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泥土中生長出教育之美

姚向芹

一粒種子，只有把自己深深埋進泥土，才長得出根須，樹得起枝干，擎得住花葉，結得出果實。很慶幸，我將這粒種子埋在了廣袤深厚的教育土地中，用28年的時光，讓這粒種子生長出質樸又斑斕的藝術之美、生活之美、創造之美……

泥塑：用藝術之美照亮生命

1994年，18歲的我從江蘇省徐州師范學校畢業后，被分配到一所聾啞學校，擔任兩個班級的數學教師。沒有學過一天手語的我找不到方向，更無法像其他教師那樣成為學生最親密的人。也正因如此，我擁有了更多了解特殊教育（以下簡稱“特教”）、不斷學習的時間。那時的我每天總是踏著晨曦、穿過靜謐的校園第一個來到辦公室。打掃桌椅的碰撞聲、模擬授課的碎碎念、一遍遍溫習的手語手勢成為我一天工作的序曲。現在想來，那些寧靜而充實的早晨是我的特教同事們給予的。因為不熟悉手語、不了解特教學生，我還不能像他們那樣一早起來就帶著孩子洗漱、吃早飯。

也許因為對特教工作不了解，所以最初的每一天，我都在被感動和震撼：在這里你才知道，有一種老師不只是“老師”，還是爸爸、媽媽；有一種教育，無法“言傳”，只能“身教”；有一種努力，不是在點燃一支蠟燭，而是在耕耘沉睡的土地；有一種孩子，他們無法清晰地向世界表達自己，卻能用世界上最樸實干凈的眼神擊穿你的內心……

多年后回想起那段特教經歷，我總會記起老校長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我們的職責就是引導這些特殊兒童去主動表達自己的內心想法。”我也總會想起木心的一句話：“風風火火的冷冷清清。”是的，在那樣一群聽不清說不出的孩子面前，我們顯得有些冷清與寂寞，但每個人的內心和腳步都是風風火火的，因為有對生命的尊重與悲憫，也有對命運的感謝與抗爭。

我全部的好奇、感動與努力，終于在那個夏天的夕陽中找到了托付，得到了釋放。

我班教室緊挨著教師宿舍，后門處有一片石榴園。記得那天下午最后一節課，可能是因為下雨悶熱，也可能是因為累了，正在寫作業的孩子們狀態不佳。我便和他們約定，只要認真完成作業就可以到石榴園玩一會兒。孩子們很快在石榴園完成了“會師”。當我批改完作業來到石榴園的時候，發現一群孩子圍著一堆小泥人吵吵鬧鬧。看到我，他們立刻圍上來。對手語還不熟練的我連蒙帶猜，終于了解到：這堆小泥人中，最前面的是正在指揮的班主任張老師，站在一側、頭上有兩個泥條的是我，排成兩排的那群小泥人，是班里的孩子。他們正在張老師的帶領下參加合唱比賽。

彼時，夕陽灑在孩子的臉上，照在泥娃娃的身上，那燦爛笑容透出的生命力量撥動了我的心弦，仿佛真的有一支合唱團在高聲歌唱。一個想法就這樣在我心中萌生：能不能和孩子一起用泥塑去表達自己的世界？能不能為他們打開一扇充滿創造力、表現力的窗？從此，每天放學后，我主動帶著班里的孩子用泥土制作水果、動物，慢慢地，其他班級的孩子也參與進來。根據上課的需要，我們制作了長方體、正方體、臺階等學具，也制作了《買櫝還珠》的成語故事泥塑和《紅軍來了》泥塑群，每一個孩子都愿意借助泥塑和大家分享自己的內心世界，每一個孩子都展示出極強的想象力與創造力。我永遠記得他們介紹自己作品時急切與渴望的模樣，那一雙雙閃著光的眼睛照亮了我的心。

