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娛玉
在19 世紀美國最偉大的作家之一梅爾維爾(1819—1891)于1853 年寫的著名短篇小說《抄寫員巴特比——一個華爾街的故事》中,主人公巴特比是一個抄寫員,他除了抄寫之外拒絕做任何事。抄寫觸及的是西方思想史上的一個重要問題——語言,西方傳統思想認為人與動物的區別就在于人能夠發出有意義的聲音,而動物只能無意義地嚎叫,這說明語言與意義、理性密切相聯,沒有邏各斯的動物只能快樂或痛苦地嘶吼,發出無意義的“沉默的言語”。在“意義”基礎上建構的是再現的藝術體制,再現對象常常是宏大的神話、歷史與政治,而庸俗、普通與邊緣的部分總是被無視。基于此,作為抄寫員的巴特比本該是語言的遵循者、邏各斯的保衛者、英雄的呈現者,但卻成為模糊的匿名者、理性的背叛者,他不是英雄般地奮勇抗爭,也不是悲劇式地殊死搏斗,而只憑借一句古怪而蹩腳的句式就獲得了無可企及的能量。在整部小說中,巴特比一共只說了37 句話,1/3 以上是重復的“我寧愿不”(I would prefer not to)。這種怪異的句式以釜底抽薪的方式疏離了邏各斯:其一,他是一個書寫者,在西方思想史中,書寫的地位遠低于對話,正如柏拉圖貶斥書寫,認為書寫的文字只會重復自己,不能提供任何新的意義,“書寫是無聲的話語(discourse)……它們不知道如何回答問題,不像活生生的話語(discourse)”①Jacques Rancière, The Philosopher and His Poor,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2004,p.40.Discourse 指柏拉圖所說的“對話”,是一種口頭的交流,與言語(speech)的意義接近,它擁有一個言說者,與書寫(writing)的意義相對。。與在場的對談相比,書寫是沉默的言語,是摹仿、擬像,離理念最遠。到了解構語境中,書寫是比聲音更本源的,本源是一種原初蹤跡(architrace)。“聲音—符號—文字的序次將為文字—蹤跡—差異的序次替代。”①陸揚:《德里達的幽靈》,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8頁。而巴特比不停抄寫卻少有言說,這意味著他離理念更遠,離解構更近。其二,他的言說總是拗口怪異、喃喃自語、斷斷續續、無法表述、不成系統,他的語言沒有進入理性秩序,切斷了與邏各斯的關聯,讓語言變得無意義,讓思想陷入荒蕪。
巴特比句式引起了當代諸多理論家的興趣,它猶如一個棱鏡折射出不同理論家各異的思想成色。德勒茲(1925—1995)在《巴特比,或文學表述》②Gilles Deleuze,“Bartleby,or The Formula”,in Essays Critical and Clinical,trans by Daniel,W.Smith and Michael A.Greco,London&New York:Verso,1998,pp.68-90.中譯文參考了吉爾·德勒茲:《批評與臨床》,劉云虹、曹丹紅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39—191頁。中認為,巴特比古怪的、翻譯般的語言制造了一種空虛,讓原有的邏輯鏈條遭遇挫折和斷裂;阿甘本(1942— )的《巴特比,或論偶然》接續德勒茲的思想,認為這種不作為是一種懸置、潛能,從而背離原有的邏輯框架,開拓出一個全新的空間,呈現為一種“非實在”(unreal)的拓撲學(topology);朗西埃(1940— )在《德勒茲、巴特比與文學表述》中延展、反思了德勒茲,他將巴特比的表述看作一種沉默的言語,語言中斷了與一切表意的確定關系,變成了破碎的、零散的分子,語言不再是意義的傳達,而是符號的鏈接,符號的間隙都被無法辨認、不可通約的空白填滿。這些理論家彼此影響,相互對話,針鋒相對,形成了一個網狀的理論場域,無論是德勒茲的“少數”、阿甘本的“潛能”,還是朗西埃的“沉默”,他們不約而同地將消解主體、走向外界的使命寄托給一種脫離理性邏輯,看似含混、呢喃的語言;寄托給一種充滿無限潛能的、具有革命性和抵抗力的未來的文學。因此,聚焦于巴特比,就能窺探出解構思想如何擊潰理性,如何另辟蹊徑,如何應對質疑,進而繪制一幅動態的、多聲部的理論地圖。
