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嘉賓
陳子善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
辜也平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房 偉 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易 彬 中南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主持人
張元珂 中國藝術研究院傳記研究中心
大家好,由中國藝術研究院傳記研究中心舉辦的第7期傳記文學論壇現在正式開始。這期論壇的主題是探討作家傳記與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的關系,主要圍繞以下兩個論題展開:一、探討作家傳記的現狀、文體樣式、經驗得失等,以對中國現當代作家傳記寫作情況予以科學、系統的評估;二、研討在中文學科趨向史料研究的背景下,作家傳記研究與文學史研究之間的互動關系,并探討傳記研究對推進中文學科發展與專業建設的可能性。首先請陳子善教授發言。
主持人、各位同行、朋友,大家上午好!
今天的主題是現當代作家的傳記,我想到2020年是整個人類歷史上重要的音樂家貝多芬250周年的誕辰。我們國內出版了兩本貝多芬的傳記,一本是2020年3月由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美國學者揚·斯瓦福德撰寫的《貝多芬傳:磨難與輝煌》,這本書是2014年出英文版,2020年出中文版,時間并不長,相對來說比較及時。這本書的篇幅很浩大,有88萬字,像一塊磚頭一樣。我讀了這本書,雖然不是讀得很仔細,尤其是書里面有一些五線譜,我遇到五線譜只能跳過去,但是對貝多芬的認識非常深入。2020年12月三聯書店也出版了一本貝多芬傳記,作者是很有名的奧地利鋼琴家布赫賓德。他寫的書名叫《我的貝多芬:與大師相伴的生活》。從書名來看似乎不是一本傳記,但是里面講得很清楚,撰寫的是貝多芬的生平和32部鋼琴奏鳴曲的故事。他是以貝多芬的32部鋼琴奏鳴曲為中心來展開貝多芬的生平。這本書不是一本學術著作,它不是一般意義上、傳統意義上的或者考證非常具體的,從出生那一天就可以寫好幾頁的傳記,而是把作者和傳者兩個人的生活融合在了一起,因為作者自己參與了貝多芬音樂的闡釋和傳播。這本書只有21萬字,只有前面那本書的四分之一,但也寫得非常生動。我以這個為引子想說明什么問題呢?就是說文學藝術家的傳記,應該有非常多樣的、豐富的寫作的探索。可能我們以前對傳記的理解或者說比較狹隘,或者說比較機械。我們應該打開這個視野,可能多種多樣的傳記都可以嘗試不同的寫法、不同的側面、不同的角度,這是我們在討論作家傳記的時候應該注意到的問題。
比如魯迅的傳記,剛才主持人已經談到,他專門寫過這方面討論的文章,做了很多非常有意思的統計。在我看來,魯迅的傳記就呈現了多樣化,有魯迅傳、魯迅傳略。傳略當然比傳規模要小,限制在比較有限的篇幅之內。還有評傳,房偉兄寫的是《王小波傳》,易彬兄寫的是《穆旦評傳》,加了一個“評”字,這個“評”字加上去要說明什么呢?這就不一樣了。《魯迅評傳》《魯迅畫傳》《魯迅圖傳》,各種各樣的。還有準傳記類的,比如說許廣平回憶魯迅文章的匯集,現在也統計在魯迅傳記里面,諸如此類。像魯迅這樣的大作家當然可以這樣做,可以有各種不同傳記的形式來再現魯迅輝煌的一生。在我看來,就文學傳記這一類來講,歸根結底還是兩大門類:一個是自傳,一個是他傳。好像以前很少討論作家的自傳,他自己寫自己,這個很重要。就我所有限的見聞,比如茅盾的《我走過的道路》、夏衍的《懶尋舊夢錄》、華東師大許杰的《坎坷道路上的足跡》,跨現當代的作家周而復的《往事回首錄》,等等,舉不勝舉。沈從文早年就寫過《從文自傳》,這些不都是研究作家非常重要的、不可缺少的傳記資料嗎?如果我們討論作家傳記、文學傳記把這一塊忽略掉,是重大的缺失。茅盾的也好,許杰的也好,夏衍的也好,包括周而復的,等等,他們的傳記都不約而同地寫到1949年前后,后面就沒有了。為什么?這本身就是一個課題。
