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明
青島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公木先生逝世已經22年了,但在我的精神世界中,他始終沒有離去。我做過他的學術助手,師從先生十年。其后,雖云山阻隔,仍有十年的書信往來。甚至,在他逝世半個月前,我們還有聲息相通。在先生離世后,文藝界、學術界許多與他接觸過的人無不因他真誠、寬厚情懷中的人性光輝而緬懷景仰、唏噓感嘆。我從游公木先生近20年,對于他的為人、治學都有近距離的觀察和感受。不少了解此情的朋友和學生,曾建議我把這段歷史寫成文字,以使更多的人了解作為《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詞作者顯名于世的公木先生豐富的人生經歷和深邃的精神世界。我不能拒絕這個建議,我對公木先生的緬懷,不應默存于心里。“向前!向前!向前!”以軍歌激越百萬將士、提振雄威的公木,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往事,其中就包括我師從公木先生多年,所歷、所見、所聞的諸多故事。
公木(1910—1998),原名張永年、張松甫,又名張松如,直隸束鹿(今河北省辛集市)人,《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詞作者,著名詩人、學者、教育家。早年就讀于輔仁大學、北平大學第一師范學院(后改為北平師范大學)國文系。青年時期赴延安投身民族解放事業,先后在抗日軍政大學和魯迅藝術學院任教,后調入軍委直屬隊政治部文藝室任主任。1942年,他聽到毛澤東同志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并參與討論。1946年,他赴東北,曾任東北大學教育長、東北師范大學教育長。“文革”結束后,歷任吉林大學副校長、吉林省作協主席等職。公木先生是“業余”詩人,一生都在從事教育管理和教學研究工作。他是學識淵博的學者,是培育了幾代學人、桃李滿天下的教育家。但最重要的是,他追求真理,正直一生,躬盡辛勞,雖屢經坎坷而不改初心,成為無數后學心目中人倫師表的楷模。
1977年,“文革”剛剛結束。從這個積雪消融的春天開始,我所在的農村,地處長春郊區的新立城,已陸陸續續有插隊知青和下放干部返城。我在農村生活歷時8年,早已牢固樹立起扎根農村,生于斯、老于斯的念頭。不是我不想回城,而是我沒有任何人脈關系,沒有什么驕人“資本”去尋找可接收我的單位。我的青年時代和而立之后長達十年的中年期都已結束。我蹉跎半世,與其返回城里,還不如過著遠離喧囂、較少人際紛擾的村居生活。在農村的日子,也讓我有了另一種收獲:從春雨、夏風、冬雪、朝霞、夕暉,到一年四季時序流轉、草木榮枯、萬象更變,我從不適應到適應。在這里遠比在城市更能親和自然,能夠接受她的撫觸和慰藉。比起城市,農村生活確實很艱苦,我住著兩間草房,夏漏雨、冬透風,每年都要修葺;住在坡上,沒有水井,一切生活用水,都要到坡下的一口井去汲,回來便要擔著兩桶水一路爬坡。這是當時我們基本的生活情況。但比起剛下鄉時與插隊知青同住的情況,已是大有改善。自我在農村和知青共住兩年之后,在一塊坡地上,我終于建起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園”。而我周邊的幾戶村民,也都樸實、善良,在我們遇到困難時(如草屋修葺等事),也都會熱心幫忙。就在1977年的春天,我從幾十里之外的山區買來一車柳樹枝,把我這兩間草屋、三分宅基圍成了綠色庭院。