首先,巴特比句法不合常規,制造斷裂。巴特比不斷重復的“我寧愿不”(I would prefer not to),一般的句式是“I had rather not”。盡管這個句式符合語法,但用法奇怪:第一,用肯定的非謂語動詞來代替否定謂語動詞,prefer很少被這樣使用;第二,to后面本應增加一個成分,這就進入了一個常規的二元結構“我喜歡這個,意味著不喜歡那個”,但巴特比句式to 的后面沒有加任何成分,使被否定的內容無法辨別,成為一個空白,擁有無限的空間;第三,巴特比總是用耐心而遲緩的語調不斷重復,以呢喃而堅持的語氣道出,形成了一個含混不清又異乎尋常的團塊。德勒茲認為,“梅爾維爾發明了一種陌生的語言,它在英語下面流動,并帶走了英語,這就是外部語言(OUTLANDISH),或者去除疆界的語言(Déterritorialisé)”③吉爾·德勒茲:《批評與臨床》,劉云虹、曹丹紅譯,第148頁。。如果巴特比斷然拒絕,那么,他是反抗者,還能扮演一種社會角色。但他的句式令一切言語行為失去作用,也令巴特比成為一個完全受排斥的人,無法被賦予任何社會位置。訴訟代理人察覺到他意欲讓巴特比恢復理智的希望落空了,因為這些希望寄托在預設邏輯之上,巴特比發明了另外一種邏輯,它足以在暗中破壞言語活動的預設。這個句式令詞語與事物、詞語與行動“脫節”:它割裂了言語活動同一切參照物的聯系,讓巴特比成為一個沒有參照的人。
其次,巴特比句式制造沉默的效果。每當這個句子出現,周圍的人都驚愕不已,他們聽到的是不可言說本身。而巴特比則陷入沉默,仿佛他已經說出了一切,語言一下子枯竭了。這個句式通過重復不停地自行增殖,每次出現都讓人覺得一切又從頭開始了,每次都讓這個無法確定、無法分辨的區域擴大,每次都讓人感覺到瘋狂的程度在加深。巴特比是秩序之外的人,他是白癡、瘋子,這個句式具有強大的破壞性、傳染性,它經過之處一片死寂,令其他人“舌頭打結”,文員和訴訟代理人也被感染了。巴特比說出“我寧愿不”時,他就不能書寫了。這個句式不僅排斥巴特比不愿做的事,還令他正在做的一切、他理應做的一切變得不可能。這意味著他情愿什么都不選擇,勝過選擇任何東西——這不是一種渴求虛無的意愿,而是意愿虛無性的增長,他始終在拐彎抹角地制造懸念,跟所有人保持距離。
在井然有序的理性世界里,不按照秩序行事的人會被排斥甚至流放,瘋狂就作為秩序之外的陰影地帶,它變成被規訓與管制的部分,而巴特比的句式讓語言陷入枯竭,失去功效,他成為一個被排斥的邊緣人。在這個意義上,巴特比是無主體、無人稱的,用德勒茲的話來說是一個“獨身者”,他沒有參照,沒有財產,沒有土地,沒有個性,沒有特殊之處,他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他就是瞬間。德勒茲認為:“I PREFER NOT TO 是巴特比的化學公式或者說煉丹公式,但我們可以從反面來看它:I AM NOT PARTICULAR,‘我沒什么特別的’,并將其作為巴特比句式不可或缺的補充。”①吉爾·德勒茲:《批評與臨床》,劉云虹、曹丹紅譯,第153—154頁。巴特比處于一個最原初的、無法分辨的混沌狀態,他沒有同第二天性分離,其原始天性揭露了分辨之錯漏、理性之空洞、邏各斯之匱乏,展示了一個充滿騙局的、自我蒙蔽的世界。作為一個獨特者,他脫離了理性框架、認知范疇,他的句式摧毀了語言的普遍規則和邏輯預設,是一種單純而特殊的語言、一種原始的語言的殘余和投影,它將語言帶到了沉默的極限。
德勒茲認為巴特比與訴訟代理人之間是一種父與子的關系,訴訟代理人是社會機器中的掌控者,履行父親的責任,彰顯父親的權威,巴特比是兒子。②吉爾·德勒茲:《批評與臨床》,劉云虹、曹丹紅譯,第160頁。這意味著西方哲學建立在重視頭顱、理性、中心組織、父親統治、認知主體的基礎上,只有父親的功能分崩離析為一個虛無、不確定的空洞,一個被兄弟姐妹縈繞的區域才能實現。梅爾維爾將人從父親的職責中解放出來,在獨特者的基礎上構建一個平等的、眾聲喧嘩的兄弟社會。③吉爾·德勒茲:《批評與臨床》,劉云虹、曹丹紅譯,第178頁。于是,訴訟代理人試圖履行父親的職責時總被不確定的話語打斷,這一句式擊垮主體的地位,取消父親的功能,讓父親的雕像變成模糊的肖像,再游移到另一個肖像,直至分化為任何人的肖像,或根本不是人的肖像。當失去了權威與參照,人的成長讓位于一種新的未知因素,成為一種非人的、無定形的生命,于是,父與子的俄狄浦斯結構就這樣被摧毀了。