自傳還有一個部分,它不是自傳,而是作家的子女寫的傳記,寫他們的父母。我們以前也不太注意,我們只討論研究者寫的傳記,但其實在子女寫的傳記里也有很多珍貴的一手資料的。比如改革開放以后,郁達夫的兒子郁云就寫過《郁達夫傳》,兒子寫父親,而且他是用很客觀的角度來寫,假如說不署名郁云,人家不知道這個作者是郁達夫的兒子。往后很多作家子女寫父母親,從題目就看得出來,魯迅兒子周海嬰寫的《魯迅和我的70年》,從書名就可以看出來。邵洵美的女兒邵綃紅女士寫的《我的爸爸邵洵美》,前兩天我還跟她通電話,她說《我的爸爸邵洵美》這本書馬上要出修訂版,書名改為《父親邵洵美》,我說這個名字改得好,更簡明扼要。曹禺的女兒萬方,本來就是一個作家,她寫《你和我》,就寫父親和她自己,我也把它視為曹禺的傳記,當然也有她自己的經歷。我們就會發現作家子女寫父母親的傳記有一個特點,大部分都是把自己也寫進去了,既寫了父親也寫了自己。他們所提供的這些第一手的材料,就是我們今天討論的話題,就是作家傳記的寫作跟文學史寫作的關系。《你和我》里面提供了很多曹禺的情書,我們以前不知道的,這不是很重要的嗎?今后再有人寫《曹禺傳》《曹禺評傳》,萬方提供的這一部分能繞過去嗎,能視而不見嗎?不可能吧。當然更多的、主要的是研究者寫的作家的傳記。
2021年是魯迅誕辰140周年,關于魯迅的書出得很多。有專門的魯迅傳記,也有一些按照常規來講好像不是魯迅傳記,但實際上又是魯迅的傳記。在魯迅紀念館有位研究者施曉燕寫了一本《魯迅在上海的居住與飲食》,魯迅的上海十年生活,算不算傳記類呢?我認為應該算。只不過截取了魯迅的最后十年而已,傳記沒有誰規定一定要從出生寫到去世的。還有一位研究者寫的《魯迅的飯局》,是從特殊的層面,魯迅從20年代一直到30年代,跟哪些人交往,在飯局上有哪些重要的事情,在我看來也是傳記,只不過好像有些另類。王曉明的《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這本書當時出版就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雖然篇幅不算大,但這本書有好幾個不同的版本,最早是在臺灣出版的。陳思和和我合作,為臺灣一家出版社編選一套中國現代文化名人的傳記叢書。當然應該有魯迅的一本,而且請曉明來寫,這本書就這樣產生了。后來上海文藝出版社在1993年出版了第一個簡體字版,這次又出版了修訂版,假設要研究曉明這本書,不同的版本也應該注意到。傳記是研究作家的,現在傳記本身成為了我們的研究對象,甚至傳記的作者也成為了我們研究的對象,不是這樣嗎?此外,我看到的出版的還有日本著名魯迅研究專家丸尾常喜的《明暗之間:魯迅傳》,篇幅比較厚重,當然還有一些我還沒來得及看到的。以魯迅這樣取得舉足輕重的地位,出版再多只要寫得好,讀者讀了有啟發,多兩本無所謂,歷史上很多文化名人的傳記不斷在出版,有個前提是要寫得好,對傳主的認識到達什么程度,這是一個關鍵的問題。
我前兩天正好在看一本書,叫《李劼人往事(1925—1952)》,一本非常精彩的李劼人的傳記。李劼人是什么人呢?我們現在搞現代文學研究的應該都知道,哪怕不熟悉都應該知道,非常重要的小說家,現在對他的評價總體而言還是不夠的,這個作者(龔靜染)的名字也比較陌生,是四川的一個作家。這本書我很認真地讀了,我們大家一查資料就知道李劼人是1891年出生的,1962年才去世,這個傳記為什么只取1925年到1952年中間這一段呢?因為李劼人在這段時間里面,他主要的工作不是作家,而是一個企業家、實業家。他是生產紙張的四川嘉樂紙廠的董事長,這很有意思。在現代的作家中大部分或者絕大部分是搞寫作的,當然也有其他的,比如政治家、軍事家、科學家,而李劼人是實業家兼作家,這樣身份的人不多。茅盾寫紙業、股票、交易所,背后也觀察了一下,他本人并不炒股。但李劼人不一樣,李劼人本人就是實業家,他的實業實踐在他的小說當中有不同程度的反映。所以這本書主要寫的是李劼人的這段經歷,而且作者查閱了大量的檔案,比如嘉樂紙廠全部的檔案竟然奇跡般地保存到了今天,他在這個檔案館里面待了三年,很下功夫,查閱了很多的資料,而且寫得也是非常生動。我認為這是一本非常精彩的李劼人的傳記。
