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敢
在中國戲曲評點演進的歷史過程中,“評點”除了保持批評、圈點的主體形態外,還不斷與校注、編改、選本組合,形成了風貌各異的評校、評改、評選等樣式。其中,“評改”集批評、編改于一身,“評”為“改”之言,述說戲曲編改的緣由、方式及意義;“改”為“評”之行,是戲曲批語相關主張的具體落實。作為特殊評點形態的評改,在晚明時期已經盛行,評點名家李贄宣稱“《西廂》《琵琶》涂抹改竄得更妙”[1]34。馮夢龍“搜戲曲中情節可觀,而不甚奸律者,稍為竄正”而成《墨憨齋定本傳奇》[2],它如臧懋循《玉茗堂新詞四種》、徐奮鵬《伯喈定本》等都是重要的戲曲評改本。到了清初,戲曲評改熱度不減,除了我們熟知的金圣嘆《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外,還有《西廂記演劇》《還魂記定本》兩部富有特色的戲曲評改本。本文擬對二者的評改視角、行為及效果予以審視,以此展現戲曲評點(評改)的戲曲史意義。
《西廂記演劇》系李書云、汪蛟門評改。其中,李書云洞曉音律,曾與朱素臣合編《音韻須知》,且其家班曾經演出《西廂》全本。李書云偏愛《西廂記》,把《西廂記》遭遇的五種厄運稱為“五害”,并對已有的《西廂記》改編、評點進行批判。如對于李日華《南西廂》,他屢屢指出刪改之失,如“《窺簡》一折絕大文章,全本關鍵,李日華盡皆抹去,誠為恨事”[3](《窺簡》出批)。對于金批《西廂》,他認為可以付之一炬,因為金圣嘆“擅為改竄,多出杜撰,而筆下又雜野狐禪語”(《驚夢》出批)。汪蛟門承擔著《西廂記》的主要評改任務,他深入文本內部,以腳色互動理念重構《西廂記》的文體形態,以此彌補《西廂記》“元本止供觀覽,難于上場”的遺憾(《奇逢》出批)。具體而言,汪氏的腳色改設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眾所周知,王實甫《西廂記》突破了元雜劇一腳主唱的體例,和同時代的雜劇作品相比表現出很強的創新性。但通篇看來,劇中一人演唱整出曲詞的情況不在少數,同出的其他腳色有白無曲,幾為陪襯之具。當熟悉傳奇戲曲演出情形的汪蛟門審視《西廂記》時,作品腳色明顯缺少充分的交流,舞臺演出風貌難脫僵化之嫌。為此,他依據戲曲情節的演進,為劇中腳色重新劃分唱詞,賦予當場人物皆有歌唱的機會,從而使演出情形靈活生動。《西廂記》中的張生、琴童一起登場,前者演唱四支〔點絳唇〕,緊隨其后的琴童默無一曲。汪蛟門不滿張生自吹自擂式的炫耀才學,更反感張生獨唱的表演情形,他把“云路鵬程九萬里”“雪窗螢火二十年”“才高難入俗人機”等唱詞分給琴童,以琴童之口書寫張生的志向、才學及攻讀詩書事宜。這一曲詞分割,不僅避免了張生自我夸耀的行為,而且改變了“琴童默無一語”的演出格局(《奇逢》出批)。如同原劇琴童的“呆煞”之態,在接下來的佛殿游玩關目中,“〔村里迓鼓〕九調舊俱張生唱,鶯、紅登場竟不吐一辭”。汪蛟門將部分觀覽性質的曲詞劃歸鶯鶯,令其數羅漢、參菩薩、拜圣賢,刻畫出一個天真爛漫的妙齡少女;而〔村里迓鼓〕的最后一句“正撞著五百年風流業冤”陡然換作張生唱,極力凸顯張生初見鶯鶯時的“驚艷”情景。