一幅幅生動的作品，打通了我和孩子之間的語言壁壘，也為他們打開了一扇和世界交流的大門。此后的20多年，不管是在特教學校、鎮區學校還是在城區小學，不管是在語文教師的崗位、勞動教師的崗位還是校長崗位上，我都堅持和孩子一起進行泥塑、篆刻的創作。我相信，藝術之美能照亮生命；我更相信，最好的藝術就是生命本身。我要做的，就是把藝術的種子播撒到孩子的心中，把藝術之美帶到孩子觸手可及的地方。

課程：擷生活之美引領成長

一年后，我被抽調到江蘇省徐州市侯集實驗小學（以下簡稱“侯集實小”）任教，從特教學校進入普通鎮區小學，并根據需要轉崗成一名語文教師，還當上了班主任。面對年齡相仿、教學經驗卻比我豐富的同齡人，我感受到了壓力。不過，特教學校的工作經歷讓我無比珍視自己所面對的一個個完整的、普通的生命。為了不辜負學生，也為了證明自己，我開始不分晝夜地閱讀教育專著，如《蘇霍姆林斯基選集》《陶行知教育文集》《教育科學與兒童心理學》《人的教育》……每讀一本書，我心底的那些模糊想法就會變得更加清晰，也會被書里描述的教育理想深深折服。一段時間后，我再次萌發了把泥塑引入課堂的想法。很幸運，這個想法得到了校長的支持。

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我開始了語文課上“玩泥巴”的實踐。但很快，學生就從驚喜變成失望，課堂也從熱鬧變成無序，因為除了捏幾個語文教材中的形象，我也無法提供更豐富有趣的學習內容，連語文課也變了味。苦悶中，同學科組的老師讓我去學校的篆刻工作室看看。在那里，我第一次發現，一方小小的石頭中竟藏著萬千氣象，為什么刻、刻什么、怎么刻、刻了怎么用……同事們已經在做系統的思考和實踐了。這也是第一次，原本躺在書中的“課程”兩個字開始在我的腦海中站起來、活起來。我終于明白，“泥塑”不只是一種活動，一種學習內容，還應該實現學習方式、任務、資源、環境之間的勾連；不僅要讓學生動手、開心，還應讓學生體驗、感受、自主、創造。

從認識到實踐的進程是艱難而緩慢的，但方向既定，內心便不會慌。作為班主任，除了語文教學，我還兼代勞動課。能不能將泥塑與勞動課及班級建設結合起來做整體規劃呢？在篆刻工作室同事的啟發和指導下，我嘗試把泥塑的各個環節和學生的學習生活結合起來：泥土的選擇、陶泥的制備、作品的設計與創作、意義的詮釋與表達、泥塑工具的收納和整理、團隊的合作與交流、班級文化的建設……原本簡單歡樂的“玩泥巴”竟然承載了如此豐富的教育內容：學生在選擇泥土中懂得了“適合的才是最好的”；在制備陶泥中知道了每一幅作品的成功都離不開前期最不起眼的漫長的醞釀；在設計制作作品時理解了“意義”與“美”；在收納和整理泥塑工具中懂得了“勞動創造美好生活”。小小的泥塑竟然成為撬動班級管理與學生全面發展的“支點”，我班學生迅速在學校各項評比活動中脫穎而出。這讓我始料不及，更讓我對“課程”有了新的理解——課程是育人的載體，更是服務學生成長的一切要素的整合。現在想來，這算是項目化學習的一種萌芽，也讓我開始明白什么叫“教育即生活”“生活即教育”。

2011年8月，我走上校長管理崗位，我的視野也從一個班級、一門課程拓展到學校課程體系的整體構建上。但怎么做，依然是個難題。當時的侯集實小地處城郊，很多孩子家里都有耕種的田地，但他們生怕別人說自己是農村人，所以對“勞動”有著本能的逃避。為此，我們開展了一系列的勞動教育課、主題班會課。一天，我在校門口遇見一位學生家長，她說：“以前農忙的時候，孩子總埋怨干農活又累又苦，我們也覺得對不起孩子。現在可好了，他會主動幫忙，還說什么勞動最光榮、勞動創造美……”家長的話令我感動。一個孩子，如果能用審美的眼光去看待生活和世界，那他的心靈一定是健康的、敞亮的。