德勒茲認為,有一種能量潛藏在這種否定的邏輯中:“一種超越所有否定的否定態度。”④吉爾·德勒茲:《批評與臨床》,劉云虹、曹丹紅譯,第147頁。這就是梅爾維爾描繪的美國式的大雜燴——語言脫離邏輯,主體取消結構,呈現出無限繁衍的差異世界,這是一個缺乏中心、缺乏反面也缺乏正面的文學世界。梅爾維爾特有的這種斷斷續續、詞不達意的表達方式,使主體變得搖曳不定,父親榜樣性的話語被撤銷,兒子復制、書寫的功能失效,這是一種抵抗舊世界的精神分裂。精神分裂與精神分析不同,精神分析是理性邏輯的反面,依然遵循著理性邏輯,但精神分裂卻是對原有體制的瓦解。所以,巴特比和訴訟代理人之間不是父子等級關系,不根植于同一的結構體系,而是一種滑移、相鄰,一種非血緣、非等級的結合,這意味著他們遵循的原則不是摹仿,而是生成。新的世界是在父親權威碎裂后的廢墟上建立的一種平等的兄弟關系,它遵循結合或毗鄰的原則,如同塊莖一般非中心、無組織、無限蔓延,彼此鄰近卻互不占有。德勒茲認為,梅爾維爾的創作是對過程和群島的肯定。群島不是拼圖,拼圖意味著每一片在互相調整后仍能構成一個整體,而群島“是一堵由可活動的、沒有用水泥固定的石塊砌成的墻,其中的每個元素都有獨立的價值,但這價值又是通過與其他元素的關系體現的:隔離群與漂浮的關系,島嶼與島嶼的間隙,移動的點與曲折的線,因為真理總是有著‘不平整的邊緣’”①吉爾·德勒茲:《批評與臨床》,劉云虹、曹丹紅譯,第183頁。。群島不是一個頭顱,而是一根脊椎,不是均勻的整塊,而是無限色塊的疊合,哪怕只是白色與白色的疊加,是無限延長、多處接合的拼湊,使認知主體在群島式透視法中聽覺和視覺并用,全景鏡頭不斷推移,正在生成的感覺來代替固定僵化的概念,形成一種全新的、通感的視角。在某種意義上,巴特比是整個19 世紀文學中反復出現的匿名者、弒父者,是現代的尤利西斯(“我誰都不是”),是大都市中某個被壓垮的、機械化的人,同時也被寄予從他身上走出一個未來或新世界的人。可以看出,德勒茲認為巴特比句式是一種譫妄的、游牧的言語,一種解域化的實驗運動,蘊含著巨大的抵抗性和政治性。真正的寫作是一種逃逸、一種生成,需要背離理性,變成未知。
與德勒茲一樣,阿甘本也關注到巴特比句式,他認為巴特比所有的創造源于“無”,這種“無”蘊含著一種潛能,它肯定偶然性,質疑所有先在的規定和預設,蘊含著一種批判和抵抗的能力,具體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阿甘本認為抄寫員即寫字板,他猶如一張白紙,棲居在潛能的深淵。潛能是一種空無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中才能產生嶄新的力量和反抗的可能。②喬吉奧·阿甘本:《潛能》,王立秋、嚴和來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年,第452頁。阿甘本援引了亞里士多德的論述,亞里士多德把nous即智識或潛能的思想比作一塊上面什么也沒有寫的寫字板——nous 是一塊寫字板(grammateion),“思想在心靈之中就像在一塊沒有被現實地書寫的寫字板上的字一樣”③亞里士多德:《論靈魂》,《亞里士多德全集》第3卷,秦典華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77頁。。心智就是一張沒有任何性格特征、沒有任何觀念的白板,如果思想本身有某種確定形式,如果它已經是某物,就像寫字板已經是物,那么,它必然也是可認知的,并因此構成對理智的阻礙,nous 除了是潛能以外沒有其他本性,在思想之前是絕對的無。“對亞里士多德來說,所有存在或做……的潛能都永遠也是不存在或不做的潛能,沒有這種不……的潛能”④喬吉奧·阿甘本:《潛能》,王立秋、嚴和來等譯,第440頁。。一切潛能也是非潛能。“正如建筑師甚至在他不實現他建造的潛能的時候也保有這種潛能,也正如西塔拉琴手之所以是西塔拉琴手乃是因為他也能不演奏西塔拉琴那樣,思想也作為一種思考與不思考的潛能而存在”⑤喬吉奧·阿甘本:《潛能》,王立秋、嚴和來等譯,第440頁。,潛能只有在永遠不去做的情況下才是可能的。一旦它變成現實,產生行動,潛能就消失了。巴特比只在不意欲的情況下才有能力,他的潛能并非由于意志缺乏而不能實現,相反,他在每個點上都超出了自己和他人的意志,“我寧愿不”破壞了意愿與能力之間的鏈接,巴特比以不作為的方式執拗地停留在潛能中。巴特比的特殊之處在于他在絕對不意欲的情況下有了能力(或沒有能力)。“我寧愿不”不是他不想抄寫或他不想離開辦公室,而是他只是更喜歡“不”,這就是潛能的句式。
