僅是被注視的審美對象。殊方異物的能力與存亡,常常直接影響著故事情節的發展走向,殊方異物的變化,在小說中還是改變人物觀念的契機。與正史偏重強調人的行動得失的決定性作用相較,唐前小說殊方異物主題偏重物象對故事發展的影響力,有時人物行動的作用還要暫居其后。
唐前小說以豐富的寫作手段來凸顯奇異之美。奇異包含了凸顯奇特與鼓吹珍貴兩種偏向。彰顯殊方異物與現實俗物的差異,就是將珍異、矛盾乃至極端化作為塑造物象時的審美導向。通過對物象這些方面的提升與展示,唐前小說中的殊方異物類跳脫出俗世常規的束縛,獲得一種徜徉于遠方想象中的自由。而所謂俗世常規,一方面是自然規則,另一方面則是以儒家典籍和史書所編織的觀念秩序之網。
小說對自然規律與生活經驗的打破,主要是通過翻轉現實與顛覆現實,還有顛覆俗常物象來實現。殊方異物類小說條目主要是通過物象的形貌與異能來彰顯奇異的審美追求。在形貌方面,唐前小說創造出了燦爛繽紛而又奇異非常的殊方異物眾象。那些自身光明的異草木、雙瞳禽鳥、迅猛駿馬、割肉返生的野獸、能言善卜的靈龜、彌小微蟲、醉人美酒、冬季瓜果、火浣自潔的織物、復原弓弦的續弦膠,無一不是通過打破人對自然與生活經驗的固有認識,從而獲得出乎意料、新鮮有趣的文學感受。
同一殊方異物身上有時還會兼存矛盾對立的屬性,如《十洲記》中的猛獸雖然是極小極弱的身形,但卻擁有極強的攻擊力。而這種極端化與二元對立集于一身的物象,就是有意將殊方異物與俗常物質世界區別開來。通過極端與對比,唐前小說中殊方異物在不斷追求奇異的道路上,不斷重迭與超越。如“養神芝”對疫病不但有治愈力,而且這種治愈力可以超越生死。“修彌國馬”的奔跑能力不但超越常馬,而且由于迅猛非常,其騰空之力被異化為飛翔之能。續弦膠不但能粘合金屬與絲弦,其粘合力甚至超越了粘合本身,而變成一種復原與強化的能力。歸根結底,這種超越是基于現實世界的極限夸大,是通過夸張的方式,使小說中的物象掙脫了現實生活經驗的局限,從而獲得了一種由想象力所駕馭的自由之感?,F實所不能抵達的安樂與便捷、修復與長生,借由小說中的殊方異物,得以在文學領域內短暫地獲得與實現。
極端化是唐前小說殊方異物物象凸顯奇異的另一個重要手段。這些極遠之地所產的難得之物,往往在小說中充當世間極限之物的角色?!渡癞惤洝酚小霸フ隆薄胺錾!薄伴妗钡仁喾N通天巨樹,也有可在蚊蠅羽翼下產卵生活的極小之蟲“細蠛”?!缎杏洝芬捕嘤浭鎏煜聵O端之物,如:“天下之大物,北海之蟹,舉一螯能加于山,身故在水中?!雹隰斞感d洠骸豆判≌f鉤沉》,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第235 頁。再如:“東南之大者,巨鰲焉,以背負蓬萊山,周回千里”③魯迅校錄:《古小說鉤沉》,第235 頁。。好珍尚奇激發極端化趣味,而極端化進一步激發唐前小說的創新性,唐前小說著述者不得不一再超越已知的邊界,一次次以新的殊方異物形象來沖破舊有固識,只有這樣才能顯示著述者掌握著異物知識的豐富性與權威性。極端化的審美追求也進一步促進了唐前小說的可讀性,更多超出閱讀者預期的殊方異物就在這樣的審美意識之下被創造出來。唐前小說殊方異物書寫對于極端化的審美追求體現在眾多方面,可以說唐前小說殊方異物書寫是一個充斥極端化物象、空間、環境、事件的奇異世界。
如上文所述,唐前小說中的殊方異物大多屬于美好珍異之物,而它們有時象征著美好的易逝。極端化敘事昭示著變化,而變化帶給人得失無常之感。唐前小說中那些美好的殊方異物物象,常常不能為凡人長期擁有。而由于故事中人物的短視、偏見、錯誤,導致殊方異物“得而復失”的故事,常常給讀者帶來喜悅與失落交織的閱讀體驗,這種故事情節的存在,以及“殊方異物”類條目對懊恨情緒較早的關注與敘述,都為唐前小說增添了一重以遺憾為美的情感深度。小說中“失而復得”的經歷,極易使閱讀者產生共情,這種與夢想擦肩而過所帶來的遺憾,代表著一種悲劇意識的萌芽。可以說,唐前小說殊方異物書寫所帶來的遺憾之情,是中國小說早期發展過程中較富情感深度的重要部分。
《洞冥記》卷3 載:
有夢草似蒲,色紅,盡縮入地,夜則出,亦名懷莫;懷其葉,則知夢之吉兇,立驗也。帝思李夫人之容不可得,朔乃獻一枝。帝懷之,夜果夢夫人,因改曰懷夢草。①王國良:《洞冥記研究》,第85 頁。
