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小幻,吳從祥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詩經》中不僅有大量棄婦形象,還有一些棄夫形象,較少受到學者關注,相關研究成果較少,值得再作深入探討和研究。
對《詩經》中是否有棄夫形象,學者們意見不一。細加考察,便可發現《詩經》中確實有一些棄夫形象。
大多數學者認為,《小雅·我行其野》中描繪的是一個凄苦的棄婦形象,但是考究文本發現,它所描繪的其實是一個被棄的男子形象。《小雅·我行其野》中云:“求爾新特。”《說文解字注》云:“特,牛父也。”[1]《廣雅·釋獸》云:“特,雄也。”[2]“特”字在《詩經》中多次出現,在這些作品中“特”都是指男子,如《鄘風·柏舟》中的“實維我特”,《秦風·黃鳥》中的“百夫之特”等。“特”既指的是男子,“求爾新特”就是意指女子求新配偶。詩中云:“不思舊姻。”《釋名·釋親屬》曰:“壻之父為姻,婦之父為婚。”[3]《說文解字注》曰:“姻,壻家也;婚,婦家也。”[1]613由此可見,這個“姻”也是指男子,而“不思舊姻”就是男子因妻子喜新厭舊而被拋棄。從以上可以看出,《小雅·我行其野》這首詩是用男性口吻來寫的,故“婚姻之故,言就爾居”,意指男性因婚姻而到女方家中居住。可見,詩中的男子不僅是一位贅婿,而且還是一位因妻子另有新歡而被棄的贅婿。
程俊英在《詩經注析》中說:“《王風·葛藟》是流亡他鄉者求助不得的怨詩,同《旄丘》描寫的情況相似。”[4]這一說法,被很多學者接受并以此為據進行闡釋。然而細考其義,發現其實不然。《白虎通義·嫁娶》曰:“嫁娶必以春何?春者天地交通,萬物始生,陰陽交接之時也”[5],吳從松云:“《詩經》中所見昏期,春日最多。于是人們常將春天與婚姻戀情聯系在一起,成為一種表達有關婚姻感情的特殊方法,而《王風·葛藟》以‘綿綿葛藟’起興,其比興方法可歸類為《詩經》中的戀詩,婚姻詩。”[6]由此我們可知,這是一首嫁者之歌,不是流浪者求助不得的怨詩。《王風·葛藟》:“謂他人昆。”《毛傳》云:“昆,兄也。”可知詩中婚者為男子,若婚者為女,則言夫兄時,不應謂之“昆”。《釋名·釋親屬》言:“夫之兄曰公……又曰兄伀。”[3]136《爾雅·釋親》曰:“夫之兄為兄公。”[7]從詩中“亦莫我顧”“亦莫我有”“亦莫我聞”等可知這是一位被棄的男子,用此詩來表達自己被棄的悲憤。
歷來注者都將《邶風·柏舟》這首詩中的主人公釋為女子,此說影響甚大,幾乎已成定論。倘若細讀,則與之相異——它刻畫的是一個被棄的男子形象。首先,詩中“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等,一般多出自男子。其次,《詩經原始》:“《小序》曰:‘言仁而不遇也’。《大序》遂以衛頃公實之,《集傳》更疑為莊姜詩。今觀詩詞固非婦人語,誠如姚際恒所駁。”[8]方玉潤認為,此詩不是以女性口吻所述,可謂是獨具慧眼的中的之論。陳器文《論詩經的憂患意識》一文云:“《邶風·柏舟》士人的骨架原是不可轉,不可卷,直是通天貫地的……”[9]作者認為此詩描述的是一位男子的形象。因此,《邶風·柏舟》的主人公不是女子。最后,從詩中“憂心悄悄,慍于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等,可知詩中主人公自傷不被妻子待見,又被妻子的“新歡”侮辱構陷。所以,《邶風·柏舟》的主人公不僅是一位男子,而且還是一位因妻子有了新配偶而被拋棄的男子。