我覺得,一部好的現當代作家的傳記,要包含以下這幾個方面的內容:
第一,對這個作家的生平以及相關的資料有新的發掘。如果沒有新的東西,把人家已經說過的重新組織一遍變成一部傳記,不能說沒有一點意義,但是這個意義不大。史料的發掘上我想應該要下更大的功夫。第二,寫作傳記的作者文字的功力要達到什么程度?有些傳記尤其是有些評傳讀起來還不如看論文了。敘述和評傳的關系怎么處理,把論文的內容搬到評傳里面好像不是一個理想的做法,否則就是作家論了,不是評傳。這個時候,作者的文字功力就很重要。第三,作者對傳主的認識,是放在什么位置上討論。既不拔高這個傳主,也不貶低這個傳主,現在普遍問題是拔高這個傳主,人無完人,誰也不是十全十美的。既然研究可以提出局限和不足,傳記為什么不可以呢?對傳主也可以提出批評,或者說對他某一段文學生活、文學創作提出疑問也是可以的。第四,作家的傳記怎么跟文學史的研究產生更好的互動。一本傳記出來對象是誰?作者、研究者是誰?讀者又是誰?比如說房偉的《王小波傳》,王小波的愛好者很多,他們讀了王小波的小說很入迷,就都會有興趣來讀一讀,王小波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他的傳記是怎么寫的,哪些是我們以前不知道的。自然,王小波的傳記對王小波的研究者來講也有參考價值。
我就講到這里,謝謝。
謝謝陳老師。陳老師的發言首先從閱讀兩部外國傳記的感受談起,指明傳記寫作應秉承多樣性原則,繼而談了作家自傳和作家子女的傳記寫作情況。其中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以《魯迅傳》和《李劼人傳》為例,詳細說明了作家傳記當中怎么開拓新的領域,怎樣才能寫出一部好傳記。最后,他提了好傳記的四條標準。
我漏了一點,還有一個問題需要我們引起注意:作家傳記和傳記年譜的辯證關系。很多傳記的作者最先是做年譜的,從年譜長編最后發展到傳記。年譜與傳記是什么關系?兩者之間,年譜的編寫往往是給傳記寫作提供基礎、提供保證,這是一個比較規范的操作的方式。但是也有編了年譜就不寫傳記的,傳記寫作要充分利用現有的研究成果,年譜是不可缺少的,不管是自己編的,還是別人編的,因為年譜里面提供了大量的線索,為傳記寫作提供了保證。
我就補充這一點,謝謝大家!
最后陳老師補充的這一點,按照我的理解,年譜應該歸廣義的傳記里面,作家創作依托的間接經驗,創作傳記依托的重要材料來源,可以說是傳記在寫成之前的綱目,特別重要。接下來請辜也平教授發言。
主持人好,各位朋友們好!我想側重講一下傳記研究對推進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發展可能性的問題。
作為文學研究重要的方法之一,傳記批評和傳記研究歷來都是重要的研究方法,中外都一樣。但是隨著形式主義、結構主義、新批評等興起以后,這種研究方法逐漸不受人們重視,甚至被冷落了。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范圍里也是如此,80年代大量引進了西方現代文學理論,結合作家的生平思想和創作道路進行文學研究就受到了詬病。由于現代文學研究的局限,比如說研究對象的狹窄,導致在80年代中期又出現了另一個情況,宏觀的、綜合的文學史研究成為現代文學研究的主潮。所以,從作家傳記入手來進行文學研究更加受到冷落。
作為一種批評的方法,傳記批評、傳記研究不僅僅著眼于作家的傳記寫作,而是借助傳記資料,用一種實證的方法,參照作家個人的生平、經歷進行文學研究,這種研究可以是文學評傳的形式。后來有的人就寫某某作家傳論,好像加上一個“論”字學術性就強一些。實際上從總體來講,只要借助傳記資料、參照作家生平經歷進行的文學研究,就是一種傳記批評、傳記研究。
