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琦
《2020 年全球營商環境報告》顯示,我國在2014 年以來于“合法權利保護力度指數”方面,都只獲得四分,顯然,我國金融經濟的發展還有較大的進步空間,企業融資便利仍有待提升,金融經濟規范仍需健全。后民法典時代,金融經濟的發展完全可以在其解釋論下獲得進一步保護。作為供應鏈金融中存貨融資的重要形式,企業存貨動態質押(以下簡稱動態質押)是由出質人為獲得融資以貨物向質權人設定質押,質權人(多為銀行等金融機構)委托倉儲企業將質押財產控制在一定數量或價值范圍內,其間出質人可對質物更換、增減。近十年來動態質押案件數量持續走高,對質權能否以及如何設立的標準認定不一。如今民法典出臺,亟須從解釋論的視角,將動態質押設立標準等金融發展的重要問題在法典下深入闡釋,闡明這一供應鏈金融的重要形式的新發展。以小見大,管窺金融經濟在民法典出臺后獲得的新發展、新保障。
在金融經濟尤其在動產融資方面,動態質押業務持續發展,在企業融資中展現出強大動力。但其并未被納入我國物權法和民法典明文,這也間接使其長期處在性質不明的尷尬地位。若想歸于民法典之質押范疇,須滿足特定化標準。我國民法典第114 條對特定化要求予以明確規定,那么首先就要證成,動態質押的客體應當是該條所規定的“特定的物”。相較于物權法,我國民法典第427 條,刪掉質押合同中“質量”“狀況”兩項更為具體的質物描述要素,體現了質物特定化要求的緩和、優化。實踐中,監管人將倉庫劃區、標號、鎖閉等一系列措施保證了質物的明確劃分,不與其他物牽連,在這一節點,質物不難達到特定化標準。
金融在保證風險可控的前提下,講究一個“動”字,“動”則產生活力。動態質押存續期間,質押物在當事人協商下有序增、減,并不影響與傳統質押的同質性。可以這樣理解,動態質押這一新模式是將物抽象到價值,以價值為標準,價值其實是固定的,價值所指向的物是種類物,并不固定。價值固定化,就意味著其所指向的物實現了特定化,質押可以設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以下簡稱《擔保制度解釋》)第55 條亦予以認同。其實,史尚寬早在20 世紀就闡明了流動質的概念,在設立質權后仍舊可以使質物流動、變化。
生產要素的自由流動,是經濟長足發展的內在要求。在物權特定化之下,雙方約定均認可質物的流動性,只是“流動”有一定的標桿和限制;將動態全程的可能的質物增減情況以協議形式進行提前約定;無論將目光放在哪一階段,質物均是特定化的。動態質押通常采取“線控——堅守最低價值線”的方式,也有部分采取“量控——保證最低數量”的方式;但在外化的表現上無外乎是存置空間的隔離,在此基礎上監管人嚴格監控、管理。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同樣認為,按照上述業務開展的實際情況,質押物完全區別于倉庫中的其他存儲貨物,達到特定化要求輕而易舉。
縱觀我國金融經濟發展七十年,都是通過其形式或內容的創新推進的。動態質押亦如是,其設立還需要滿足交付或轉移占有等條件,而這一條件的達成需要創新思維、創新解釋。過去在諸多民商事審判中,動態質押因監管人監管質物而長期被判定為質權未能有效設立或歸為浮動抵押、高額抵押等,質權人利益往往得不到有效保護。動態質押要“正名”,則必須作為質押在民法典內占得一席之地。實踐中監管人對存貨進行直接、單獨占有,質權人利用委托合同借以監管人行使占有,繼而達到間接占有效果;但也有觀點認為,這種狀態是出質人與質權人共同占有。
1.質權人委托監管人監管質物