我是真的準備后半生像陶淵明那樣過好“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生活了。但是,當我筑起的“家園”的綠墻又經歷了一個春秋的風雨櫛沐,柳條圍墻已成一道綠陰風景的時候,我才如夢初醒:眼前的田園生活和所謂“詩意般地棲居”,能為我的家庭、我的妻子和兒子長期接受嗎?做醫生的妻子想返回長春工作,并且已經收到商調函;在農村長大,剛剛上小學的兒子也需要良好的學習和成長環境。我的“陶潛夢”,到了應該清醒和立即決斷何去何從的時刻了。我明白,這一切的關鍵,在于能不能找到一個愿意接收我、同時我也愿意去的工作單位。
我把妻子接到單位商調函的信息和我求職的想法告訴了在吉林大學工作的兄嫂,他們分別在哲學系和中文系任教。嫂嫂李扶乾1961級吉大畢業后留校,對中文系的情況比較了解。這時已到了1978年的夏秋,1977級的學生即將升入大二,1978級同學又剛剛入學,1979級的課程安排和師資配備也進入了議程,兄嫂所在的系都已引進了不少教師。我的想法是哲學系或者中文系都可以,能進入吉大就好。嫂嫂建議我到中文系,并熱心地承擔了推薦和溝通的工作,但我心里還是很不踏實:荒廢了學術青春,繼之又僻居鄉村多年,已屆“不惑”之年而實“多惑”的我,到底能再做什么?事到臨頭,面對“大考”,我才發覺這確實是個躲不過的坎。
從程序上來說,要調入系里任教,首先要經由教研室做專業考核,再由系務會議討論通過,然后上報人事處,等待學校批準。完成這個程序要很長的時間,其中一個環節受阻,我的“戲”就結束了。我的理想是進古典文學教研室。我的弱點是年齡偏大,而且還缺少考核需要的成果,也沒有和年齡相配的學術職稱。這些弱點,自然會在古典文學教研室的引進工作中觸及并討論。這時,擔任系領導的程書記向我透露一個重要信息:已屆古稀之年的公木先生時任吉大副校長兼中文系名譽主任,此外還兼任多項重要社會職務,亟須配備一名學術助手,目前尚未定人選。如我愿意,他即電話聯系公木先生。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對他表示感謝。程書記當場打了電話之后,隨手就在桌上撕下便箋,上面寫著:
公木,東中華路33號201。上午,9點30。
長春市東中華路是條整潔而靜謐的短街,它的東出口通向吉林大學鳴放宮,西出口則通向開闊的地質廣場。這條不足千米的短街,竟然泰斗云集,大家薈萃,先后居住過眾多大師級的學者,其中數理化學科的就有朱光亞、唐敖慶、余瑞璜、吳式樞、王湘浩、高鼎三等人;而文史哲方面則有古文字學家于省吾,歷史學家金景芳,詩人、學者、教育家公木,作家廢名和哲學家高清海等。
那是9月中旬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公木先生約我到他家見面。他住在東中華路33號被人們習慣稱作“十八家”的一幢小樓里。這幢建于20世紀50年代,灰瓦、黃墻、紅院套的3層小樓,因為居住過不少名人,我在年輕時就有耳聞,心向往之,路過時也曾多次仰望,但惜乎難得一見大師們的儀容趨止。在趕赴東中華路“十八家”的路上,我的心情漸趨緊張,不停地猜想:即將出現在面前的公木先生是延安時期的老干部,《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電影《英雄兒女》主題曲的歌詞作者,該有一副怎樣肅肅威嚴的儀容呢?他的歌詞,連同他的筆名“公木”二字,都讓我聯想到“革命”“戰斗”“堅強”……