當然從另外一個方面講,并不是所有有關作家的傳記都能稱為傳記批評或者傳記研究。剛才主持人講到魯迅傳記有百部以上,其他好多作家也有幾十部。但是這里邊屬于文學研究的還是有限的,為什么會出現這么多呢?作家跟其他人相比傳記更好寫,因為作家有作品、文學資料、不同讀者的回憶錄,有一個先天的條件,所以好多人愿意寫作家傳記,但是寫的作家傳記不一定屬于傳記批評或者傳記研究,有些傳記屬于傳記文學的范疇,文學性比較強;有些傳記是評傳或者作家研究的范疇,學術性比較強。一種是文學性的傳記,一種是學術性的傳記。還有一種實際上就是類似于普及性讀物,對文學史的建構可能也有影響,但從總體上來說學術性不那么強。所以對傳記研究來說,只有圍繞著作家創作,把作品放在作家全部經歷里邊展開的評傳才稱得上學術范疇的傳記批評。
可以看到有一些傳記對作家作品好像不是很關注,舉一個例子,比如說徐志摩的傳記,實際上,徐志摩的傳記有很多種,但是有一個現象,就是對徐志摩的詩歌研究的關注特別少。寫《徐志摩傳》可以寫得很好、很精彩,出版社也愿意出,因為傳主的人生經歷的確帶有點傳奇性,詩人總會有獨特的方面,但從大多徐志摩傳記可以看到,對于詩歌、文學本身不太重視。
我們看到一些作家的評傳或者傳論,在這方面圍繞著創作來進行,這是我們講到傳記批評、傳記研究里面很重要的一個成果,這是應該注意的。
傳記批評、傳記研究除了掌握作家的全部作品以外,強調是掌握全部的傳記資料,這里邊也包括作家的自傳、親人回憶錄、年譜等,我不把年譜、書信、日記都看作是傳記,這些在寫進傳記以前只能叫作“傳記資料”。胡適最早對傳記的界定,把這些都列進去了,他是比較寬泛的。
作家的自傳對傳記批評來講當然是很重要的,這是無可非議的。我這樣認為,中國現代文學學科還沒有建立之前,作家傳記就出現了。在作家的他傳出現之前,作家的自傳就出現了。所以作家的自傳是很值得去研究的,作家的自傳和文學史的關系更是很值得研究的。
我們講到傳記跟文學學科的建立是一種同構互相影響的關系,我也很有感觸。比如說有一些作家自述里面是這樣講,但是通過傳記批評可以看到有些事情不一定是這樣的。我研究傳記文學史的問題,注意到“傳記文學”這個概念最早是胡適提出來的,他的回憶文章里面沒有明確說,但是也講出來了。這個根據是什么?就是根據胡適早年的日記,在這里面提出了“傳記文學”的概念。后來蘇州大學的卞兆明老師有一個考證,胡適并不是最早用“傳記文學”這個名稱的。考證里面講到1934年胡適的朋友幫胡適整理資料的時候,那一條1914年的札記上是沒有“傳記文學”,因為在做整理時,需要每個都加一個小標題,就加了“傳記文學”,傳記文學在1934年已經比較流行了,但胡適實際上并沒有在1914年就提出“傳記文學”的概念。這對認識和書寫文學史是有影響的。
對于作家的研究也是這樣的,傳記研究對認識作家的創作影響很大。我們講到胡適一方面強調傳記必須紀實,自傳也必須老老實實把自己寫下來,為自己留一個歷史的材料。但他的自傳為什么寫到去美國就不寫了?他到美國留學以后,有些東西就不便寫了。所以作家的自傳、日記、書信在寫作的時候,也應該要求研究者對這些傳記資料進行考證或者辨析: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或者他這樣寫究竟表明了什么。
因為傳記批評或者傳記研究不是一般的傳記寫作,傳記批評、傳記研究必須圍繞作家的創作進行。比如說,參照作家的生平經歷來解釋作品,作品里面有許多疑惑、問題,在了解了作家的生平經歷以后就變得可以理解。比如說,茅盾的《虹》這一部小說,文學史是這樣評價的,我們的印象也是這樣的:主人公梅行素從四川出來以后怎么反抗家庭,走向社會。但茅盾不是四川人,所以,我們認為在這里面的寫作是不真實的,因為他對那里的生活是有隔閡的。后來,隨著茅盾跟秦德君關系的披露,對于理解這個作品就提供了新的幫助——《虹》實際上不純粹是茅盾一個人的創作。再比如說,沈從文的作品都是很清新、傳統的,為什么在《看虹錄》里面卻表現出另外一種風格?從沈從文生平研究角度進去,就可以看到為什么在這個時候會出現這種狀況。