阿甘本談到了德勒茲的分析——巴特比句式的破壞力在于他隱秘的不合語法性:“這個句式‘斷開了’詞與物,言語與行動,也斷開了說話的行動與言詞——它把語言和所有的指稱割裂開來,這與巴特比的絕對使命,成為一個無指稱的人,一個突然出現然后消失,不指示他自己或別的什么的人,是一致的。”①喬吉奧·阿甘本:《潛能》,王立秋、嚴和來等譯,第455頁。巴特比句式不肯定也不否定,不接受也不拒絕,這個句式開啟了一個是與否、可取與不可取之間的無區分區域,一個存在(或做)的潛能與不存在(或不做)的潛能之間的無差別區域。巴特比的句子結尾的那個“to”有一種回指的特征,它沒有直接指向現實的一部分,而是指向它前面的一個語項,而它唯一的意義就出自于前面的那個語項。但這個回指被絕對化,甚至到了失去所有指稱的地步,它可以說回轉這個句子本身——一個絕對的回指,在自身上打轉,不再指向一個真實的物體,也不再指向一個被回指的項。西方思想的慣用邏輯如哈姆雷特一般,把一切問題化約為生存與毀滅(to be and not to be)、存在與非存在之間的對立。只有巴特比這一個句式如此決定性地懸停在肯定與否定、接受與拒絕、給予與奪取之間,他指出一個超越二者的第三項——“毋寧”或“誰也不更”,堅持無、非存在,將思考模式從存在和非存在中解放出來,創造了一種全新的潛能本體論。
有向無環圖(DODAG)[13-14]中所有節點以類似于樹狀的拓撲結構連接,所有路徑均指向DODAG的根(Root)節點。其構建過程如下:
科學實驗關心的是在什么條件下某事發生或不發生,為真或為假,而在梅爾維爾的故事中關心的是在什么條件下某事發生且同時不發生,是真的且同時不是真的,只有背離真理、事物的實質或非實質的聯系時,巴特比的“我寧愿不”才獲得完整的意義。無真理的實驗與事物的實際存在或不存在無關,只與它的潛能有關。而潛能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這就退出了真理的條件,并且退出了“所有原理中最強的”矛盾律。在第一哲學中,一個既可能存在又可能不存在的存在,就是一種“偶然”。所謂偶然不是某種非必然或非永恒的東西,而是它的反面在它發生的那個時刻也可能發生。在同一個瞬間,我既能以一種方式行動,又有能力以另一種方式行動或根本不行動。阿甘本援引中世紀基督教經院哲學家司各特的觀點,他認為意志不是決定,而是給了對“……的能力與不……的能力”“……的意志與不……的意志”的構成性的、不可化約的共屬的經驗,即“有意愿的人會經驗到他不意愿的能力”②喬吉奧·阿甘本:《潛能》,王立秋、嚴和來等譯,第465頁。。此種意志就像弗洛伊德的無意識一樣模棱兩可,它既有意愿的能力又有不意愿的能力,這兩種能力并不相左。巴特比的潛能廢除了所有哲學的原則——意志、理由、因果律、必要性,且超越了存在和非存在,他召喚出過去的潛能,在潛能中任何事物都有重新復活的可能。
阿甘本與德勒茲都探討了一種不確定的領域,不肯定也不否定,暫停的不作為狀態。德勒茲將巴特比看作一種新形式的基督③吉爾·德勒茲:《批評與臨床》,劉云虹、曹丹紅譯,第191頁。,他廢除舊法并開創一種新的指令。阿甘本補充道:“如果巴特比是一個新的彌賽亞的話,那么,他的到來并不是,和耶穌一樣,為了救贖過去存在的東西,而是為了拯救過去不存在的東西。”④喬吉奧·阿甘本:《潛能》,王立秋、嚴和來等譯,第476頁。在巴特比的世界里,過去發生的和過去沒有發生的都回到原初混沌、未分的狀態。阿甘本認為:“彌賽亞形象的到來意味著法律的完滿和廢止。”⑤Giogio Agamben,Homo Sacer: Sovereign Power and Bare Life, San Francisco: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p.30.在彌賽亞中,法律得到了懸置,生命擺脫權力規訓,得到復活和救贖。彌賽亞論的核心在于潛在論——“不是”比“是”更根本。彌賽亞式生活的精髓在于“as not”,即“像不是那樣”地去生活,這與巴特比爾的“我寧愿不”異曲同工,這種方式拆解規定,懸置律法,消除等級,在不改變形式的情況下暗中破壞它。彌賽亞式的召喚使人從現實身份中抽離出來,它不是簡單地否定或消滅法律,而是讓它停下來,無法運作,失去作用。彌賽亞創造了一個脫離權力和法律掌握的空間,它不發生沖突,卻能停止工作,廢棄一切形式,使之回到一種潛能狀態,即被去活化、去現實化的狀態。需要指出的是,取消的現實不是被廢除,而是被保存起來,世界是潛能展開的過程,事物不會消失,而是折入潛能,等待新的顯現契機。