想著,想著,我已走進了“十八家”的院內:兩側幾株喬木在陽光下,“涂金”的葉片閃閃發光;樹邊的田垅里,還剩幾行枯黃了的玉米秸依然挺直;幾個橘紅色的碩大南瓜橫臥地表,曬著和煦的秋陽。看到院內這種農家景象,一瞬間,我的心情平緩下來,心理上的距離似乎縮短了。我穿過一條小徑直抵一樓門洞,快步走上二樓,在201室門前稍停,看表上時針到了9:30,正好是約定時間,我輕觸了門鈴。一位父輩年紀的長者從室內迎出,我趨前問候,報上名字,老人直接把我引入臥室里間的房內。這是我第一次走進一位學者的書房。除了靠窗的南向,整個房間排滿了書架,每個書架上又擠滿了書。還有一些書和報刊,因為無處容身,暫時堆放在房間的角落里。南向窗前,有一張黑赭色的寫字臺和一把竹椅。面對寫字臺的方向,擺放著供單人坐的兩只布沙發,也和桌椅一樣,是老家具。我知道面前的人就是公木先生。他見我有些拘謹,便先示意我在沙發上坐下,回身又倒了一杯水給我,然后坐回到他的竹椅上與我相對。此刻,我的心情已放松下來,并迅速完成了對公木先生的“掃描”:我面前的長者中等身材,一身淺灰的便裝,配著黑色的布鞋。說不上魁偉,卻足夠挺拔結實。方頭寬額,鬢發雖已花白,眉宇間卻仍透出一縷英氣,端莊的儀容,半顯堅毅,半露慈祥;而一雙很有神采的眼睛,也會讓人感受到非凡的睿智。這次對我來說可謂是重大機遇性的見面,并不像我事前想象得那么正規、嚴肅,而儼然如我和一位長者之間進行的一次親切交談。公木先生從詢問我的個人經歷和家庭情況開始,很自然地把話題引入到讀書和志趣,然后便傾聽我的讀書心得,進而對我作出評價:他認為我對所讀的書擁有個人的視角,特別是我對明末清初大思想家、學者王夫之撰寫的《船山遺書》的通讀,使我能夠跟隨王夫之的引領,理清從先秦以迄宋明這段時期中國傳統學術發展的脈絡和梗概,這不僅開闊了我的文、史、哲視域,同時也使我經歷了一次很好的學術訓練。王夫之不僅為“六經”“別開生面”,而且對以《論語》《孟子》《老子》《莊子》為代表的諸子百家著作和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的評述,也都令人耳目一新。此外,他在史學和文學領域也多有開新之論,如《讀通鑒論》《宋論》《楚辭通釋》及所著《詩話》的詩論等,也多發前人所未發,令人服膺。通讀中的專注和思考,于我而言,收獲是遠大于聽課和讀教科書的。《船山遺書》是我二十幾歲時下過功夫認真讀過,并做了大量文獻卡片和分類評語的一部大書。我之所以用時兩年閱讀此書,緣起于1961年年初,吉大哲學系講授中國哲學史的吳錦東老師邀我合作撰寫一部有關王夫之的專著。他要求我先行通讀全書,做好資料準備工作,然后再找他商量提綱擬定和分工撰寫等事宜。我好不容易啃下了這個“大部頭”,待到去找吳老師請領下一步工作任務時,卻發現門鎖高掛。到哲學系問詢吳老師去向,有知情人告知他早已離職回印度尼西亞結婚(吳老師是華僑),后又到香港經商去了。我摘寫的大量資料卡片和幾本閱讀筆記,就這樣成了一堆廢紙,但我并沒有把它們扔掉,而是裝進一個大紙箱中,作為紀念品保存了下來。同公木先生的見面,給我提供了一個自由選題、自由發揮、展示所長的機會,讓我把多年用心做足的功課,集中在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內進行了概略陳述。因此,初次面見學識淵博的公木先生,我就得到了賞識。當然,這些都不是公木先生直接對我說的,而是事后中文系的領導私下告知我的。我在當時只是感覺公木先生在認真而耐心地聽,間有幾次插話提問,并無任何詰難。最后,當我辭別公木先生時,他起身后只簡短對我說了一句話:“你回去等待吧。”我退出書房,如釋重負,心情完全輕松下來。返家的路上騎著自行車,50多里的距離,不到兩個小時就到了。妻子在家坐臥不寧,一直惦記著今天面試的結果,當我把最后那句話告知她時,我們這才相信8年的農村生活即將結束。晚上,躺在多年睡習慣了的土炕上,我總是睡不著,想著白天的事:東中華路33號,坐擁“書城”的公木先生,還有他那深邃而慈祥的目光、他傾聽時的沉思……身旁的妻兒都已入睡。睡炕前的窗欞,浮動著徘徊蕩漾的月光,透進草屋,有幾縷映射到貼滿舊報紙的土墻壁上。這一夜,我身如夢,又似夢非夢。時光的流逝、命運的起落、偶然的機緣,有時真讓人辨不清真與幻、夢與覺的界限。