借助上述兩處批語不難看出,汪蛟門的評改指向在于改變呆板、單調的演出局面,這種評點思路貫穿全劇之中?!督柙ⅰ烦觥皬埳匝宰哉Z,兩僧竟似木偶”,汪蛟門把〔迎仙客〕〔斗鵪鶉〕下半調分給法聰唱,做到了問答自如、詼諧精妙。汪氏為法本添置賓白,“又借數句與琴童唱”,實現了場上人物的互動,全場再“無冷寂之弊”(《借寓》出批)?!陡Q簡》出鶯鶯見簡大驚,“非借〔普天樂〕四句不能寫其情狀,不足明其身份”,這種“分屬鶯唱”的處理方式,符合情理且有佳致(《窺簡》出批)。《驚夢》出鶯鶯先唱〔甜水令〕,再與張生對唱〔水仙子〕,實現了“生、旦分唱”的文體改造(《驚夢》出批)。諸此皆是汪氏戲曲理念的具體演繹。在為腳色重新分置曲詞方面,《停婚》曲詞之劃分更為細密:“〔慶宣和〕曲中‘門外漢’三句改屬張生,卻是瞥見鶯鶯,情景與下倒趓,倒趓方有關會?!驳脛倭睢场蔡鹚睢掣膶購埳?,分明是賴婚后情事,〔折桂令〕上半曲從紅娘口中說出張生不肯飲酒,兩人淚眼偷淹,真是傳神?!矄膛苾骸匙骷t娘埋怨夫人,〔清江引〕結尾‘下場頭哪里發付我’作紅娘自嘆,最為存情?!驳钋皻g〕結語天生為紅娘聲口。”(《?;椤烦雠倪@些批語可以看出,汪蛟門不是簡單地分解曲詞,其間有曲意、關目、人物身份等方面的考量。還需指出的是,汪氏的唱詞劃分還考慮到了演出實際。對于張生演唱的“佳期”關目,其間的〔元和令〕〔上馬嬌〕〔勝葫蘆〕〔么篇〕四曲,描寫張生、鶯鶯的歡會場景。汪蛟門認為四曲不宜出自張生之口,創造性地把它們改為紅娘猜想之詞。對于〔煞尾〕描寫鶯鶯情態的“桃腮”“懶步”等詞,也從紅娘口中傳出,體現了汪蛟門根據具體情境填設曲詞的演劇思想。對于此番改動,汪氏頗為得意,其批語云: “〔元和令〕以下四曲當場不便演唱,屬紅娘窺覷摩揣更為入情,復以〔煞尾〕六句借紅娘口中寫出女子破瓜后一時顏色,遂為艷筆。”(《佳期》出批)綰結而言,汪蛟門的曲文分割之法建立在戲曲情節、人物聲口、人物神態、現實情境的基礎上,他雖然改變了原劇的文體風貌,但這種變更并未降低劇作的文學價值。經他改動之后,腳色之間的交流明顯增多、增強,不僅情節關目趨于婉轉多致,而且舞臺演出情形生動多姿。猶如汪氏所云:“于元本不曾增減一字,不過更換一二人口吻,便有移宮換徵之妙?!保ā镀娣辍烦雠?/p>
中國戲曲史上向有賓白敘事、曲文抒情的說法,在戲曲創作普遍重視文詞的情形下,賓白的意義被人為忽略。實際上,賓白在闡述劇情、推動情節發展方面的作用非常突出,故其作用、地位不容小覷。在增進腳色交流的目的下,汪氏有針對性地增改了賓白。
對于紅娘、琴童兩個身份相似的人物,前者的戲份明顯多于后者,汪蛟門在《傳情》批語中說道:“此折舊科,琴童惡狀,最不可耐。雙文既有狡獪青衣,君瑞豈無伶俐童子?”(《傳情》出批)此批不僅直陳琴童科白欠佳,而且為琴童戲份過少忿忿不平,所以有針對性地為琴童增設賓白。在整個《西廂記》的評改過程中,增添賓白的行為特別常見,汪蛟門評價《停婚》云:“官白添紅娘‘此酒為何而設?’遂以〔五供養〕作夫人答詞,最冠冕?!痹瓌∏~連唱,腳色之間缺乏溝通,舞臺氛圍偏冷。汪氏設身處地地添置賓白:“所增科白煞有苦心,補敘作者不少,以此登場,哪得不令人叫絕。”(《停婚》出批)在劇情復雜、人物眾多的場次,汪蛟門更是屢屢添加科白。比如氛圍緊張的“寺警”,他“以閑情冷語作紅娘口吻,略增一二官白”,使復雜線索“針線相引”(《寺警》出批)。又如情節快速推進、翻轉的“巧辨”,他信心滿滿地增飾科白:“此折生色處,全在科目賓白增改有情,與曲理承接自合,遂覺耳目一新?!保ā肚杀妗烦雠┰谇宕捌?,以李漁為代表的劇作家重視賓白藝術,提出“賓白一道,當與曲文等視”[4]273的觀點,有力糾正了重曲輕白的不良創作傾向。和李氏的賓白觀不殊,汪蛟門高度重視賓白的文體功能,有意識地利用賓白強化腳色交流,戲曲演出情形得以生動有致。