彌賽亞不是終點,它是對均質時間、線性序列的瓦解。彌賽亞不是通過一個宏偉的、整體的體統來改變世界,而是通過打斷使之停頓,從而產生一個沒有預設的方式調整更新。彌賽亞沒有目的,它使既有的結構、體制失去效用,卻不涉及重新組建。彌賽亞具有強大的恢復能力,它喚醒一個從來不曾有的、未知的世界,所以說彌賽亞時間不是末世時間,而是剩余的時間,每個瞬間都是潛在的終點。每個現在都是對編年的連續時間的打斷,人在某個時刻的綻出就可能成為彌賽亞事件。“一種彌賽亞政治也不是‘yet to come’,而是‘come’”①吉奧喬·阿甘本:《剩余的時間——解讀〈羅馬書〉》,錢立卿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第16頁。,人們不是生活在彌賽亞降臨后的永世中,也不是生活在彌賽亞遲遲未到來的無盡等待中,而是生活在彌賽亞式的召喚中,即彌賽亞隨時到來。②吉奧喬·阿甘本:《剩余的時間——解讀〈羅馬書〉》,錢立卿譯,第16頁。可以說,阿甘本通過巴特比不作為、不意愿的姿態,打斷原有的線性時間序列,呼喚一種新的時間觀,從而生發出一種抵抗的潛能。
朗西埃在《德勒茲、巴特比與文學表述》中延續了德勒茲的思路,他認為德勒茲將巴特比句式/表述(formule)呈現出一種不可言說、飄忽不定的言語特點,它擊碎了原先的邏輯鏈條,完成抵抗,走向民主,具體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朗西埃認為這部小說不是一個關于貧困書記員古怪與不幸的故事,也不是人類處境的象征,而是“一種表述、一場演出(performance)”③雅克·朗西埃:《詞語的肉身:書寫的政治》,朱康等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15頁。,表述宣告了表象體系的破裂。語言不再是表象的工具,不具有再現功能,它們以自身為目的,無限繁殖,野蠻生長。文學要求一種新的法則,與原先模仿、再現的法則對立,這是分子的世界——一個未決定、未個別化、先于表象、先于理性的世界。朗西埃認為德勒茲將文學從表象世界的使命中抽離,讓其直面自己破碎的本質,讓其從理性邏輯中逃脫,讓其呈現一種“火焰般的表達線條”④雅克·朗西埃:《詞語的肉身:書寫的政治》,朱康等譯,第230頁。,德勒茲用一種異質聯盟取代有機、系統、結構的觀念論聯盟。最終,這種異質性將“還原為一根抽象的線(ligne),一根線條(trait),以找到自身和別的線條無法辨識的區域,以個別性(l’heccéité),即造物主非人格性的(impersonnalité)方式進入”⑤雅克·朗西埃:《詞語的肉身:書寫的政治》,朱康等譯,第221頁。現代文學,形成一種特殊的風格。所以,德勒茲以反再現、反敘述的方式賦予文學生成性,他拒絕塑造典型,告別父親榜樣,模糊人物特征,消解人物性格,形成一個非敘事、非交流、無意義、無深度的“形象”,一個面目模糊的匿名者,將人從組織化、中心化的理性體制中解放出來,進入一個感覺釋放、肉體復活的世界。所以說,文學的特殊性不在于他律,也非自律,而是具有一種表演性。
朗西埃期待的未來文學與德勒茲相同,即切斷文學表達的確定性,語言不再為敘事、再現、抒情服務,不再困頓于密閉的自我循環系統,而是在外界思想中任意流傳,流向那不知名的所在,流向“無人稱”且“沉默”的生命。沉默的言語是居無定所的孤兒式言語,逃離了父親的法則、權威和掌控,它無依無靠,恣意生長,隨處游蕩,破碎散漫。正如柏拉圖將詩人驅逐出理想國時認為語言自由暗含著不懼權威、不受規訓的因子,它挑戰了城邦的秩序,破壞了原有的系統,擁有一種實現民主的潛能。⑥柏拉圖:《理想國》,張竹明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5年,第304頁。這種游蕩的語言是越軌的、非法的,它的出現總是稀奇古怪、無法預料,不符合身份、場合,不挑選時間、語境,它沒有原因,漫無目的,不需要討好誰、教化誰,無法承擔意義的重任,讓一切確定的、固有的東西都變得飄搖未知,它意味著中斷、碎裂、逃逸。沉默的言語不是意義之間的彼此傳遞與無限衍生,而是符號的毗鄰,“意義變成一種‘沉默’的符號與符號的關系”①Jacques Rancière,The Politics of Literature,Cambridge:Polity Press,2011.p.19.。這與德勒茲的觀點驚人的一致,在《差異與重復》中,德勒茲談道:“邏各斯碎裂為一個又一個難以理解的符號,每一個符號都講著一種能力的超越性語言。”②Gilles Deleuze:Différence et répétition,Paris:Presses Univesitaires de France,1968,p.190.朗西埃深受意大利政治哲學家維科(1668—1744)的影響,維科在《新科學》中提出言語(speech)源于邏各斯(logos)的演變,而“在希臘,寓言(fable)也被稱為神話(mythos),它來自拉丁文的mutus,即沉默(mute)。因此,言語作為一種精神語言誕生于無聲的年代”③Giambattista Vico,New Science:Principles of the New Science Concerning the Common Nature of Nations,trans by David Marsh,Harmondsworth:Penguin,2001,p.157.。維科批判了將邏各斯等同于理性的這一常識,他指出邏各斯最早融合在神話和感性之中,詩人無法區分感性與理性、虛構與真實的邊界,沉默就是詩歌沒有從生活和神話的具象思維中獨立出來的狀態。