1978年10月初,國慶節剛過,我和妻兒告別鄉居,舉家返回長春。“文革”結束后,高校住房本已極緊缺,新調入的人員很少有得到學校安置住房的。好在,我臨時在校外借到了一間小房,全家人總算有了落腳之處。芳華雖逝,但我的學術青春卻由此展開。
在吉大中文系,公木先生主要從事古典文學專業的學術研究和研究生教學工作。作為他的助手,我的工作其實就是在學習中協助,在協助中學習。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我準時來到公木先生家中,準備聽取他的工作交待。

公木先生和他的學生們,后排居中者為本文作者
但是,當我走進書房,向正在伏案寫作的公木先生請領工作時,他先是抬頭看了看因為搬遷而有些憔悴的我,然后又示意我坐下。我有些不解,公木先生認真地問起了我回城后生活如何安排等問題。他顯然清楚,從鄉下回城,住房肯定是一大困難。說心里話,工作伊始,能夠聽到公木先生這樣的大學者問起自己生活中的冷暖困苦,已經很令人感動了;更意想不到的是,前一天傍晚,公木先生還利用飯后的時間,穿過東中華路東口,又過了條南北通向的大路,步行到鳴放宮所在的那個空曠的大院子里(現稱“牡丹苑”),去看他和妻子吳翔老師曾經住過的兩間倉庫房。“文革”結束,這兩間倉庫房在他們搬出之后,便空置起來,被校后勤部門用來堆放雜物。公木先生看到倉庫房未被他人使用,決定待我到來后即抓緊時間去看一看,如果愿意入住,他就找后勤部門疏通一下,以便我盡早把家安頓下來。我聽后感謝之情難以言表,頓出哽咽之聲,但為極力控制情感,不讓眼淚流出,我沒有迅即回應先生。他大概以為我在條件上有所考慮,不愿去住。于是又強調說:“這只是暫時的,眼下學校實在困難。我都能住,你有什么不能的!”
就是這句話,讓我思索并回味了幾十年:這里有公木先生的艱辛經歷,有他無懼困苦的堅韌意志,但更多的是他對我現實困境感同身受的關懷。是的,長我近30歲的公木先生能住,我又有什么不能住呢?這個約有兩間大小的倉庫門房,并不比我在農村那兩間草屋差,至少不用我每天爬坡挑水。對于短暫棲身來說,已經是夠“檔次”了。只是因為此前我已在朋友那里借到了一間居室,三口之家也還住得開,我不想讓公務繁忙的先生再為我的家事操心費力。但這件事讓我感受到的溫暖,卻永駐于心,終生難忘。半年后,在吉大工作的兄嫂調入北京工作,而公木先生也出面向學校總務部門提出了一個“合情、合理、合法”的入住理由,我因此搬入他們的兩居室。自此,進入了“安居樂業”的狀態。
我的助手工作,最早就是從公木先生的老莊研究介入的。在我到來之前,公木先生傾注了多年心力撰寫的《老子校讀》初稿已近尾聲。我來后,先生把已竣稿的上編《道經》部分4本手稿交給我,讓我先校閱一遍,校閱中有什么想法、建議可記錄下來,隨時向他提出。在此后的一段時間里,我的主要注意力也因此投注到研讀《老子》和《莊子》上。
公木先生對老子的興趣和關注由來已久。他晚年撰著《老子校讀》以及脫胎于此書的《老子說解》,曾令很多關心或熟悉他的同事、朋友和學生們不解:“紅色詩人”公木,《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東方紅》《英雄兒女》主題曲這些廣泛傳唱、深有影響的曲目的歌詞作者公木,怎么會同撰著《老子校讀》的張松如聯系在一起呢?在別人看來,兩者之間不僅橫著一道難以相融的巨大情感障壁,而且它們文化色彩的反差亦甚鮮明。如果只是把公木看作以詩歌為戰斗號角的“詩人”,我們就難以理解學者公木精神世界的豐富性和深刻性,甚至我們也無從理解革命歲月、戰士經歷和歷盡坎坷之旅的公木是怎樣成就了“戰場奏軍歌,人倫樹師表”的人生。