作為中國戲曲史上經典作品的《西廂記》,它以巨大的藝術魅力征服了后世讀者及觀者,各種改編之作不絕如縷?!段鲙洝芬惨鹆撕笫涝u點家的廣泛關注,其間部分評點家不滿原著之體貌,在各自目的下開展《西廂記》之評改。汪蛟門以腳色互動理念劃分曲詞,重構《西廂記》文體形態,達到了“庶不冷場”(《寺警》出批)的舞臺效果,締造了一個具有嶄新意義的舞臺演出本《西廂記演劇》。該本對《西廂記》唱詞的改動不是太大,但將主唱者變更者不少,演唱腳色得以時時互動;同時他又有意識地增設賓白,強化腳色之間的交流,徹底改變元雜劇的表演格局。作為《西廂記》評點系統中的一員,《西廂記演劇》的主要意義體現在評點家從腳色體系入手,通過重構文體形態的途徑打造演出型文本,所以它在戲曲評點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文本價值和演劇價值。
在中國戲曲史上,傳奇戲曲長篇巨制容易造成內部結構的松散,故而容易遭到演員徑直刪改。明代曲論家王驥德已經指出優伶刪改的現象:“傳奇勿太蔓,蔓則局懈,而優人多刪削?!盵5]96優人根據演劇實況編改戲曲作品,此舉或可在一定程度上提升搬演效果,但多以傷損戲曲文學性為代價,這種行為通常會遭致文人劇作家的抵制與批駁。洪昇即對伶人“妄加節改”[6]的行為予以了撻伐。優伶之外,不少評點家亦從舞臺演出角度改定戲曲作品,其中經典名劇《牡丹亭》多次成為刪改對象。如臧懋循將其刪至三十六出,馮夢龍略之為三十七出,游離于主線之外的《勸農》《虜諜》《道覡》等出皆被刪除。清初唐云客繼承晚明評點家的評改精神,并以大量評語闡述重構《牡丹亭》關目的理據、行為及效果,涉及關目刪削、合并、調移等話題。
刪略關目是唐云客評改《牡丹亭》的主要工作。《定本》凡例首先指出湯劇不宜全本搬演:“全劇五十五折,非兩晝夜不能竟局。”基于觀眾難以保證兩天兩夜觀賞時間,優伶們自行遴選、修改出目進行扮演,終致“急就敷衍,有頭無尾”。在此情況下,唐云客利用文人身份之優勢,立足關目主次刪減《牡丹亭》,最終“摘其肯綮者二十八折”為《還魂記定本》。[7]
在刪略關目方面,唐云客主要矚目于戲曲關目的主、次地位,刪除與主線關聯不大的情節內容。例如第八出《勸農》敘寫太守杜寶外出勸農,呈現了一幅官員勤政愛民、民眾安居樂業的鄉村圖景。從劇情發展的角度來看,杜寶外出為麗娘游園提供了可能,但九曲組成的《勸農》與柳、杜愛情關涉不大,唐氏據此刪之并評曰:“舊有《勸農》,非不出色,覺氣局太緩,只宜緊接為是。”(《言懷》眉批)循此思路,唐氏大肆刪略主線之外的關目,劇中眉批對此刪減行為記述頗詳,如“略《悵眺》”“刪《延師》《腐嘆》”“略《勸農》”“去《虜諜》”“略《慈戒》”“刪《繕備》《御淮》”“略《詰病》《珍崇》”“去《謁遇》”等。除了刪略整出關目外,唐云客也對各出中的細小情節進行刪削。如《牡丹亭·幽媾》演述柳夢梅、杜麗娘歡會之關目,曲文繁多,唐氏秉持藝術真實的原則進行刪減。《定本》主要通過簡要賓白推進劇情,生旦歡會之后僅留〔尾聲〕一曲,其因在于:“以生歡會未暇詰問到底。”(《幽媾》眉批)又如原著中的《回生》,剛剛復活的杜麗娘睜眼便唱〔金蕉葉〕,唐氏直接刪除該曲,改以科介描摹麗娘回魂情形:“旦作哎呦聲眾驚介?!痹撎幟寂性疲骸叭ァ督鸾度~》曲,以旦初醒,不便唱也?!保ā痘厣访寂┨剖峡紤]到麗娘蘇醒之初,體弱無力,不宜演唱,這種以科介替代原作曲文的表演方式更為合理。