理想狀態下,由質權人金融機構直接進行質物的占有、管理最為簡便,且法律關系清晰;但現實情況下,金融機構很難有場所、專業監管人員等條件對質物進行基礎的管理工作,于是引入監管人就成為動態質押業務開展的必要條件。目前,監管人直接占有質物的樣態可歸為三類:①固體類等易于運輸的貨物,如鋼鐵、煤炭等,可選擇直接運輸進入監管人倉庫以受監管。②第一種樣態多產生一些不必要的運輸成本,另外油氣等資源運輸、儲存要求都較高,對于經營、管理儲存更是不便。于是催生了監管人直接承租、入駐原儲存場所進行管理的方式,場所可能是出質人自有倉庫、也可能是第三方倉儲企業。③第三種樣態更為簡捷,無須場所租用或質物移庫,即前述第三方倉儲企業恰好也是監管人,該倉庫為監管人所有,省去了租用環節,延續之前的占有狀態即可。
動產質押要實現其擔保效能,最重要的一點是合法控制他人之物,以自己占有取代原所有人的占有。顯然,正是這種留置效力使得出質人無法利用該物并產生極大的不安全感,據此質權人產生債可得以償還的確信。通過以上三種形式質權人委托監管人直接監管、占有質物以實現間接占有,由此控制質物。對此,《擔保制度解釋》第55 條予以明確規定,這也側面表明了占有的核心作用在于控制。
2.質權人實際控制質物
動態質押中第三方監管人的介入,使得質物的占有表象不同于傳統動產質押。受質權人委托的監管人直接單獨占有(控制)質物,法律關系最為簡單、清晰,但學界不少學者認為監管人與出質人“共同占有”更能貼合動態質押的實踐,更符合供應鏈金融的發展規律,該觀點漸成主流,但也有值得商榷之處。
前述“共同占有”為統一共同占有,即在動態質押模式下,所有的占有人對于質押物只可能存在一個占有。立足于監管協議的混合合同性質,監管人不僅是質權人的受托人(基于委托合同性質)還是質物的倉儲保管人基于倉儲合同性質),具有兩重角色。監管合同中甲(多為銀行等金融機構、質權人)、乙(具有融資需求的企業、出質人)、丙(物流倉儲企業、監管人)三者關系并不是單純的相對關系,丙方受甲方委托而監管質物這沒有爭議,但實際上丙方也基于合同與乙方具有倉儲法律關系。丙方的直接占有,甲、乙雙方基于此共同占有。
整體來看,“共同占有”的觀點確實具有其合理性,主要表現為:
其一,從比較法視角考察,只要出質人隨意處分質押物被要嚴格限制,就是美國現行法所認可的占有。在歐洲,同樣有大量審判依據,或是法典明文,或是先例,均認可達成共同占有狀態進行動產質權的設立。在合同的約束下監管人切實履行職責,金融機構和融資企業處于“共同占有”的狀態,出質人很難任意處置標的物,也不能重復設立質權,質權人留置、控制效能未受影響。
其二,從實踐現狀來看,監管人的確定、監管效能如何發揮均由質權人和出質人協定,監管人所占有存貨的范圍也是雙方議定,在這多方面達成一致的基礎上方能設立質權。通過乙方融資企業申請提貨——甲方金融機構同意——丙方物流倉儲企業放貨的程序,質物得以變動。不符合程序存貨不會發生變動,未有變動的動態質押則回歸靜態質押狀態。
其三,動態質押的活力體現在,保證質權人的留置的同時,不將質物固定化而完全抑制其正常使用、經濟價值的實現。經營使用質物的時機只有出質人能夠根據市場、與自身經營態勢進行把控,并適時提取貨物。出質人對存貨能進行一定控制,才能適時進行存貨動態提取,保證良好倉儲條件。另外,實踐中倉儲等費用也均由出質人承擔,在權利義務的相對性角度,這也側面肯定了出質人管理、控制權利。
即使共同占有對于反映當事人間權利狀態具有其合理性,不可否認,這是交付的后續狀態。質物最初由出質人占有,后到達監管人之手,其間就已經完成了交付。通過動態“交付”的過程達到了最終靜態“共同占有”的狀態,共同占有可直接取代交付的觀點有待商榷。
1.共同占有取代交付