首先,在到延安之前,青年時期的公木已涉獵了大量的原典、古籍,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孔孟、老莊對他的精神建構必然有所影響;其次,公木的中年和老年時期,老莊哲學對他不無紓困作用,提供一種精神力量和豁達情懷。而他晚年撰著《老子校讀》,更因緣于兩件事:第一件事是,1973年湖南省考古工作者在長沙馬王堆發掘出西漢初期長沙王丞相利蒼及其家屬的墓葬,其中的大量精美絲織品和包括帛畫、帛書在內的珍貴文物得以面世。其中帛書有《老子》甲本和《老子》乙本,與后世諸多通行本有異。這一重大的考古發現,啟發了公木先生以帛書本《老子》檢驗校正后代諸通行本誤讀錯簡的念頭。第二件事是,1973年以后,大學的文科教學還缺乏規劃。公木先生感到迷惘,“因想到老氏之旨,以清虛謙弱自持,或可醫治我無補于時無濟于世的忿戾偏激”(《老子校讀》“后記”)。這時,公木先生開始了專注《老子》的著述之路。整整一段時間,他閉門索居,讀帛書、校《老子》,沒有誰知道他在搞什么,只有住在隔壁的古文字學大家于省吾先生與他相互過往,引為同調,時有摩研切磋,抑或公木先生于篆籀古文的釋讀有所請教。此外的知音人,就是逾世之交、同在長春而在東北師范大學中文系工作的楊公驥先生。公木先生與楊公驥先生二人相識于延安,又于50年代初期合作從事文史研究。待到1976年后,二者學術上的聯系漸多,公木先生把《老子校讀》竣稿的部分不時寄給楊公驥先生,二人亦借書札往來,論《莊》說《老》,析辨奧義。時間到了1978年春,公木先生擔任了由校到省,直到國家的各種職務,會議接連不斷,借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實在是生活在忙亂中,暈頭轉腦,顧此失彼,不加強壓力,自然便停擺了也”(《老子校讀》“后記”)。是年4月26日,公木先生接到同樣也是賓客盈門、文債如山的公驥先生的贈詩:
寒霜歷盡又逢春,
枯木重華稀世珍。
座上不虛談笑客,
案頭未了應酬文。
懸口滔滔浮白日,
垂發皤皤挽黃昏。
欲追王弼窮奧旨,
怎奈無暇學老君。
詩中提及的王弼,是曹魏人,著名玄學家,以《老子注》聞名天下。1978年秋冬之際,《老子校讀》的撰寫已近尾聲,而公木先生卻諸事紛繁、多任在身的時刻,我來到了他的身邊。我能協助先生的,多是抄抄寫寫、校對文字一類的事,而在這種協助的過程中,我倒是有機會認真踏實地習讀《老子》諸多傳世本,也算是穿越歷史,在“老子學”中走了一遍,這對于我后來撰寫《道家思想與中國文化》以及有關道家與中國文學的系列論文奠定了基礎。1979年冬,為周圍同事、左右師友關注和期盼了6年之久的《老子校讀》終于面世。但沒有想到的是,對于我為此書所做的那份微不足道的工作,公木先生竟給予了熱情洋溢的鼓勵和不吝筆墨的肯定。他在“后記”中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直到去年冬趙明同志調來我校,助我一臂,才把勁兒上足,時鐘再度發出滴答聲,今年春天赴京參加詩歌座談會歸來,一鼓作氣,命筆急就,又把《德經》四十四章趕了出來,全部殺青,是在五月。于此期間,還綜合八十一章說解大意,寫了一篇《論老子》,這篇東西,便更加是與趙明同志共同探討,并得他協助才寫成的。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趙明同志,此書或將功虧一簣,那是大有可能的。”整整40年過去了,今天看到先生的這段深情獎掖的文字,我只深感有負先生,愧對先生的獎掖。

張松如(公木):《老子校讀》