再舉個例子,傳統上對巴金的創作,特別是對《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的評價一直都很好,但是對他早期的作品卻品評不一。從30年代以來,很多批評家,包括剛才講到的李劼人都寫過長篇論文論巴金的《愛情》三部曲,認為巴金在里面過于浪漫想象,用他的理想來構筑這個作品,等等。然而,隨著巴金研究的深入,特別是看到巴金的整個經歷里面跟無政府主義有關系,而無政府主義在那個時候是非常重要的。從這個角度來講就可以更深入理解他的作品,就不會一味認為都是憑空想象的。傳記研究、傳記批評實際上也很重視心理學、病理學等在這里面的應用。比如說我注意到巴金的肺病,巴金在中學畢業以后到北京來考北京大學,報了名但是體檢就說是肺病,考場都沒有進就回來了,心灰意冷。因為那個時候肺病是不能治的,實際上后面一直影響著他的創作,也影響了他的人生。在創作里面,第一部小說《滅亡》里邊的杜大心就是一個肺病患者,《寒夜》里邊的汪文宣也是一個肺病患者,《家》里邊的梅表姐、《春》里面的蕙表妹都是肺病患者,這在他心里形成了很大的一個陰影,對他的創作是有影響的。包括魯迅的肺病,我也覺得對他的創作,對他的心理個性也是有影響的,因為肺病病人長期處于低燒的狀況,有時候就會比較容易急躁。一方面,他思維很活躍;另外一方面就很容易情緒化,這都是有關系的。
以上事例也都在充分表明,傳記研究、傳記批評與文學史研究是密切關聯在一起的,其價值和意義都不可忽視。謝謝大家!
辜老師首先從傳記作為研究方法的角度,考察在中文學科當中受冷落的原因,特別強調作家傳記研究、傳記批評應以作品為中心;結合大量的例子,包括巴金、魯迅、茅盾、郭沫若等生平與其創作的關系,闡述這種研究方法的價值和意義,并就此深入探討了作家傳記與文學史研究之間的互動關系。
下面有請房偉教授發言。
謝謝主持人!剛才聽了兩位老師的發言很有感觸,也啟發了我相關的一些想法。前面兩位老師談了很多關于現代作家的,大部分都是現代作家的傳記寫作,當代作家的傳記寫作還有一些差異。我自己通過寫《王小波傳》,也對傳記產生了很大的興趣,這些年也看了很多傳記,包括現代作家的傳記、當代作家的傳記,有很多想法,可作一個總結。當代作家的傳記存在的問題,我覺得有“三個多”:第一個“多”,很多問題說不清楚;第二個“多”,很多問題都是空白;第三個“多”,很多問題沒有深入。除了這“三個多”,還有一個“缺”,即缺少實證性的證據。當代作家的傳記里學術性是不如現代作家,這可能與距離時代太近有關,靠得太近,很多問題不太好展開。客觀地來講,當代作家的傳記學術性是不足的,而且很多傳記缺少科學嚴謹的態度,尤其是缺少耐心的笨工夫和迎難而上的勇氣。其中,我想勇氣這點對于搞當代作家傳記更重要。這個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對于當代作家的傳記創作,我談幾點看法:
第一,熱點性作家的傳記比較多,思潮性和地方性重要作家的傳記少。剛才談到像《王小波傳》,市面上有六七種,像《海子傳》有幾十種,但有一些也是在當代文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作家,因為不具有那么強的消費性,這些作家的傳記相對就比較匱乏。比如2005年去世的蘇州的陸文夫先生。他們那代人經歷過1957年“反右”之后,經歷了新時期,后來又經歷了八九十年代改革開放,下海經商,他本人的經歷和中國當代文學史都有非常密切的關系,但是非常可惜沒有好的傳記流傳下來。再比如說,90年代去世的上海作家戴厚英,她的經歷有一定的傳奇性,這樣的作家思潮性比較強,同時又有地域性,戴厚英是安徽人,后來生長在上海。對于這樣非常重要的作家其實資料是非常豐富的,包括她有記日記的習慣,有大量的日記存留,但目前也沒有關于她的比較好的傳記出現。