需要補充的是,唐氏秉持主線原則整頓《牡丹亭》的關目結構,但并不拘于此理,他有時也會保留那些具有聯絡作用的非主線關目,其《仆偵》眉批有云:“《仆偵》乃《婚走》《駭變》過脈,且諢科斷不可少,特存之?!保ā镀蛡伞访寂镀蛡伞酚浭龉?、癩頭黿的相逢情形,兩人的詼諧表演令人發笑,同時回顧了杜、柳私走及陳最良誤會柳夢梅盜墓而逃的情節。就此而言,唐云客是基于舞臺表演與情節結構兩個方面的考慮保留《仆偵》,這種靈活處理的方式非常難得。
合并關目是戲曲評改家的常用法則,晚明臧懋循合湯著《腐嘆》《延師》《閨塾》為《延師》,馮夢龍合《言懷》《悵眺》為《二友言懷》,合《腐嘆》《延師》為《官舍延師》。唐云客沿襲此法,對文本內容相關的情節進行有機整合,這種情節整合和上述關目刪減實為一體之兩面,都能起到縮減《牡丹亭》篇幅的作用。
在湯顯祖《牡丹亭》第三出《訓女》中,杜寶因“女孩兒多閑眠”為杜麗娘選師,其后《腐嘆》(第四出)、《延師》(第五出)寫陳最良入聘關目。對于劇作“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愛情主線,這些溢出主線的內容不免冗雜之嫌,唐云客以賓白涵括兩出的內容:“(外)我這里南安府學有個秀才陳最良,年可六十,從來飽學。向與老夫交好,明日就在衙齋請他教女兒便了?!睖@祖筆下的陳最良經過遴選程序成為杜麗娘的老師,他與杜寶本不相識,《定本》改變這種人物關系,將二者設計為長期交往的好友。唐氏對此評曰:“舊有《延師》《腐嘆》二折,但《訓女》非素不相知者所宜,故以白描出陳最良,而省二曲?!保ā队柵访寂┨婆鋈宋镪P系的改設是符合情理的,熟知的友人教導子女更讓杜寶放心。此批更值得注意的是,它還交代了合并關目之后的補救措施,即通過添設賓白的方法來解決情節銜接問題。在該出結束處,唐氏又添一處賓白,強調春香陪讀:“(外)夫人,請過先生要好好管帶。(老旦)管待不難,還得個伴讀才好。(外)也罷!就著春香陪伴讀書,一同拜見先生。(貼背介)只便怎了?!薄抖ū尽び柵分蟊闶躯惸锴髮W的《閨塾》關目,這種“添外、老、貼白以起下折”(《訓女》眉批)的方法,很大程度上補救了情節銜接之疏漏與硬澀,不會給觀眾理解帶來困難。
唐云客“用白代曲”(《凡例》),添設賓白以簡化、歸并出目,尋求戲曲關目的精煉、集中,實踐著“免多頭腦”的戲曲觀念(《言懷》眉批)?!抖ū尽び部健酚刑庂e白:“(眾)我們駕上的尋新科狀元不見,遇著一個跎子也在那里找柳夢梅,恰好是他掌家,被我們扯住問他下落。跎子,如今柳狀元到處沒有住,哪里去尋好?(凈)有了!聽說相公同杜小姐到臨安取應,一定去訪丈人了,這邊但有姓杜的問問就是。(眾)如此說來,竟往杜平章那里打聽。(同下)”此處賓白全面概述原作第五十二出的《索元》關目,其眉批道:“加白省《索元》折,且尋到杜府有來歷”(《硬拷》眉批)。這種添設賓白補述劇情的方式,成為唐氏整合并貫通關目的常用之法。
唐云客刪略、合并關目以求取沖突集中、主線分明、結構謹嚴,其終極指向都是推動戲曲文學的舞臺化。此處所說的關目調移,可以緩解演者之勞和調節舞臺氛圍,由此形成的關目形態更是直指舞臺搬演。唐云客《定本》“凡例”論及關目調整事宜時說:“本曲生、旦為主,而旦曲尤多,出落不遞,最苦冷場,畢竟串頭欠妥。今為更調角色,另敘目次,而前后段落,一絲不亂?!本椭袊鴳蚯鷦撟髡w情況而言,劇作家普遍重視曲詞,場次設計問題考慮不周。湯顯祖《牡丹亭》亦存在上述問題,表現為生旦曲唱過多、場次穿插欠妥,唐云客刪改湯作時已經注意到了這些問題,他“更調角色”“另敘目次”,做到了關目嚴整有序,并賦予劇作關目冷熱相濟之效。