對于撰著《老子校讀》,公木先生曾戲稱自己是“初學”,說自己“是一個富有興趣,敢湊熱鬧的人”。事實上,以詩為人所知的公木先生于經史、于古文字,都有很深的學術造詣。公木先生在青年時代曾為高級中學講授國文和文字學課程,他編著的《中國文字學概論》,由他的老師、中國語言學界的泰斗黎錦熙審訂后出版。扎實的文字學和經史功底,在他的很多著述中都有所顯示。他在晚年撰著《老子校讀》,實亦淵源有自而非偶然。《老子校讀》是在1993年湖北省荊門郭店楚墓出土竹簡《老子》之前,較早利用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老子》用以檢校后世諸通行本《老子》的著作。這部專著不僅做到了“悉取古今諸本,檢別疑謬,審義所安,擇善而從”,寫定“經文”并附以“校釋”,而且全書81章每章都綴以“譯語”和“說解”。《老子》是近于詩體的古文,公木先生又是學者兼詩人,所以每章的“譯語”,都以生動、活潑的現代語言,讓讀者享受到奧義玄思中的深邃詩意或恍惚朦朧的老子詩美。這一點,只要將它和諸家譯語略作對比,特色立判。最后的“說解”部分,既針對每章主旨作“原汁原味”的解讀,又聯系全書按老子思想的邏輯線索作引申和發揮,使讀者讀每章都得窺《老子》全貌。這樣一部既完備又有特色的《老子》讀解本,它的問世,必然會引起海內外學人的關注。果然,不久中國臺灣旅美著名學者、北京大學哲學系客座教授,以研究老莊哲學蜚聲海內外的陳鼓應先生,在其所著由中華書局出版的《老子今注今譯》中,即“嚶鳴友聲”,不僅對公木先生的《老子校讀》作出了公開的學術回應,而且他本人也不避遠途,專程來吉大拜訪公木先生以達仰慕敬重之意,遂由“相忘于道術”的默會而有了后來合著的《老莊論集》(1987年由齊魯書社出版)的面世。大約也是在此前后,又有日本東京大學文學部池田知久教授一行3人專程來訪公木先生,就日本的《老子》研究和有關老子的諸多感悟與之交流討論。池田知久教授等人為了更詳盡地了解公木先生最新的老子研究,特意在吉大招待所駐留了3天。其間除有一次面見公木先生外,其余具體交流工作便由我代勞。池田知久教授回國不久,即在日本《海外東方學》雜志上著文介紹了公木先生其人和他的《老子校讀》。此后,還有多位日本漢學家,以拜訪或書信的形式,繼續了有關《老子》的文化交流。公木先生在完成有關老子的著述后,曾有過接下來再寫一部關于《莊子》的書的想法,他多次在與我的交談中流露:他對兼具深邃哲思與悲憫詩情的《莊子》由衷喜愛和激賞,在情感和審美層面上,甚至超過了對《老子》的興趣。我長期受公木先生情懷熏陶,對此亦深知之。實際上,具有濃郁詩人氣質,想象力超拔瑰奇,行文漫無涯際的莊子,才是公木先生的神交和心儀對象,是他晚年祈望的一個能與前哲共舞遙契的心靈之約。很遺憾,他急于做和必須做的事情太多,不能推辭的會議也太多。他能放棄自己的熱愛,卻不能冷卻詩人的熱腸和對社會的責任。他對剛剛崛起的一代詩壇新人和初綻蓓蕾、尚待滋溉的文學青年,都擔負著園丁般的責任。他抽出很多時間看詩壇新人寄來的詩刊或信件,給他們寫評論,引導并呵護他們的成長,其中就包括舒婷、北島和徐敬亞等“朦朧派”詩人。他還擔任著副校長、校學術委員會主任等職,主管全校文科科研、職稱評定等事務。叩門找他主持“公道”和向他傾訴的教師,有時一天中就要接待幾個。這都因為他太熱心,太平易近人,太主持正義。一向健康,很少患病的公木先生,在這樣多頭緒、多“戰線”、高強度的工作狀態下,終于支撐不住,病倒了。

1979年10月,公木(右二)參加全國第四次文代會留影
