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亮亮
(武漢大學 社會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晉中地區X養老院的養老模式不同于已經發展成熟的機構養老,也不同于村社養老,相較于“幸福院”模式規模更大也更為正式,可以說是一種農村養老的新形態。X養老院的養老模式可被稱作“家庭作坊式養老”:一對夫妻將村莊閑置房屋改造后,雇傭本地五六個低齡的健康老人,接受本鄉鎮附近有養老需求的老人入住,提供農家日常飲食與居住條件,以在地化、低成本、可持續的優勢得到了農村地區老人的支持并迅速擴張。家庭作坊式養老作為一個嶄新的經驗現象,重點解決了分散供養的特困老人(本文指五保戶老人)、低保老人、貧困老人以及部分有養老需求的老人的養老問題,這種養老模式對解決我國中西部欠發達地區老人的養老問題具有重要意義。本文在描述家庭作坊式養老經驗現象的基礎上,分析其實踐形態、生成機制和發展方向。
農村養老主要有三種模式:一是以家庭為主的養老模式,二是市場化的養老模式,三是依托社區的互助養老模式[1]。但對于我國經濟欠發達地區而言,城鎮化背景下帶來的人口流動削弱了家庭養老力量,導致家庭養老功能弱化;基于“成本-收益”原則,機構養老在欠發達農村地區又難以發展起來[2];“幸福院”模式、照料中心等實踐探索的效果同樣不佳。互助養老成為政策探索和學界予以較高期待的新模式[3-4]。總體來講,農村養老需要遵守低成本、原住地、互助的原則[5]。已有研究指出,仍舊具有勞動能力的老年人多采取以地自我養老[6]、搭伴養老[7]等模式,而失去勞動能力的老年人則主要依靠家庭養老和機構養老。
關于農村養老已有較多的研究成果,但仍然存在一些不足。一是研究對象過于寬泛,針對性不強,關于失能、半失能以及五保戶老人群體的養老方式討論不充分;二是缺乏對半正式、半市場的家庭作坊式養老院的調查研究。
本研究源于筆者2022年1月在晉中地區B縣L鄉開展的為期20天的深入調研,主要采用半結構式訪談和參與式觀察,訪談對象包括家庭作坊式養老院的管理和工作人員、在院老人、村莊居民等。通過調研訪談筆者獲得了豐富的經驗資料。
L鄉地處晉中地區,是典型的“無產業、無資源、無土地”的農業鄉鎮。該鄉行政面積約150平方千米,戶籍人口28 147人(截至2020年底)、常住人口9 687人。其中,60歲以上老年人口3 726人,占比13.2%。當地人均可耕種土地面積約3.6畝。近10年來,有將近2 000戶家庭在外務工并在外定居。多數家庭采用兩種家計模式:其一,子代夫妻外出務工,老人在家務農并照料孫子;其二,子代核心家庭在務工地居住,孩子也跟著父母,老人留在家鄉生活。
家庭作坊式養老院是以家庭為單位的微小型企業,屬于私營性質,其工作場所是家庭住宅,員工主要是家庭成員和少數雇工,聯結個人、家庭和企業,服務于社會和市場[8]。這里的家庭可以理解為兩層含義,其一,從人員結構和經濟屬性來看,一般由一對夫妻創立并雇傭少數人(一般為親戚)為工作人員,即擴大化的家庭共同支撐養老院的運轉,減少組織和制度成本,并且人工成本不高;其二,從空間結構和地理意義上來看,家庭作為空間嵌入原有村莊并發揮作用。
家庭作坊式養老,可以定義為以家庭為單位,在本土、本村利用閑置場所進行適老化改造后作為養老院接收本地老人居住(主要為分散供養的特困老人、低保老人、貧困老人以及其他有養老需求的老人)。養老院有效嵌入熟人社會,以村莊為面向,考慮當地實際經濟水平,收取合理費用;雇傭村莊低齡老人,開展精細化服務;組織農業生產;推進互助合作。家庭作坊式養老院具有在地化、半開放、半市場、互助等特點。
1.家庭養老功能弱化
家庭養老以血緣關系為基石,由老人的子女、配偶或其他直系親屬為老年人提供經濟上的贍養、生活上的照顧和精神上的慰藉,保障老人可以維持基本生活,是一種最為傳統的養老方式[9]。在中西部農村地區,大量青年勞動力外出務工,但出生于20世紀40、50年代以及部分出生于60年代的人口由于生理機能退化,逐步退出勞動生產。在社會轉型和社會結構變遷的過程中,家庭養老功能進一步弱化,老人得到的經濟供養不足、日常生活缺乏照料、難以得到精神慰藉[10]。這部分群體的養老問題無法再有效依托家庭解決。
