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上山看星星

明前茶

如果你是一名北京女性，29歲，未婚，而最近印象不錯的相親對象告訴你，他比你小4歲，從小在安徽小城鎮的單親家庭長大。母親硬是憑著踩踏縫紉機的收入，供他念完本科和研究生。除此之外，他一無所有，你還會與這樣的男生交往下去嗎？

說實在的，我的閨密林童見過肖南后，也是猶豫的。看得出，雖然出身如此尋常，肖南身上卻毫無卑怯之氣，他是淡然而清醒的，應對得體，不卑不亢。他們第一次見面后不久，北京的初雪就來臨了。肖南在某一天傍晚打電話給林童，說他是北京一家民間觀星組織的成員，今晚，他將與十幾位小伙伴一起去門頭溝白鐵山上的靈岳寺，在那里觀看一年一度的雙子座流星雨。在午夜兩點，拖著燃燒尾巴的火流星，將會接二連三地出現。“你愿意去嗎？山上很冷，加厚的羽絨衣褲，我已經替你買好了。”

出于好奇與禮貌，林童換好連帽羽絨衣，和讓她走起路來像笨拙企鵝的羽絨褲，在腳踝上貼上暖寶寶，跟著去了。

車程兩小時才抵達門頭溝的齋堂鎮，在盤山路上行駛十幾分鐘后，眾人不得不下車徒步上山。林童剛走兩步，肖南就喚住了她，在她平底靴的前腳掌上，系上一個麻繩圈，說這樣走冰雪臺階，就不會滑倒。

靈岳寺在海拔800米的山頂，從停車點走過去要一個多小時。越向上走，空氣越清爽，絲絲發甜，像剛剛結晶的冰糖。頭頂上，雙子座流星雨的序幕已經拉開，不時有流星擦過深藍偏紫的天際，拖著長長的尾巴倏忽而逝。仰頭望天，你似乎可以聽到流星的笑聲、歌聲與低語。它們甩動的尾巴有紅色、亮橙色、橙白色、白色之分，它們有的在沖撞，有的在滑翔，有的在吟嘆。敏感如林童，甚至可以聽到它們作為宇宙的塵埃，擦過地球大氣層時，被點燃的輕響。此時，北風已經把霧霾吹散，天空與群山之間有墨染的層云。星光下，禿樹們的剪影如此優美，一些枝丫像大地伸展的觸手，上接璀璨的星河。

林童被這樣近在咫尺的美震驚了。在北京生活了29年，她從來沒有意識到，不用開車走很遠，就會站立在如此浩瀚無垠的星辰下。在山頂仰望，星辰遍布天幕，仿佛在昭示著宇宙的浩渺，與人生的珍貴與渺小。肖南給林童看他保存在手機里的星軌照片，這是他從前在東靈山上拍攝的圖片——在唱片劃痕一般的星辰軌跡之下，大地像凹陷的盤子脈脈含情地敞開胸懷，稀疏的樹影點綴在它的邊緣，而在視野聚焦處，觀星者的橙色帳篷點了燈，仿佛在確鑿無誤地說：“萬千星辰下，有我。”

肖南說，北京的觀星者，是有福的。北京的西北面有山，東靈山海拔2000米以上，海坨山、百花山海拔也有2000米左右，這個高度已突破了霧霾的干擾。另外，北京周圍的城鎮化發展，不及長三角一帶那么發達，開車走出六七十里地，濃厚的夜幕就像墨汁一樣籠罩大地，這是觀星良好的前提條件：沒有徹夜不休的光污染。

那天抵達山頂后，肖南的伙伴們迅速架好相機，開始做流星的計數與標準觀測。他們會統計雙子座流星雨在每個亮度等級上的分布，做成一張曲線圖，提交給國際流星雨組織。這是觀星愛好者從業余級別向專業級別跨越的標志。林童問肖南，為什么他不做這樣精細的記錄，肖南說，觀星對他而言，純粹是美的享受，五官感觸的開啟。“就像品紅酒一樣。人總不能在品紅酒的那一刻，同時做化學實驗，分析紅酒的成分并產出一份數據報告。”

這句話說樂了林童。這一晚，兩個人坐在凌晨兩點半的星空下，林童問了她最好奇的一個問題：“你怎么會提前買好羽絨衣褲？你怎么知道我會答應跟你去觀星呢？”她的潛臺詞是，這邀請，并不像邀約相親對象去看電影或喝咖啡，它注定屬于一小撮人，屬于那些超脫而又具備理想主義氣質的靈魂。你怎么判斷萍水相逢的女伴，是同道中人？

肖南微笑道：“羽絨服是一年多前我開始相親時，就買好的。我確認世間有個志趣相投的女生在等我，她遲早會出現。而且，你沒有意識到嗎？你的微信朋友圈出賣了你。在我們認識之前，你就轉發了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公布的2019年最佳星空圖片。”

原來如此！

（秋水長天摘自《北京青年報》2021年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