第二,消費性的傳記比較多,學術性的傳記比較少。在具體寫作過程中,寫法上偏于消費性的傳記,寫得比較傳奇化、浪漫化,學術性比較匱乏。同時在學術性傳記之上描述作家精神史、思想史的傳記更少,這是當代作家傳記非常值得關注的問題。
第三,立項和評獎上對傳記寫作是不利的。比如說我知道易彬兄的《穆旦年譜》包括評傳有國家立項,但是目前包括社科獎的評選,比如江蘇社科獎評選都不承認傳記是學術研究,傳記不屬于學術研究,這就導致一個問題——好像我們青年學者在辛辛苦苦做這些事情,實際意義卻不是特別大,既難拿項目,也難立項、評獎,如果讓一個人不計利害地去做這個事情,我覺得對這個學者要求是很高的。剛才辜老師給我們梳理了傳記研究從現代到當代發展變化的歷程,我們看到這個變化是非常心痛的,也有這種感觸。傳記研究本身是非常重要的問題,非常基礎的工作,現在反而被淹沒在一些現實問題之中。
第四,好的傳記材料必須依靠扎實的資料。比如說手寫的、印刷的、圖像的、檔案的、書信的,也包括自傳,文學史資料的完善必須有好的傳記的支持。好的作家的傳記有助于我們回到歷史,澄清很多歷史細節,還原作家的文學史形象,更深刻理解作家作品的內涵,在關聯性的基礎上有助于文學史的再認識。尤其是鼓勵建構歷史化、經典化、扎實有效的當代文學史,都迫切需要當代作家傳記寫作與研究成果的支撐。
在這種情況下,作家年譜編纂、作家傳記研究,對中國當代文學史的推動作用,是顯而易見的。
舉一個例子,我的一位朋友青島大學的王金勝教授細致地做過陳忠實的年譜,后據此出了一本專著《陳忠實論》。他在這部書中描述的陳忠實形象,就和現在看到的被批評化的陳忠實是不一樣的。其實,陳忠實有著非常漫長的創作歷程,他也是“十七年”時期文學體制所培養的作家,他在“文革”期間創作了大量的小說,包括他還寫過村史。作為縣一級革委會副主任,他實際上參與了基層政權的工作。那么,這樣的經歷是怎樣影響他的創作,包括在八九十年代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以及后來《白鹿原》的寫作,等等。王金勝教授就是通過大量第一手的檔案、事實、資料的勾陳——哪一年陳忠實做什么職務、做了什么事、寫了什么作品,這個時候他的這些作品有什么樣的內涵——重新對陳忠實形象予以界定。由此,我們得到的不是斷裂性、批評性的作家形象,而是被充分歷史化、關聯化的陳忠實形象。如果這個研究成果再進入到當代文學史的寫作當中,就會對陳忠實形象進行重新塑造。這是作家傳記研究對文學史寫作構成實質影響的一個鮮活例子。
由此,作家傳記研究和當代文學史的互動關系,也就愈發明顯。但不管怎么說,作家傳記寫作、研究,對學者尤其是青年學者,需要下大功夫,不怕煩、有恒心、講證據。
我就說這些,謝謝大家!
房偉老師講了寫《王小波傳》過程、采訪的過程,這里邊有一點對我觸動特別大——批評現場中塑造的王小波和我們傳記寫作中的王小波差別太大。我覺得,這個結論可適用于絕大部分當代作家,文學批評中的作家形象和實際存在的作家形象相差太多。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就愈發凸顯出作家傳記寫作和研究的重要性、急迫性,它會不斷對中國當代文學史提供史料、觀點上的支撐。房偉老師對陳忠實、陸文夫、王小波、戴厚英等新時期以來的作家傳記研究與文學史互動關系所作的闡釋很具啟發性。
最后,請易彬教授發言。
謝謝元珂,也感謝中國藝術研究院傳記研究中心的邀請,有幸跟陳老師、辜老師、房偉兄討論關于傳記方面的話題。
我以穆旦和彭燕郊為例,談一點我的感想。這兩個人物都是詩人,但是兩個人物所經歷的時代,他們的類型、身份實際上有很大的差別,由此可能帶來了傳記不同的寫法,所激起文學史的效應也不一樣。穆旦屬于材料偏少,自傳不足,他傳也比較有限,但在目前文學史評價中占據比較高的位置;彭燕郊屬于個人自傳類的材料比較多,有過自己編的簡短的年譜、土改日記,書信集已經出版了兩本,還有不少日記處于未充分整理、未定型的狀態。他傳材料相對有限,文學史地位尚未確立。