舉例來說,唐云客刪略原劇第十一出《慈戒》,該出前、后的《驚夢》《尋夢》被迫相連。可以想見,兩出內容都是旦腳曲唱,此時不僅演員費力難演,且場次冷寂。鑒于這種情況,唐氏把湯著《虜諜》(第十五出)、《牦賊》(第十九出)兩出整合為《牦賊》,作為第六出鋪設于《游園》與《尋夢》之間。如若按照唐氏的主題理念與關目原則,類似《虜諜》《牦賊》這些展現社會動亂的輔線情節理應刪除。但考慮到兩出旦場相連,唐氏對兩出凈丑戲予以合并、調移,達到了“移入此折,以省旦力氣”的目的(《牦賊》眉批)。按照改設關目進行搬演,飾扮旦腳的演員不僅獲得了必要的休息時間,而且以文戲、武戲交叉演進的方式實現了冷熱相濟。由此可以看出,唐氏的關目處理方式相當靈活,兼顧到了情節結構、演員體力與搬演效果等方面。略顯遺憾的是,唐云客的關目調移理念執行地并不徹底,《定本》第十一出《旅寄》眉批有云:“生開場后,至此方見,似宜移《謁遇》于前,急急出生為是。不知《謁遇》與后《耽試》皆摹寫生無賴之狀,如此行徑,豈足為麗娘意中人乎!應為柳郎護短?!痹凇赌档ねぁ分?,柳夢梅出場于第二出《言懷》,等他再次現身時已經到了第十一出,唐氏意識到這種時間間隔不太合理。按此設想,唐氏理應前移《旅寄》,但他又以柳夢梅行徑不佳難為麗娘良緣為由,偏執地選擇了護短柳郎的做法,致使生腳遲遲不能現身,最終留下了《定本》前十出生旦戲份失衡的遺憾。
“評改”融理論批評、文本創作于一體,是中國戲曲史上的一種獨特現象。清初文人對戲曲評改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其突出代表即為金圣嘆評改的《第六才子書西廂記》,該本成為有清一代流傳最為廣泛的《西廂記》刊本。有別于金圣嘆的“文學”視域,汪蛟門、唐云客以搬演為視角開展評改工作。其中,汪氏以明清傳奇文體為參照系,對雜劇經典《西廂記》予以觀照,此間呈現的文體異態成為他評改工作的基礎。他以戲曲腳色為抓手,通過分解曲文、增改賓白等方面促發腳色互動,實現了雜劇文體及演劇風貌的改進。由此生成的《西廂記演劇》,不僅豐富了明清時期的《西廂記》評點系統,而且為當下雜劇作品的編改、演出提供了有益的借鑒。如果說《西廂記演劇》的評改集中于戲曲腳色體系的重建,唐云客《還魂記定本》的評改重心則為戲曲關目的重構,讓我們看到了戲曲作品搬上舞臺的一種路徑。湯顯祖《牡丹亭》以五十五出的篇幅演述柳夢梅、杜麗娘的愛情故事,其長篇體制不宜演員演出、觀眾欣賞。唐云客在保留《牡丹亭》主要關目、剪除枝蔓情節的同時,又對劇中關目進行整合與遷移,諸番行為造成的關目闕漏則通過添設賓白的方式進行補救。經此改定,《牡丹亭》主線分明、沖突集中、關目簡練,蛻變為二十八出的《定本還魂記》。無獨有偶,洪昇五十出的《長生殿》也進入評改領域,評點家吳人曾將其“更定二十八折,而以虢國、梅妃別為饒戲兩劇”(《例言》),這種體量和《還魂記定本》極其接近?;诖宋覀冋J為,汪蛟門、唐云客、吳人等文人,他們不僅推動了戲曲作品的舞臺呈現,而且以獨特的評改方式楔入中國戲曲史,有效參與了戲曲文體的重建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