《毛詩序》云:“《邶風·谷風》,刺夫婦失道也。衛人化其上,淫于新昏而棄其舊室,夫婦離絕,國俗傷敗焉。”[10]此說法有待商榷。《周禮·天官·漁人》:“(漁人)掌以時漁,為梁。”鄭玄注:“月令季命漁師為梁,鄭司農云:‘梁’水堰也,偃水為關空,以笱承其空。”賈公彥疏云:“言以時漁,為梁者,謂一歲三時取魚,皆為梁。以時取之,故云以時魚,為梁。……偃水為關空,以笱承其空者,偃水兩取之。”[11]簡言之,“梁”,即留有缺口的魚堰,“笱”,即放置在堰口下,用來捕魚的魚簍,它們都與捕魚工作相關。古代女子大多從事桑蠶紡織等工作,而像捕魚、狩獵、農業等工作多由男子擔任。《谷風》云:“毋逝我梁,毋發我笱”。“梁”和“笱”二字表明,這首詩的主人公為男性。楊軍認為:“《邶風·谷風》此詩反映的是一個女子與一個男子同居并依靠他的勞動致富,而后卻把他趕走,與別的男子成婚。”[12]而詩中云:“宴爾新昏,不我屑以”“不我能慉,反以我為仇”,確實表明詩中的男子遭到了妻子的厭惡與拋棄。所以可以斷定,《邶風·谷風》的主人公不是棄婦,而是棄夫。
多數注者認為《小雅·黃鳥》是一首流亡者思歸的詩。如朱熹《詩集傳》曰:“民適異國,不得其所,故作此詩。”[13]程俊英認為“這是一首流亡異國者思歸之詩”。[14]這一說法對后世影響很大。但是《小雅·黃鳥》不是一首描寫棄婦的詩,而是一首描寫棄夫的詩。首先,詩云:“黃鳥黃鳥,無啄我粟”“無啄我粱”“無啄我黍”中的“粟”“粱”“黍”等農作物可知,詩中主人公無疑為男性。因為《詩經》中用于起興的,多是很常見的,為人所熟悉的事物。從詩中的“粟”“黍”“粱”等農作物可知,詩中的主人公一定與農田勞動密切相關。而一般從事農田勞動的都為男子,這點在上文已經有所說明,在此不做贅述。其次,正如徐中舒先生所說:“《黃鳥》此詩是男子初居婦家而不見容于婦家的鄉里(邦)、婦之兄弟和婦之諸父輩,因此,他就想離開其婦回復到自己的邦、族和諸父、諸兄的父系家庭去了。”[15]李湘也認為:“《詩經·黃鳥》此為一篇棄夫詩或稱棄婿詩。一個來自外地從婦而居的窮漢子(相當于后世的贅婿),在女家生活不得意,便決定‘言旋言歸’回到自己家去”。[16]最后,從詩中“此邦之人,不可與處”“復我邦族”亦可知,男子入贅到女方家中,卻不被女子和其家庭成員認可,讀者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詩中主人公的氣憤之情。“因此《黃鳥》是一首男子不堪婦家歧視,壓迫之苦,決心出走的詩。”[17]故而認為,《小雅·黃鳥》刻畫的是一個入贅它鄉反被棄的男子形象,也是不無道理的。
合而言之,《詩經》中《小雅·我行其野》《王風·葛藟》《邶風·柏舟》《邶風·谷風》《小雅·黃鳥》等詩中的主人公都不是棄婦而是棄夫。
《詩經》中的棄夫形象,可謂各式各樣,具有不同的特征。
《鄭風·遵大路》中“無我惡兮,不寁故也”苦苦哀求的棄婦,《衛風·氓》中“以爾車來,以我賄遷”遠嫁被棄的氓之妻。這些遠嫁異鄉的女性,她們的命運多是被夫家休棄。而入贅到異鄉的男性,也多是被離棄的命運。如《王風·葛藟》中“終遠兄弟”的男子。他遠離了父母兄弟,遠離了自己的邦族,來到了女方家中,本以為會獲得女方家族中人的照顧,然而事實并非他所想,他沒有獲得期盼中的信任與照顧。從詩中“終遠兄弟,謂他人父”“終遠兄弟,謂他人母”“終遠兄弟,謂他人昆”等詩句,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詩中那個孤苦無依的棄夫形象。這首詩歌在孤苦無依的棄夫形象之外,還刻畫了一個無力改變現狀、無可奈何的棄夫形象。詩中的主人公做了很多的努力之后,仍未獲得妻子和異邦之人的認可。這時他內心最大的感受就是無奈,更讓人無力的是他沒有能力去改變被拋棄的現狀。詩歌中雖未有明確的文字表達棄夫的無奈,但是讀者可以從“謂他人父,亦莫我顧”“謂他人母,亦莫我有”“謂他人昆,亦莫我聞”等詩句中,體會到棄夫的無奈。還有《小雅·我行其野》中因“婚姻之故,言就而居”的男子,最后也是被妻子拋棄。他遠離了自己的邦族,入贅到異鄉,卻因妻子的喜新厭舊,不念往日舊情,毫不猶豫地將他棄之不顧。他只能無奈地如詩中所述一般:“爾不我畜,言歸斯復。”在異邦之中,當妻子要另尋新歡時,求助無門的他,只能無奈地被趕出家門。這些遠離父母兄弟,遠離自己邦族的棄夫,都具有孤苦無依、無可奈何、求助無門的形象特征。