前兩年,我記得給陳老師寫學術工作述評的時候,第一條就是建立作家研究的文獻保障體系。我的穆旦和彭燕郊研究也大體延續這個思路。首先,給詩人做個年譜或評傳是必須的,也是基礎性的工作,但所采取的策略、方式、方法不一樣:因為穆旦本身的材料比較少,我在做《穆旦年譜》的時候,盡可能采取窮盡式辦法;對《彭燕郊年譜》則盡量做簡化處理,這是因為后者所經歷的是更加漫長的歷史時代,從1920年到2008年的88年的人生,經歷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經歷了新時期的轉折,中間會有很多話題可以展開。這種材料的處理顯然是更加駁雜、豐富的。
新材料的發掘總能夠帶來不一樣的效應,只是或大或小而已。但是與此同時也要考慮到文獻的限度,比如說有的問題好像看起來不是傳記的問題,實際上跟傳記卻有很大的關系,比如說穆旦晚年寫有29首作品,如果仔細進一步辨析的話會發現能夠確定時間的只有18首,還有11首沒有辦法確定時間,但是我們發現在《穆旦詩文集》里面把《智慧之歌》和《冬》分別編排在了1976年寫作的首位和末尾,正常來講應該是把能夠確定時間的編在一起,不能確定時間的編在后邊,但是《穆旦詩文集》不是這么處理的,它是把有確定時間的《智慧之歌》編在1976年的首位,把沒有確定時間的《冬》編在末位,在中間貫穿一些寫作時間沒有辦法確定的作品,這個中間應該來講既包含了某種編輯的因素,又涉及到對穆旦晚年認識的問題。
剛才談到作品的收集和整理,我們做研究會看作家的文集、全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不知道這個全集是如何編訂的,這就是文獻的限度。既有的作品集對作家的呈現,總體來講是有限度的,愿意呈現什么或者以什么方式來呈現,有時候會是一個問題。
我記得《沈從文全集》出版以后,臺灣一個學者寫文章說他特別佩服張兆和,為什么呢?因為全集披露了數百萬字沒有整理發表過的沈從文的材料,按照他的理解其實有些材料對沈從文是不利的,但是沈從文的家屬都整理出來供研究者使用。但是其他很多時候,資料的運用會遇到這樣那樣的限制,這個文獻有它的限度,就是這個意思。
由此我們要談到這個話題是文學史的認知,我現在越來越覺得文學有獨立的學術價值,談到一個版本的時候不僅是一個版本,當對版本進行回校的時候,對作品進行編年的時候,實際上并不是簡單的文獻整理問題,而是能夠全面觸及一系列的問題,包括作者個人的寫作史、文本演變史、時代語境、傳記形象和文學史認知的話題。前幾年我寫了兩篇很長的文章,分別討論穆旦晚年的詩歌和早年的詩歌,基本的思路從編年匯校來講,試圖呈現出一個基本的觀念,編年或者文獻不僅僅是基本的技術性的工作,背后是涉及到一系列復雜的狀況。
舉個例子來看,對穆旦晚年寫作有比較清晰的認知之后,就會發現對文學史的認知可能有時候有一些誤判。為什么呢?比如穆旦1976年的11首作品,全部收入到了1993年所出版的“歸來者詩卷”里邊。“歸來”或者“復出”是當代文學核心的概念。洪子誠老師對此進行過專門的討論,中間談到“歸來”是跟新時期的“到來”是相聯系的,是一種復出,是原有生活藝術位置的歸來。穆旦是1977年2月26日逝世的,對于當代中國來講,1976年、1977年是非常重要的節點,是即將進入新時期的時刻,但是對于穆旦來講,那時候還是處于命運黑暗的隧道當中,還處于“黎明前的黑暗”,并不是“新時期的曙光”。我們有充分的材料證明這一點,穆旦生前的書信在1976年10月“四人幫”倒臺前后有一段短暫的興奮時期,但是到1977年會有非常明顯的對未來相對比較悲觀的判斷,也就是說,未來社會并沒有出現在穆旦的詩學視野當中。我個人的總體判斷穆旦晚年寫作是個人心靈的挽歌,是個人的喃喃自語。基于這么一個考慮,證明穆旦同時代人的觀察是最為準確的,穆旦并沒有走進未來,未來對他將永遠是黑暗。這個是我在《穆旦評傳》中的最后一句話。當然我們對一個作家的寫作,對于他的編年、內在思想狀況做了比較透徹的分析之后,對作者精神世界,包括相關文學史的認知有非常好的促進作用。