在不斷的思考和實踐中，我們提煉出“五美三類一中心”的大美育課程體系：“五美”指的是思想美、健體美、藝術美、生活美、未來美；“三類”指的是基礎課程、拓展課程、綜合課程；“一中心”即“兒童立場”。雖然那時的課程體系還顯得粗糙、簡單，但在校訓“大事做好、小事做細、細事做精”的影響下，我和團隊教師們一起努力，一起學習，不再用簡單的方法管理學生，而是努力培育讓學生感受美、創造美的土壤，努力讓“美”貫穿學校生活的全過程。

恰在此時，江蘇省小學特色課程文化基地申報工作全面開展，這是江蘇省教育廳專項資金支持的基地項目，申報難度很大。但有了前期的基礎，我決心試一試。統籌考慮學校的傳統積淀、特色文化、優勢項目和學生參與度，我們以“篆刻特色文化建設工程”為主題申報江蘇省小學特色課程文化基地。我們以篆刻為切入點，將其與藝術、道德與法治、勞動、語文等課程結合起來，打造雅致古韻的文化校園，培養學生師法自然、鍥而不舍的傳統文化精神，達成綜合育人、以美育人的目標，開發了面向全體學生的“篆刻人生”特色課程、“誦讀經典”文化課程、“篆刻藝趣”活動課程，逐步摸索出“自主先學（玩）—交流討論（賞）—小組合作（用）—評價提升（導）”的課堂教學模式。從頂層設計到實踐探索，我們邁出了圍繞育人目標建構課程體系的一大步。

課程思維打通了不同學科間的界限，更打通了學習和生活間的界限。我們開始和兒童一起體驗生活中的藝術，也和兒童一起創造藝術的生活。

文化：以創造之美擁抱未來

2016年，根據工作需要，我來到江蘇省徐州市開發區實驗小學任校長一職，上任之初就面臨校舍嚴重不足的問題。通過多方奔走、呼吁協調，2018年8月底，南北兩個校區擴建的新教學樓均開始投入使用。但隨之而來的是生源的跨越式增長，從平均一個年級10個班迅速增加到一個年級22個班。作為一校之長，我的管理壓力變大了，遇到的管理難題也增多了。在“腳不沾地”的忙碌中，一個聲音始終在我心中回響：校園會變、學生會變、個人的工作崗位也會變，但對教育而言，一定會有一些不變的東西，那應該是什么呢？又如何讓這種永恒的、不變的東西成為校園的一部分呢？

就在這個時候，一位家長的一句“埋怨”深深觸動了我：“你們學校得好好教育一下孩子，你看我們家孩子都這么大了，還是喜歡玩泥巴，整天弄得到處都是。”這句“埋怨”一下子引發了我的思考：哪個孩子不喜歡玩泥巴呢？動手、自由、創造、好奇心，這不就是教育要考慮的東西嗎？教育的使命不就是給予學生安全感與幸福感，養成學習的興趣，葆有探索新知的欲望嗎？時隔25年，我決定再次把泥塑引入學校課程，讓城市兒童也能玩上泥巴。但這次，作為校長，我想突破過去“特色課程”的某些局限。在專家的精心指導下，我的思路日漸清晰：只有彰顯學校的文化特征，才能將一切連為一個整體；學校要有明確的辦學追求和育人目標，作為連接文化和課程的核心。

深受當地泥塑文化藝術的影響，我們確立了“創·智”文化，即秉持以創啟智的態度，尊重知識更尊重生命，以創新發展為本，以智慧生長為重，從而實現教師與學生同生共長，培養“有智慧、有創造性、有文化自信的現代人”。與此同時，我們進行了學校發展的頂層設計與行動探索，在提煉“創意泥塑”精神文化的基礎上，探尋“以創啟智·以文化人”的育人路徑，開發“創意泥塑”課程群，構建“創意泥塑”生態課堂教學模式，并著手設計、建設“兩館一場”的泥塑文化展區和“一吧三室”的泥塑文化體驗區……