在《詩經》中具有“為人善良,勤懇持家”等形象特征的多是女子。如《衛風·氓》中“夙興夜寐,靡有朝矣”的氓之妻、《豳風·七月》中“女執懿筐,爰求柔桑”的采桑女。這些女子多是勤勞善良、操持家務的能手。其實《詩經》中的棄夫們也具有這些形象特征。如《邶風·谷風》中的男子就是如此。詩云:“昔育恐育鞠,及而顛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昔日女方家中生活并不算富裕,在男子的幫襯下逐漸好轉。詩亦云:“何有何亡,黽勉求之。”女方家中缺少什么,男子都會盡心盡力地幫她求來。這些詩句都在力證男子的勤勞能干。此外,從詩中“毋逝我梁,毋發我笱”中的“梁”和“笱”等與捕魚相關的工作也能看出,這些強度大的工作,平日也是由男子負責。詩云:“凡民有喪,匍匐救之”,鄰居們出現了困難,就算爬著也要去幫忙。從這可以看出,男子是非常善良的人。然而男子的勤勞善良并未獲得女子的一心一意。詩云:“宴爾新昏,不我屑以”,男子最后還是被拋棄。不僅《邶風·谷風》中的棄夫勤懇持家,《小雅·我行其野》中云:“言采其蓫”、“言采其葍”的棄夫,同樣也是勤勞能干的人。從《邶風·谷風》與《小雅·我行其野》中可知,這些棄夫們擁有善良能干,勤懇持家的形象特征。
《詩經》中刻畫了許多堅強不屈的女性形象。當男性要休棄她們時,她們都非常果斷和決絕。如《衛風·氓》中“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的氓之妻、《召南·江有汜》中“不我與,其后也悔”的江汜女。在《詩經》中也有堅韌不屈,果斷決絕的棄夫。如《小雅·我行其野》中因“婚姻之故”入贅到女方家中的男子,卻因女子的“不思舊姻,求爾新特”,被無故離棄。雖然無故被棄,但他態度鮮明地表示“爾不我畜,復我邦家”、“爾不我畜,言歸斯復”。當妻子另尋新歡之后,他沒有選擇默默承受,忍辱負重地繼續在女方家中生活,而是毅然選擇結束入贅的生活,回到自己的邦族中。雖然他知道自己被棄之后,回到邦族的生活會很艱難,但是他依然選擇離開。這就可見他擁有當機立斷、剛毅不屈的形象特征。《小雅·黃鳥》中的棄夫,帶著許多美好的期盼來到女方家中。當他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委曲求全地做了許多事情后,他發現“此邦之人,不我肯穀”“不可與明”“不可與處”,最后他果斷地言明:“言旋言歸,復我邦族”“復我諸兄”“復我諸父”。《小雅·黃鳥》這首詩歌給讀者呈現出了一個果斷決絕的棄夫形象。《邶風·柏舟》中“我心匪鑒,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以轉也。我心匪席,不可以卷也”等詩句表明,詩中的主人公是一個堅韌不屈的人。他雖遭離棄,但是仍堅持自己的原則和底線。《小雅·我行其野》中當機立斷的棄夫與《小雅·黃鳥》中果斷決絕的棄夫以及《邶風·柏舟》中堅韌不屈的的棄夫都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些棄夫形象都在《詩經》這幅令人稱贊的畫卷中熠熠生輝。
從以上論述中,我們看到了《詩經》中各式各樣的棄夫形象。他們多是勤勞持家、善良果斷、堅韌不屈的人。其實在《詩經》中還有一些心懷憤怒的棄夫形象。如《小雅·黃鳥》中云:“此邦之人,不可與明”、“此邦之人,不可與處”等詩句,都刻畫出了這種棄夫形象。這些多面的棄夫形象,為我們深入地了解《詩經》提供了幫助。
總的來說,《詩經》中不僅有棄婦形象也有棄夫形象,且棄夫形象也呈現出多樣化的特征。棄夫形成的原因,一方面是入贅婚所致。如《小雅·我行其野》中的棄夫就是男子入贅到女方家中,卻因女子另有新歡而被拋棄,他內心充溢著無限的哀怨與委屈,無處可說,所以只能訴諸于詩歌來傾瀉,故而就有了棄夫形象的存在。另一方面,與母系氏族遺留的影響有關。 當時通行的婚姻制度還未定型,受母系氏族權利影響的婚俗還存在,所以女子可以隨意休棄男子,另尋佳偶。《詩經》中的棄夫形象對后世可謂影響深遠,它為后世詩人在塑造人物形象時提供靈感來源,也為后人了解中國古代民風婚俗打開了另一扇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