我們覺得,穆旦主要的身份是詩人、翻譯家。而對于彭燕郊來講,他晚年對詩歌翻譯比較熟悉,在很多外國詩歌的翻譯出版、組織譯介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也包括在民間文學方面做了很多工作,文化身份有他的復雜性。因此,要全面、深入研究彭燕郊,也就必須考慮這方面的因素。現在這些工作才剛剛起步,比如,籌劃編輯彭燕郊全集,粗略估計大概在20卷左右。這是個龐大的工程。我們可以看到,因為作家本人的特點及所存在的實際文獻狀況的差異,對于不同作家的傳記寫作肯定是有類型上的影響的。
彭燕郊傳記寫作與文學史之間的互動更顯直接。因為彭燕郊的文學史地位還沒有確立,我們需要對他做更多的工作。如果剛才說對穆旦的研究很多工作是拓展性的話,那么,對彭燕郊的研究來講很多工作是奠基性的,這些年有一些,但是總的來講并不是特別多。我們會發現一個現象,即在一部分研究當中對彭燕郊給予了非常高的評價,認為他是一個被低估的文學史形象。這種研究,或者說,這種帶有突出傳記特質的詩人研究,為建構他與文學史之間的內在關聯,提供了嶄新可能。
彭燕郊的人生有三個“三十年”:1920—1949年、1950—1979年、1979—2008年。因為2020年是彭燕郊誕辰一百周年,我寫過一篇比較長的文章:《風前大樹:百年彭燕郊的回顧與前瞻》。他的人生三個“三十年”階段性特征非常明顯,而且我們發現彭燕郊的寫作跟國家命運、政治局勢、時代語境有著非常緊密的關聯。他18歲參加新四軍,后來在桂林、重慶、北京都待過,在桂林待了很長時間,后來到長沙,在街道工廠,一直到新時期之初才重新回到湘潭任教,他的人生、寫作實際上都跟國家的命運、時代語境有著非常緊密的關聯,他對于時代有積極的投合。與此同時,時代對他的人生、寫作活動也有非常明顯的激發的作用。也可以說,在這個過程當中,彭燕郊的個性、藝術能力、專業精神一直在發揮作用。
怎么理解這個“專業精神”?彭燕郊是個詩人,同時他在很多場合談到,在五六十年代的語境下依然保持獨立的閱讀,在新時期之初敏銳地把握到需要引進外國詩歌,并強調要以此作為當代詩歌發展重要的參照。彭燕郊對于三四十年代外國作品的翻譯真的是如數家珍。這都說明,專業精神始終是支撐他繼續前進的重要因素。從寫作來講,他也說寧愿做一個背時鬼、一個倒霉的人,也要堅持寫作,他覺得寫詩是安身立命所在。在此,個人和時代的交集,會碰撞出很多很有意味的東西。
與此同時,也需要做一些田野調查的工作,對當年詩人待過的地方,我曾做過一些考察。比如說彭燕郊在70年代所待過的街道工廠,通過實際走訪、調查,對豐富詩人形象,打開被“他者”所遮蔽的層面,特別是建構他與文學史可能存在的互構關系,都是大有裨益的。所謂“尋找彭燕郊”,就是這個意思。
有時候我會感覺面臨很多的困難,有很多的限制;另外一方面又有某種東西推動我往前走,繼續做這方面的工作。做作家的傳記研究,以及作家傳記與文學史互構關系的研究,總是懷著這樣的愿望——獲得更為豐富的文獻,總希望由此得到更加多元的文學史的認知。我通過穆旦、彭燕郊的研究工作,雖然現在看起來通過個人的努力,通過這個時代很多學者的努力,狀況已有很大改觀,但是有很多東西仍需進一步完善,未打開的或有待耕耘的領域還有很多。
我就說這么多,謝謝!
易彬老師是中青年學者當中文獻史料研究的翹楚,也是一面旗幟。他以穆旦、彭燕郊為例,側重從史料發掘、整理和研究角度,對作家傳記研究的方法以及與文學史關系作了細致解讀。同時,他也與大家共同分享了對穆、彭兩位詩人的最新研究成果。另外,他的發言也觸及到好多文獻學的命題,比如說怎樣為作家建立文獻保障體系、文獻的效應問題、文獻的限度問題、文獻譜系問題,如何處理文獻工作和文獻史認知的問題,實際上這些問題都是現當代文學很前沿的命題,仍然需要后來者繼續深入探討的話題。
感謝四位老師光臨本期論壇,作了如此精彩的發言。咱們下次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