基于此,沉默的言語呈現的是一種被遠離理性、雜亂感性、不合規范,進而被遮蔽、被忽略、不可言說的言說,正是這種飄忽性、流浪性構成了藝術的解放,這種藝術不服從任何權力,不規定受眾等級,不用單一的模式解釋世界,這才是解放的藝術、大眾的文學。沉默的言語總是含混不清、肆意蔓延,它挑戰著文學的邊界和范式,使自亞里士多德確立的再現等級崩潰,闡釋文學的范式失效,讓諸多不可見的、不被認可的部分進入了文學,文學和非文學的區分逐漸模糊。在朗西埃看來,這就是文學藝術走向美學體制的結果,在這一體制下,文學寫作就是在重新審視、突破各種界限,力圖對既定可見性、可思性、可能性的不斷僭越和重新配置。
朗西埃認為:“巴特比通過將‘不愿意’這一執著肉身化(incarnant),宣布了意志向無效意志[volumé de néant]的巨大轉變。”④雅克·朗西埃:《語詞的肉身:書寫的政治》,朱康等譯,第231頁。德勒茲對巴特比的論述體現了他的延異、游牧思想,期待文學可以一勞永逸地刺穿表象的高墻,通過創造友愛的政治建立一個平等的、自由的世界。然而,朗西埃對德勒茲也有微詞,他認為德勒茲描繪了一個偉大的自由的世界的圖景:“一個‘過程中(的世界),群島’,上面住著友愛的個體:‘一堵由自由的[libres]、沒有用水泥固定的石塊砌成的墻,其中的每個元素都有獨立的價值,但這價值又是通過與其他元素的關系體現的。’”⑤雅克·朗西埃:《語詞的肉身:書寫的政治》,朱康等譯,第238頁。在朗西埃看來這既是德勒茲制造的最宏大、最強烈的圖景之一,也是最奇怪的。因為石塊還是建基于父親的法則之上的,德勒茲將這條道路的盡頭描述為一堵墻,一堵由自由的松散的石塊集合在一起形成的墻,作為新的友愛的世界秩序的圖景。⑥吉爾·德勒茲:《批評與臨床》,劉云虹、曹丹紅譯,第183頁。但是,父系律法怎能同自由的、分屬于各個獨立石塊的墻所共容?朗西埃認為德勒茲試圖借助巴特比的面具擺脫父系律法,開辟眾聲喧嘩、友愛平等的開放之路,但這可能僅僅是德勒茲思想的“愚人節”,它無法承擔起反抗父系社會的真正使命,德勒茲從文學走向抵抗的政治是無效的。⑦雅克·朗西埃:《語詞的肉身:書寫的政治》,朱康等譯,第241頁。
于是,朗西埃提出了“行動的書寫”,他把寫作論述指向一種把“沉默的言語”(mute speech)轉化為實踐行動的期望。他認為,“文學的政治”就是“說出一切、言語過度和某種政治社會狀態的關系”⑧雅克·朗西埃:《文學的政治》,張新木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53頁。,所以說,“文學必然是政治的,因為通過文學,感性得以重新配置,既定的政治秩序被打亂了,不可見者變得可見,不可聽者變得可聽,文學的過程是感性重新配置的解放過程,是不斷追求平等的民主過程”⑨鄭海婷:《論雅克·朗西埃的文學介入觀》,《東南學術》2015年第4期,第154頁。。朗西埃以福樓拜為例,福樓拜認為“任何東西,任何題材,都可以做成藝術品”①福樓拜:《福樓拜文學書簡》,丁世中譯,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年,第29頁。,他以外科醫生的手法,客觀冷靜、不露痕跡地穿梭于各種敘述視角、時態和語境,模糊作者語言與人物語言的界限,混淆了敘述者、隱含作者、小說人物的聲音。在他筆下,詞語平等,題材自由,人、物、事被平等呈現,沒有特權,不設等級,這是一種徹底的民主視角,人物、風景自由顯現,他拒絕任何政治介入,不受制于任何“主義”,不從屬任何流派,使其作品成為言說自由的民主場域,讓沉默的言語獲得最大的表達權限,在他的小說里,平平無奇的農家女可以成為小說的主角,普通物件、慣常風景可以被隆重、細致地描寫,石頭、草地、陽光、雨露等靜默之物都獲得了一種可見性。可以說,沉默的言語既是平凡之物又是異質之物,朗西埃將石化與抵抗(résistant)聯系起來,法語的“抵抗”也具有頑固、不順從的含義,故沉默且堅固的石頭的被動抵抗與人的主動抗爭形成互文,因而具有了抵御、解放的色彩。石化風格背離“高貴的藝術”準則,解構詩學的等級,讓暗淡的、遮蔽的元素被看見,進而呼喚一種新的未來的文學。可以說,朗西埃看到了德勒茲理想愿景的脆弱性,試圖采用一種介入式的書寫,批判等級、權威,制造空白、斷裂,只有這樣不被看見的世界才有機會浮現,真正實現民主、平等與解放。
