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故事

楊無銳

井上靖先生的《天平之甍》，講鑒真和尚東渡弘法的故事。

圣武天皇天平四年，正當唐玄宗開元二十年（公元732年），日本第九次遣唐使團到達中國。使團中有四名二十出頭的“留學僧”，他們肩負著一項特殊使命。當是時也，扶桑佛法盛熾，卻又戒律廢弛。四名年輕人受命，欲從大唐尋覓具足三師七證的高僧，赴日整頓華林。

此事難如登天。高僧赴日，不僅要跨越浩淼滄波，還需與刁難他們的唐土官員周旋。揚州大明寺鑒真，時年五十五歲，已是江淮第一高僧。日本使者請求鑒真差遣數名有道弟子共同歸日。鑒真詢問眾弟子，有無自愿東渡者。眾人不答，如是者三。鑒真說：“為了佛法，縱使海天遠隔，滄海浩淼，也不應戀惜身命，你們既然不去，我去吧。”

東渡之事，始于唐玄宗天寶二年（公元743年），前后六次，共十一年。其中一次，航船失事，漂流至海南。第五次失敗的時候，因鹽性海風吹損，鑒真雙目失明。登岸扶桑，鑒真已六十六歲高齡。而此時的日本佛學界，綱紀已然得到整飭，早就沒有必待鑒真化解的燃眉之急了。

當初的四名“留學僧”，僅一人隨鑒真歸國。另外三位，命運各異：其一，娶唐女為妻，終老于揚州市井;其二，放棄一切官方身份，浪跡天涯，走在乞丐、病人、煩惱人之中，從城鎮到村落，講道說法;其三，幾次隨鑒真東渡失敗，病逝途中。小說里還有一位名喚“業行”的日本僧人。四名“留學僧”到達唐土時，業行已在洛陽的寺廟里抄了三十年經卷。日本沒人記得他，大唐也沒人知道他。三十年來，他不知道日本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大唐發生了什么，他唯一的心愿，是把手抄的經書送回日本。為了經卷，他隨時準備舍棄身命。他堅信：“我抄寫的經卷一踏上日本之地，會自己走起來，丟棄我走向各處。”后來，他和他的經卷一同葬身于汪洋。

井上靖先生這部書，在講一個關于時間的故事。竟然有一群人，冒冒失失地花掉一生，僅僅用來做成一件事，或者沒有做成一件事。他們并沒有考慮時機，更不在乎被時代拋棄。對這樣的人，我驚奇了很久。他們對時間的看法，一定和我們不一樣。

（層林染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其實不識字》一書，張伯陶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