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采石宕口的重生

歷史上的石匠或許從未想到，他們為了獲取石材，開鑿大地留下的許多采石遺跡，會在后世成為蒼古奇異的名勝和風景。

石材是人類最古老的建筑材料之一。在火藥用于采石之前，石材開采都是利用手工工具，順著巖石的紋理，一釬一錘地鑿擊山體，掏走了料石的同時，也在山體上留下了石崖或巖硐，形成了一些特殊的地貌景觀。如果采石場與當時重要的紀念建筑或事件相關，便能喚醒人們深層次的文化追憶，成為供人憑吊懷古的歷史勝跡，如因未完成的方尖碑而著名的埃及阿斯旺古采石場、作為帕提農神廟石材來源的希臘Pendelikón 山的狄俄尼索斯采石場(Dionyssos Quarries)，以及南京湯山的陽山碑材開采地。也有一些采石場因機緣巧合被保留了下來，經歷歲月的淘洗，竟與自然渾然一體，宛若天成，再經過后人的景觀調整和加工成為罕見的山水風景，如中國紹興的東湖和浙江溫嶺的長嶼硐天。

自火藥發明以后，爆破采石逐漸取代了人工鑿掘，隨著采石效率的不斷提升，采石逐漸演變成一個極為粗放的行業。采石創傷面越來越大，對地表的破壞也愈加嚴重。由于采石帶來了植被砍伐、土壤流失、水體污染、生物棲息地喪失等一系列環境問題，并存在地質災害風險，所以廢棄的采石宕口被認為是地球上的瘡疤。

采石宕口通常都會被要求通過復綠的方式進行環境修復。由于地質、地貌、氣候、獲取石材的種類、開采方式、開采周期及閉礦后礦坑閑置時間的不同，每個采石宕口的狀況也各不相同，但總體上看，在無人干擾的情況下，停采后的采石場將開始生態的自我修復過程，經風吹雨打，危巖會塌落，石壁逐漸趨于穩定，一些先鋒植物會從石縫中萌發生長，并不斷繁衍。但是鑒于采石過程清除了原有植被和地表土層，采石場中往往只剩下巖層和渣石，特別是在光滑的石壁上幾無任何土壤，所以僅僅依賴自然過程恢復采石宕口的植被并形成蔥郁的景觀，通常需要漫長的時間。

如果僅僅看到了采石場對地表和生態環境的嚴重破壞，那么試圖消除或隱藏采石地貌就必然成為采石宕口生態修復的最終目標。5 年前，我在設計南寧園博園7 個采石場花園時就曾被建議：或是利用城市建設中的一些多余土方，將這些采石坑填埋，以恢復其原始地貌和植被；或是采取相應的工程措施，錨固陡峭的石崖邊坡，并在陡崖上創造覆土的機會，從而種植植物復綠宕口。我并沒有接受這些建議，因為前者成本過高，沒有可行性；后者工程強度過大，甚至會帶來對地貌的再次破壞，恢復的植被也缺少自然氣息。事實上，對于不存在人身和財產安全隱患的采石礦坑未必要采取高強度的工程措施進行生態修復，只要對宕口陡壁進行一定的消險和避讓處理，并在平坦地帶輔以人工客土，順應自然過程，種植相應的植物，就能加速廢棄采石宕口的生態環境修復。

毋庸置疑，粗放的采石方式對自然景觀和生態環境造成了嚴重破壞，但是從另一個視角來看，對巖石的開采亦將隱藏在山體內部的巖層結構暴露在外部，從而在原本普通的山體上切削出了別具一格、粗糲險峻的地貌，如巨障式的峭壁、險峻的山崖、嵌崎的危巖、嶙峋的殘石，并引起水的匯集從而形成靜謐的深潭或湖泊；同時，采石宕口也是與原有環境完全不同的異質景觀，帶來了多樣化的基址和不同的生境條件，從而擴展了該地區的生境類型；另外，這種在人為作用下形成的特殊地貌均與地方的經濟發展和社會變革相關。所以許多看似滿目瘡痍的采石宕口都具有形成獨特且積淀深層人文色彩的山水風景的潛力。如果能充分借助采石宕口的奇特性，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挖掘并強化采石場的景觀特征，修復采石場的生態環境，創造特殊的生境，對宕口空間進行再組織和再利用，將采石場轉變為展示人類礦業遺跡，體現礦業發展歷史內涵的獨特的山水風景，并開展游覽、休憩、科普教育等活動，資源枯竭的采石場便可以再次發揮新價值，產生生態、社會、經濟和美學的綜合效益。

廢棄采石宕口的再利用有著無盡的可能：宕口可以轉變為市民公園，如巴黎的肖蒙山公園(Parc des Buttes-Chaumont)；可以轉化為山水風景，如上海辰山植物園礦坑花園，南寧園博園中的落霞池、峻崖潭和飛瀑湖；可以成為風景名勝，如浙江縉云的石宕；可以改造為植物專類園，如加拿大的布查特花園(The Butchart Gardens)，南寧園博園中的巖石園、水花園和臺地園；可以成為露天劇場，如奧地利圣瑪格麗滕(St.Margarethen)采石場；可以創造出度假酒店，如上海世茂深坑洲際酒店；可以沉淀為城市中的一片荒野，如南寧園博園采石場花園中的雙秀園；可以設計為旅游景區和度假區，如南京園博園。

每一個采石宕口的特征和條件各不相同，修復方式和功能轉化途徑也應該有適宜的選擇。采石宕口的生態修復、再利用及最終呈現的景觀面貌都是特定條件下的產物。無論廢棄的采石宕口是怎樣的荒涼頹敗，都可以、也應該成為一種新的資源，而不僅僅是需要被生態修復和掩藏開采痕跡的大地上丑陋的瘡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