事實上,文學創作比社會實踐更具探索性和先鋒性,真正的書寫應該大于被書寫的事物,它不是紙上談兵,而是可以對感性世界進行預先判定和有效修正,先鋒的文學也不只是可讀的,而是預言著在真實世界中未曾出現的行動邏輯,召喚著人民及慶典的來臨。在這一點上,德勒茲、阿甘本、朗西埃殊途同歸,他們認為真正的文學是“少數”的、“懸置”的、“沉默”的,這三個詞彼此互文,都指向一種蹩腳古怪、言不及義的語言,一種斷裂破碎、歧義叢生的寫作,并挖掘其中潛藏的巨大顛覆力和革命性,共同指向一種即將來臨的、未來的文學。
德勒茲和瓜塔里提出“少數文學”(minor literature),“少數”并非是一種數目上的多寡,而是沒有類型、不建模式、不再現人性,是尚未辨識、正在生成、處于游牧狀態的一種無限的多元體,所表達的是一種風格、一種裝配;而多數文學表達普遍主體,再現故事情節,“多數”是一種已成型的標準或規范,意味著主導性、優先性、本源性。在這個意義上,少數背離標準和規范,處于邊緣,默默抵御著多數的暴政,為了保持作為少數的特性,它不斷地選擇逃離多數的主導和控制。
少數文學最大的特點是語言解域化,相較于“正確”的言說,巴特比句式詞匯貧乏,語法怪異,是無意義的自說自話,如同《變形記》中沒有成型的音樂,只有聲響,無論是大甲蟲的尖叫、妹妹用小提琴拉出刺耳的聲響,甚至兒童語言般的呢喃重復,都是一種不合常規的、解域化的語言,在這里,詞語以陌生、變形的方式逃離權力的掌控,具有一種革命的能量。少數文學的人物常常缺乏鮮明個性特征,梅爾維爾不去描寫反抗社會的英雄,而總是關注在國家、社會機器的鉗制之下艱難存活的喘息和哀鳴,他們是掙扎在逃逸線上的異樣的、弱小的群體,少數文學的人物都具有精神分裂,展現了人的欲望面對巨大的國家機器和科層體制開拓出的一條逃逸線。父子之間的矛盾也是巴特比的主題之一,它打破理智的秩序,突破家庭等級,擺脫父親的陰影,逃離社會編碼,是一種“反俄狄浦斯”的行為。可以說,巴特比句式從轄域化的秩序中脫離出來,敞開一片多元的、差異的、純粹強度的生成領域,其欲望書寫是對主導性的文化符碼體系進行的革命性解碼。德勒茲認為,“堅硬線的關鍵詞是‘切分’(coupure),句法是‘我應該……’,存在著界域化與編碼化的危險,導致了生命的枯萎與人生的乏味;柔韌線的關鍵詞是破裂(fêlure),句法是‘或者……或者……’,雖具有相對的解域化,也總是存在再域化的危險,出現微—俄狄浦斯情結化、權力的微—構造、微—法西斯主義;逃逸線的關鍵詞是‘斷裂’(rupture),句法是‘我情愿不……’(I would prefer not to…),雖具有絕對的解域化,但有可能發生最糟糕、最僵化的節段化,存在著毀滅的極端危險——‘變成消除、摧毀、他者與自身的線’”①可參見汪民安:《文化研究關鍵詞》(修訂版),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46頁。。事實上,真正的文學不應該局限于交流和再現,而是向不確定的意義、多重層域的潛能敞開,文學的先鋒性也恰恰是刺破、逃逸、僭越和向著非知、危險敞開與探索。
德勒茲認為,巴特比句式打開了在“是”與“不是”之間構成的不可識別的區域,而阿甘本將巴特比句式與懷疑論者的“no more than”(既不是也不是)句式進行對比,這兩個句式不謀而合,也就是說,懷疑論者的語言只表述現象,沒有意見、觀念的滲入。如同信使,僅攜帶信息而無任何添加,語言從命題、斷言轉變為一種宣告、記錄,把自身維持在“誰也不更”的懸置中。當一名懷疑論者說出no more than 的時候,只是表述性地宣布了一個事件,在對no more than 的猜測中,語言只是它自己。巴特比句式有著相同的邏輯,巴特比句式打開了肯定與否定之間構成的區域,它不指涉任何事物,不做任何判斷,是一種暫停的狀態,這種暫停即潛能,潛能不肯定,也非否定,不歸于存在,也非不存在,而是介于兩者之間,潛能從二元對立、意義與理由中解放出來。