目前學界有觀點認為,交付可有可無,可直接跨過,“共同占有”獨立作為動態質權設立的公示方式,其邏輯基礎在《德國民法典》第1206 條。但值得注意的是,該條明確規定了共同占有質物可以不將交付作為必要條件。若依照此種模式,無論過程如何,融資企業對質押物的管控最終被限制在一定范圍內,質押即告設立。這在德國制定法框架內完全合理,但是我國民法典并沒有做出類似規定,后者代替前者的觀點卻有待推敲。
德、意等不少國家都認可上述方式設立質權,不苛求交付的達成。在我國,共同占有并沒有同等于交付的地位而獨立實現質權設立的公示,以“共同占有”取代“交付”沒有制定法基礎,交付的節點不可跨越。物權法意義中的交付本質上彰示占有的變動態勢,而交付的完成節點也是定位在物順利到達受讓人處。《擔保制度解釋》第55 條很明顯是將“實際控制”作為動態質押設立標準,質權人以間接方式進行控制,并非表明交付可替代的立場,而是從交付后的狀態描述來肯定質權設立。《九民紀要》第63 條與民法典均明確動態質押須交付。《擔保制度解釋》嚴格限定丙方的委托人是甲方,且在業務開展時是質物的合法控制人,所要表達的亦是交付之隱含意義。
2.共同占有是交付的后續狀態
交付是一個過程,而交付的結果是轉移占有,傳統質押堅持“出質人占有→交付(動態公示)→質權人占有(靜態權利表征)”的模式。就質權而言,轉移占有是其不可或缺的內容,這也是物權法定的內在要求,我國民法典第429 條予以明確規定。而在動態質押中橫亙其間的監管人,改變了前述簡單模式。
孫憲忠教授指出,動產交付不能僅針對物的交付狀態考察,其應有之意是針對實際控制的變動。通過監管協議的定性,“共同占有”雖有其正當性,卻只能作為質物交付的后續占有狀態,在質權存續中持續發揮著公示作用,是交付的結果,而非直接替代交付。視之民法典第226 條、227 條,交付與占有如影隨形。動態質押的設立標準仍為交付,學界中不少學者所持的“共同占有”標準、“登記”標準均不能取代交付標準。回歸動態質押進一步剖析后,可以明顯感受到交付、“共同占有”分別在動態(質物易手)、靜態(質物易手后)兩個維度發揮公示效果,二者不可偏廢。故在“共同占有”的進路下,設立質權的過程表現為“出質人占有→交付(動態公示)→質權人與出質人進行共同占有(靜態權利表征)”的模式。
值得一提的是,登記亦不能取代交付。從近十年來的動態質押業務開展情況來看,登記切切實實發揮了重要作用。有學者就認為,就該業務實踐中的做法,登記公示完全可行;用交付或共同占有進行公示是一種“臆想”或“錯覺”,登記方式更為妥當。供應鏈金融特別關注信用風險問題,由于早期當事人對質物動態性規制意識欠缺,動態質押也在2014 年牽涉多起重復擔保詐騙問題,登記確實可以在重復質押、預防信用風險發生方面產生積極效用。2021 年11 月公示信息顯示,在動產融資統一登記公示系統所作登記就高達一千三百多萬次,登記的輔助作用不可輕視。信貸便利度與信貸安全不可厚此薄彼,應當肯定登記在交付認定等情形下發揮的輔助作用。
民法典的出臺,為新時代金融經濟行業的發展提供了更加體系化的基礎性規范,對各類金融形式的發展創造了更為有利的法治環境。就動態質押而言,堅守傳統法上動產特定化標準,通過質權人委托監管人監管擔保物,對交付進行了緩和處理,解除了擔保物價值的禁錮。通過“共同占有是交付后的靜態權利表征”這一“新解”,解釋了交付的必須性又兼顧學界“共同占有”的主流觀點。如今動態質押業務能夠在法典范疇下,以其“動態性”煥發金融經濟之新生。這彰顯了民法典體系下供應鏈金融的新生,推進實現民法典、金融業務實踐規律的有機統一。相信在后民法典時代,動態質押能更好地強化信貸便利性,滿足中小企業融資需求;當然,應收賬款融資等其他融資形式在民法典的加持下,同樣展現了更強的融資活力,為金融經濟發展注入新生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