《洞冥記》中的漢武帝思念已故的李夫人,故東方朔獻“夢草”以暫解武帝相思之情?!皦舨荨钡奶匦灾皇恰氨M縮入地,夜則出”,其原名又為“懷莫”?!皦舨荨笔菍σ归g思念之情更熾的一種隱喻?!皦舨荨彼鶑浹a的正是生人與逝者絕無相見機會的悵恨與遺憾。漢武帝通過懷抱“夢草”,在睡夢中短暫與李夫人相見。又如《西京雜記》“身毒國寶鏡”一則?!吧矶緡鴮氱R”是一枚具有辟邪異能的寶鏡。漢宣帝祖母史良娣將之系在尚在襁褓中的漢宣帝臂上。漢征和二年(前91)漢宣帝劉病已尚在襁褓中時,其祖母史良娣及其父母因巫蠱之禍而遇害,所以小說中的寶鏡并不僅僅是辟邪異寶,它還承載著漢宣帝的思親悲情,故《西京雜記》曰:“(漢宣帝)每持此鏡,感咽移辰?!雹冢〞x)葛洪:《西京雜記校注》,周天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20 年,第28 頁。唐前小說中的殊方異物,雖然不著力于描寫死亡,但在以殊方異物彌補生命遺憾的故事情節背后,所隱藏的正是嚴肅的生死議題?!妒抻洝分袧h武帝因失去“返魂香”而喪失長生機會,《洞冥記》漢武帝以“夢草”再見離世的李夫人,《西京雜記》漢宣帝對著“身毒國寶鏡”思念早已去世的親人,《漢武故事》中在西王母“仙桃”宴的戲謔、物象鋪展、炫耀華麗宴席之外,所隱藏的也是生死話題。故事中“仙桃”曾三次出現,而每一次出現所帶來的情緒是不同的,其中有憧憬、有失望,也有死亡焦慮。朱光潛《悲劇心理學》轉引加爾文·托馬斯《悲劇和悲劇欣賞》的觀點:“對于我們的祖先來說,死亡是最大的不幸,是最可怕的事情,也因此是最能夠吸引他們的想象力的事情?!雹壑旃鉂摚骸侗瘎⌒睦韺W》,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 年,第257 頁。以物象來對時間長度進行夸張與扭曲,是生死話題的另一種表現。在千年一實的“仙桃”這類超越凡人生命的殊方異物對比之下,人類更顯渺小,而這種對人生渺小短暫的遺憾之感,使小說更具藝術光彩。那些以失去為結局的殊方異物故事,在某種程度上也帶來了使人解脫、凈化的閱讀體驗。通過對小說人物的憐憫與同情,讀者也經歷了對重大失誤的接受與歷練,從而在較短的閱讀時間內,收獲了豐富多樣而深刻的情感體驗。
唐前小說中有一類“殊方異物”常在凡人世界中得而復失。這類小說中的人物一開始十分輕視異物,而當這些看似平常的物象展現出神奇能力以后,就會消失無蹤,而故事的結尾大多以主人公表白悔恨,甚至是死亡作為結局。這種得而復失的情節所產生的波動,在引發讀者共情的同時,能夠給予讀者傷感與遺憾交織的閱讀感受?!鞍煤蕖币辉~首見于《漢武帝內傳》,書中記載漢武帝在初會西王母后,沒有聽從西王母與上元夫人的告誡,他“強悍氣力,不修至誡。興起臺館,勞弊百姓,坑殺降卒,遠征夷狄,路盈怨嘆,流血皋城”④錢熙祚校:《漢武帝內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第20 頁。。而在連續失去王母信任與東方朔之后,漢武帝終于體會到“懊恨”之情?!妒抻洝贰胺祷晗恪币粍t,述西胡月支國獻“返魂香”,武帝不信神香,而后在“返魂香”辟除疾疫的驗證之后,武帝才“愈懊恨,恨不禮待于使者”①王國良:《海內十洲記研究》,第74 頁。。《神仙傳》卷6“淮南王”一則中的八公向淮南王轉述武帝失信王母前后經過時,也提到了“懊恨”一詞,查其內容基本源自《漢武帝內傳》,故《神仙傳》出現的“懊恨”一詞是《漢武帝內傳》的復現。懊恨所表達的是一種極度悔恨之情,而小說正是通過對故事人物情緒的渲染,進一步增強故事結局帶給人的遺憾感受。《漢武內傳》中的漢武帝在體會過“懊恨”以后,進行了一系列彌補行動,他遵從西王母與上元夫人的訓誡,痛改前非,多次進行祭祀封禪活動,最終還是痛失羽化升仙的機會。如果將對情感的審美當作一種天性,那么就完全忽略了文學在其中所發揮的巨大作用。揚·普蘭佩爾《人類的情感:認知與歷史》就指出:“情感是社會所構建的,正如格里瑪所說的那樣,‘情感就是文化’?!雹赱德]揚·普蘭佩爾:《人類的情感:認知與歷史》,馬百亮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 年,第389 頁。小說率先使用“懊恨”一詞來形容對過失的遺憾,對失去美好事物的懊惱,以及對死亡結局的恐懼與悲傷,這是小說著述者給予文學情感表達的一種貢獻,其意義重大且深遠。正是珍異之物的毀滅與消失,推動故事中的人物產生懊惱、悔恨種種情緒轉變,在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同時,也潛移默化地傳達了小說寫作者的觀念,甚至對閱讀者施加了一種教化的作用。可以設想,如果剔除掉小說中的這些殊方異物物象與故事,那么唐前小說在很大程度上就缺失了對遺憾這種深刻情感的表達。尤其是在中國小說發展的早期,大多數小說篇目并不以表達情緒、傳達感情為主要任務的情況下,殊方異物書寫所展現出此類遺憾情緒的審美傾向是如此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