“泥塑”讓學生們樂此不疲，但卻沒有得到所有家長的認可。“孩子都多大了，學校還帶著玩泥巴？”“我們送孩子上學就是為了讓他們好好讀書不瞎玩，這怎么都給教反了？”質疑聲此起彼伏。我認識到，家長也應該是學校文化的一部分，而文化本身就應該是最寶貴的“黏合劑”。為此，我們在充分調研的基礎上開展了一系列的“家長進校園”活動，如親子泥塑比賽、親子作品義賣等。當家長們走近泥塑的時候，他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他們站在校園的泥塑群像“桃小淘”面前久久不肯離去；他們和孩子一起構思、動手制作、繪制海報、交流想法；他們不僅享受了純粹的親子時光，更開始理解什么是好的教育……“要是小時候上學也有這樣的校園，我就不會那么討厭上學了。”當一位家長半開玩笑地對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想起了當初一位專家的提問：“你為什么想做這樣的項目？”此時，我可以堅定地回答：“喜歡兒童的喜歡，成就兒童的成就。”

很快，我們成功申報了省級課程基地，并開始嘗試將泥塑與學科教學融合起來：在語文課中引導學生用結構化的思維去記錄自己創作泥塑的點滴，在數學課中用數學思維去分析創作泥塑的經濟效應，在道德與法治課中引導學生從傳承和創新的角度去辯論……我們學會了更耐心地等待，讓兒童在思維成長中去創造屬于自己的未來之美。

2020年，我通過選拔加入“江蘇省朱愛華名校長工作室”團隊進行學習。一年的學習讓我的教學主張有了理論基礎，之后我多次在南京、重慶、廣州等地參加分享交流活動，還作為縣區學校代表，在教育部課后服務指南編撰會上作了題為“文化傳承 創意未來——創意泥塑特色課程開發與實踐”的專題匯報。“堅持自律、堅守內心”，這是我在“朱愛華名師工作室”中學到的一句話，也是我擔任校長10年來最大的感悟。繁雜的管理事務雖然填滿了我白天的時間，但我從未放棄對教育理想的追求，對教師的敬畏，對課堂的留戀，對和孩子一起創造美好的期待。漸漸地，我習慣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看一會兒書；在事務繁雜的教學管理中再多思考一點兒；也更加注重在每節課上驗證自己對教學的理解、兒童的認知。2021年，在徐州市小學勞技優質課比賽中，我執教了《泥筆筒》一課，我不再像以前那樣，讓孩子跟著我制作，而是讓他們先自主設計心中的筆筒，再四人一小組，通過比一比、看一看、量一量、說一說等方式，表達創作的意圖，凸顯獨特的筆筒表征，然后在小組內選出公認的最符合筆筒創作力學的作品，接著到講臺講解，接受其他同學的夸贊與質疑，教師則適時點撥形成共識，最后借助創作筆筒時形成的經驗自主學習“筆筒的裝飾”。那天，專家這樣評價這節課：“教師適當后退，成就了課堂上學生主動思考、主動創新、質疑互動的思維碰撞，‘和兒童一起創造美好’的教學主張逐漸明晰、彰顯。”最終，這節課獲得徐州市小學勞技優質課一等獎，而我則在孩子們自由與自信的表達中再次感受到泥土中蘊藏著的蓬勃生長的教育力量！

近30年的教育時光，沒有感天動地的故事，只有與兒童、泥土、陽光一起的執著成長，只有向美而行的風雨兼程。時代在變，環境在變，但我已然確信，對教育而言，有些東西不會變，那就是育人的初心。未來，我將秉持這份育人初心，繼續探尋教育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