1981年春,持續的心絞痛引發了心梗,公木先生住進了醫院。對他來說,有限的精力還必須落在詩和詩學的領域,這是由他的“詩人”身份注定的,也是為了完成教育部列出的學科規劃的任務要求:公木先生主編了由先秦至近現代九卷本的《中國詩歌史論》,跨度之長、體系之大,前所未有。這一浩大學術工程,使進入晚年的公木先生在完成對《老子》的解讀后,未能得償注《莊子》的夙愿,這是他的一大遺憾。有幸的是,在和他多次的談老論莊中,我斷斷續續地記錄了他對莊子覃思卓見的雨絲風片,其中每個論點,都足以延展發揮為一篇精彩的文章。比如:“詩騷”是中國詩歌的雙源,“莊騷”則是中國文學璀璨的雙珠。這一線索,貫穿了中國古代文學演進和發展之路;莊子是“哲之詩”,屈原是“詩之哲”,共同達到了“悲憫”高度,此后再無詩人可企;莊子文學性的特點是浪漫主義的浮想聯翩和現實主義的犀利觀察,是“冷眼熱腸”;莊子借助大量寓言來表達深奧的哲理,在《莊子》一書的理論線索上,綴滿了燦爛多彩的形象花結;莊子是最深情的“詩人”,他的情感極為豐富。他所謂的“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莫不屬于情感的范疇。莊子談人生,一則曰:“不亦悲乎?”再則曰:“可不哀邪!”這種哲思中的悲憫情懷,內含遠比詩人更為豐富、更為深沉的人生體驗和情感;莊子總是在“道”上渲染著濃厚的情感色彩和鮮明的審美意緒。著名的“庖丁解牛”,是一個“技”(藝)進乎“道”的過程,是一種高超的藝術創作活動。庖丁解牛之后的“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
善刀而藏之”,表現出傳神的審美愉悅情態,這些都需要極高的藝術經驗和哲學睿智;讀《莊子》可知:思與詩,哲學與藝術,必在最高的靈境或玄妙處有以相會,這需要進行更廣泛而深入的對詩或藝術以及直覺、語言符號等的探索(公木先生晚年所著的《第三自然界概說》深入探討了這些問題)。如此等等,不必更多羅列即可看出,若非對《莊子》有深刻的解讀,怎能有如此不同凡響的立論?莊子是廣義的詩人,或曰藝術家,但他的“詩”或“藝術”是什么?在何處?多年來,我看過不少學人論莊的文章或著作,但最終還是不知所云,更不得探知九淵蛟龍之“驪珠”究在何處。公木先生既是詩人又是哲人,學識淵博,人生閱歷豐富。讀他的論莊之言,讓我恍惚有窺“驪”見“珠”之感、得情感共鳴之愉。我寫過幾篇有關《莊子》的文章,也曾被《新華文摘》及《報刊文摘》轉載,但終因學識、閱歷、情懷、才能以及諸多因素宥限,未能得發先生論莊意蘊于萬一。先生之治學、為人,誠然令人欽敬追慕,激勵后學精進,然如我之庸平碌碌,終難望其項背。

1980年,公木(右)與蕭軍在一起
也許中國詩人或作家的職業關注、情感認知、審美取向以及經歷閱歷等,都與老莊情結有著文化基因的血脈關聯,隨際遇變化而以或隱或顯的方式得以表露。無獨有偶,在公木先生著《老子說解》20年后,著名作家王蒙又以閱覽感悟的方式,將自己的老莊情結連續在《老子的幫助》《莊子的享受》兩部書中盡情釋出,極“淋漓盡致”之興。這兩部以老、莊為話題的書,并非學術性著作,而全然是王蒙以自己的人生經歷和歷練說老解莊。王蒙要面對的并非學術界,而是文壇和中國的讀書界。在青島,我應邀參加了一次既有學術界也有文藝界朋友出席的討論會,提交了文章并在大會宣讀,文中充分肯定了王蒙解莊的特點和價值。其中核心的論點就是:作家王蒙是怎樣把“正解”留給專家,而自己卻把“謬解”變為“妙解”。是的,王蒙跌宕起伏、豐富多彩的人生經歷,確實可為不少“妙解”提供絕佳的注腳。而作為詩人與學者的公木先生,走的是以學術規范注“老”解“莊”的路子。在這條路上,他的經歷、閱歷、感性思維乃至悲歡激賞,都自覺受馭于理性、理智和思維,他的詩懷和激情,也都需要內斂、沉潛,直至“自我”退出,無蹤可辨,無跡可求。這是公木完全不同于王蒙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