基于此,阿甘本認為巴特比的嘗試是一個解構真理的實驗,他用偶然性(contingency)來描述存在和非存在。關于過去的真理不是發生或不發生的必然,而是在兩種可能性發生之前,這個事件可以發生也可以不發生,每一個潛能的實現意味著其他一些事情的無法實現,這也是巴特比停止抄寫的原因:永無休止的抄寫也會廢止不存在的潛能。巴特比句式即潛能,它可以存在,也可以非存在。過去可能是本應該發生卻沒有發生或者是本沒有發生實際卻發生的無差別區域,在這個意義上,過去保持了它的潛能。阿甘本試圖在二元對立之外尋找一個失效、懸置、不作為的空間,不作為并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為一種新的可能留出余地,不作為是實現潛能的手段,不作為為一種新的可能性開啟了道路,讓存在的事物恢復其潛能,使新的方式成為可能。
同樣,朗西埃也反復強調空白、虛無的價值,當柏拉圖認為書寫的文字對邏各斯而言只是一種略顯蒼白的表述,朗西埃卻說“被書寫的文字就像一幅無聲的畫,它在自身的軀體上保持著這些運動激發了邏各斯的活力,并把它帶向了它的目的地”②雅克·朗西埃:《語詞的肉身:書寫的政治》,朱康等譯,第7頁。。基于此,朗西埃認為真正的文學不是“活的言語”而是“沉默的言語”。“活的言語”指意義明確、準確接受、合法傳遞的語言,比如授教、布道、動員、宣講,而“沉默的言語”的言說者不合秩序,脫離常規,它處于邊緣、少數、無法言說的境地。沉默的言語猶如聾啞的人群,又如無言的石塊,借助肢體動態、咿呀作響、歷史痕跡進行言說,所以文學不是直接呈現,而是由寓言、缺席、暗示、沉默、不可言說構成一個虛無的空間和一種不可見的空白。維科談到“任何石塊都可以成為語言”③Giambattista Vico,New Science:Principles of the New Science Concerning the Common Nature of Nations,trans by David Marsh,Harmondsworth:Penguin,2001,p.33.,石頭無法訴說,但它已然見證,建立在活的語言基礎上的文學分為兩種,一是遵循“為藝術而藝術”的自律法則,二是遵循“文以載道”的他律法則,而未來的文學只有在沉默的言語、在矛盾的沖突中才能生成。未來的文學表述不再現、零碎而非整體、漫溢卻無結構,它憑借萬事萬物發出聲音,又將自己隱匿其中,它是石塊般的物質生產,而非純粹的精神追尋。原本在亞里士多德看來是無意義的沉默的言語,在朗西埃看來正因為不被共同體秩序所承認,沉默的言語才有了脫離秩序、四處流浪的可能,這一僭越的特征反而賦予沉默的言語反叛和顛覆的力量。
綜上所述,巴特比拒絕命令時使用肯定的非謂語動詞來替代否定謂語動詞,他從反抗的政治走向一種不作為的政治。反抗的政治立足于它所否定的事物,而不作為的政治不肯定,不否定,制造了一種斷裂與空白,開辟出一個模棱兩可、無法確認的空間,使原有的邏輯鏈條、表意體系停頓了,正是這種不作為被解構理論家看作是悖離同一、重現差異的契機,這一思想影響深遠,當代著名批評家齊澤克(1949— )就認為巴特比傳達出一種全新的政治學理論——“減法政治”。將全部的質的差異轉化為純粹的形式上的最小差異,不作為的形式卻是徹底的拒絕。“我寧愿不”可以被稱作建設新秩序活動的一種武器,巴特比政治的邏輯就是從某物(something)向空無(nothing)的轉移,為新舊事物的更替制造了一個空隙,新事物才有可能取代舊事物。①斯拉沃熱·齊澤克:《視差之見》,季廣茂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597頁。“減法政治”意味著與反對之物保持距離,暫時撤離,伺機而動。然而,解構思想的溫和反抗受到左翼激進思想的質疑,當代理論家哈特(1960— )、奈格里(1933— )在《帝國——全球化的政治秩序》中認為,巴特比把腦力或語言都降低到一種純粹潛能的位置,而他們更需要“創造一種新的社會機體,這種方案需要超越(巴特比的)單純的拒斥。我們的逃離路徑需要的是一種構成性的、能夠帶來一種新的替代性選擇的方案”②Michael Hardt&Antonio Negri,Empire,London,England: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p.204.。以革命的視域考察巴特比的反叛就顯得微不足道。解構思想并不想延續反抗與否定的思路,這是同一邏輯的兩個極端,它試圖逃脫這一邏輯,尋找新的可能,理論家寄托于逃逸、潛能和沉默,至于它們是否有效,都交給未來,交給文學,在這個意義上,未來的文學極具先鋒性和使命感。這不是理性認知,不是超驗想象,而是人與萬物相通、秩序化為碎片的場域,也只有在差異、繁復、動態潛能中才能獲得一種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