筆者調研得知,L鄉接近75%的20~60歲人口常年在外務工,為了方便工作尤其是為了讓子女接受更好的教育,年輕一代更多選擇進城定居,對于需要完全養老但是不愿意入住養老院也不愿意進城的老人,大部分家庭的應對策略是由家庭中的兒媳婦返鄉照顧老人,兒子作為主要勞動力仍舊留在城市務工掙錢。這樣一來,一個原本完整的核心家庭被拆散了,但為了兼顧老人贍養、子女教育、就業掙錢,也不得不如此。另外,這樣的家庭養老方式也給子代的經濟收入造成了損失。農村外出務工人員在外掙錢本來就較為艱辛,壓力較大,在這種情況下,還要有一個“專人”來照顧老人,不僅荒廢了一個勞動力,減少了收入、增加了開支,生活中雞毛蒜皮的小事還容易引發矛盾,給子代的經濟和精神兩方面都造成了壓力。另一方面,缺乏自理能力的老人也面臨著精神與情感壓力。他們認為,自己不僅不能給外出打拼的子女提供經濟支持或在生活上提供幫助,還要給他們增加負擔,看著子女來回奔波、艱難生存,老人對自己的抱怨也不斷增加。在這種壓力下,有些老人為了減輕子代的負擔,甚至選擇自尋短見。
2.機構養老低效
機構養老是社會化養老的一種,社會化養老指的是通過社會途徑, 以社會制度保證的養老方式[11]。我國農村的養老機構主要為公辦,屬于五保供養服務機構(如敬老院),普遍具有行政性、半專業化特點,機構開放性不足,社會資源無法得到有效整合,養老機構中的老人與外界交流的機會很少,同時又缺乏專業的服務人員[12]。加之農村地區老人較低的支付意愿和支付能力,民營養老機構在農村地區只能維持低效率運行和低水平保障狀態[13]。
筆者調研的L鄉所在縣城B縣共有3家公辦養老院,共設床位350張左右,很少接收半失能和完全失能的老人。B縣作為國家級貧困縣和人口大縣,完全失去自理能力的五保老人就有600多人。而作為人口外出務工的重鎮,L鄉年輕人大量外出務工,各村(社區)都有大量的獨居、空巢、半失能、失能老人需要照顧。各村委會在縣鄉兩級政府的壓力下需要做好養老和撫幼的工作。近些年,B縣在鼓勵家庭養老的基礎上開展了公共養老、互助養老等探索,但效果都不理想。這一方面由于政府相關政策的制定實施存在不到位的地方,但更重要的是人們深受傳統孝道文化的影響,不論是老人還是子代都對社會化養老和互助型養老存在排斥心理,不利于實現養老方式的多樣化。在這種情況下,家庭作坊式養老院以半正規性、半市場性的方式逐漸發展起來,承接政府購買的五保戶老人集中供養服務,同時對有養老需要的老人提供有償服務。
家庭作坊式養老院的嵌入式發展能夠實現養老地點與村莊結構的適應融合,其建立在熟人社會上,能讓老人在熟悉的生活環境中養老,有利于老人的身心健康。建設家庭作坊式養老院,需要結合已有的建筑設施進行規劃,既不能影響村莊原有的公共服務設施,又要有效利用村莊公共服務設施。X養老院負責人是在本地出生、在本地工作的農民夫妻,具有較強的人際交往能力和良好的社會關系。他們通過綜合比較后,對交通環境便利、醫療配套相對完善、環境較為安靜的原供銷社舊址進行了改造,有效盤活村莊閑置資源,當地特有的窯洞式建筑又有效契合了老人們的居住偏好與生活習慣。同時X養老院將服務對象限定于當地鄉鎮和農村老年群體,將養老院人數控制在50~80人。
農村地區老年群體受制于經濟收入等原因,往往消費意愿和購買能力較低。X養老院在定價過程中充分考慮到了實際情況,針對不同群體的老人,收費標準不同。對于五保老人,由院方審核老人相關證明材料并簽訂合同后,讓他們免費入住,而五保戶的相關補助由院方領取后用于養老院日常經營。針對自費老人,由院方鑒定老人身體情況,與老人子女協商具體費用后簽訂合同。自費老人入住按照有自理能力的老人1 000~1 500元/月、需介助老人1 500~1 800元/月、需介護老人1 800~ 2 500元/月三檔標準收費。在具體議價時,還根據是否是熟人入住、是否是夫妻入住等不同情況收取不同費用,有一定的議價空間,某訪談對象這樣說:
“其實這種老人(收費)一般也就是1 800元,兩個月前,隔壁住進來的和他情況差不多。主要是老板摸清情況后,知道了對方子女多,又比較有錢,同時老人入住養老院勢所必然,所以就能把握對方心理,可以多要價。”(訪談資料:W3,20220216)
農村地區存在大量的閑置勞動力,低齡老人往往有較高的服務意愿和服務能力,X養老院以較為符合當地經濟發展水平的工資雇傭當地中老年適齡勞動力為養老院的老人服務,既能保證養老院的低成本運營,又可以讓在院老人因為“熟悉感”而放松心情。X養老院有廚工2名、護工3名、保安1名,為3對夫妻,平均年齡為58.5歲,都是本鄉人。在日常經營中,各人既有自己的主要職責,又因為都是熟人更容易溝通交流和相互幫忙,更有利于提高對在院老人精細護理的效果。
“我們將來也會成為這樣的老人啊,身體好一點,不受苦。身體差一點,各種疾病纏身,不也要依靠別人去照顧嗎?所以現在對老人好一點,也是行善積德。誰能保證自己將來不住進養老院呢?”(訪談資料:H1,20220117)
半開放式辦養老院作為養老院的運營理念,力求實現養老服務的公開化、透明化,在日常運行中對當地居民相對開放,可以讓居民相對自由地出入。行動不便的老人,依舊可以有人際交往、獲得外界信息的機會。同時,對于一些健康的老人,X養老院也沒有限制他們的出行自由。例如,當地老年人普遍愛好晉劇、秧歌,在附近村莊或集市舉行廟會或者文藝活動時,院方管理人員會開車帶著有參與意愿和身體較好的老人去趕集或看戲。X養老院正是用這種半開放式的運營方式得到當地居民的了解和認可。
其一,院方在養老院中修建了菜園,通過夏季組織工作人員多次翻種蔬菜(白菜、豆角、西紅柿、辣椒等高產易儲存蔬菜),提高養老院的蔬菜供應量。在工作人員忙不過來時,也會通過適當的激勵措施,例如獎金或獎品等,鼓勵有自理能力的老人參與進來。其二,院方在養老院附近租種了兩畝地,主要用來種植土豆,然后以工分換錢(出一次工50塊錢)的方式讓院中身體較好、具有勞動能力的老人去耕種。這兩種活動基本能保障養老院中的飲食供應,同時經過估算,自營的工分換錢模式支出遠遠低于市場購買支出。
“自費的自理老人一般不愿意配合我們的配對和搭伴互助養老模式,但是很積極地參與到我們的蔬菜、土豆種植工作中來。忙活得不亦樂乎,他們確實有足夠的經驗,讓我們的地最大化被利用起來。每年種三到四次蔬菜,然后存到地窖,基本上夠院里一年的需要。同時土豆種植中什么時候施肥、除草,根本不需要我們管理,老人都門兒清。”(訪談資料:Y2,20220217)
X養老院目前護工與老人的比例將近1∶26。雖然已經要求廚工和保安在做好本職工作的同時參與護理,但院方還是不得不組織老人們相互照料以減輕護養壓力。互助養老的主要原則是“年齡小的幫年齡大的,身體好的幫身體差的,條件好的幫條件差的,結對幫扶和取長補短相互幫助”,將院中低齡、身體健康的老年人通過一定機制組織起來照料高齡的、失能的老人,解決高齡老人日常行走、進食的問題。這些舉措一方面改善了老人之間的關系,使他們從孤立的個體凝聚成緊密的整體,體驗到養老的生活化和集體化;另一方面改變了老人與養老機構的關系,不僅僅是服務與被服務、管理與被管理關系,還是工作人員與院內老人平等互動的關系。在X養老院,老人與機構管理、服務人員是養老生活秩序的共同維護者和促進者,有利于提高養老院的活力、提升老人的精神面貌、增強老人的主體性體驗。
“忙不過來是真的,老板也很忙,我們會鼓勵有自理能力的老人平時照看需要借助輪椅行動的老人,促使他們之間配對養老,固定分組。每天到吃飯或曬太陽時間,這些分好組的有自理能力的老人就會到自己搭檔的房間照看他們。同時,我們也教會入住老人中癡呆不嚴重又具有完全行動能力的人去幫忙掃地、拖地。一方面,讓他們有事做,不至于無聊。另一方面,也可以讓他們通過干點活減免一點自己的入住費用。”(訪談資料:H2,20220214)
1.縣級政府:政策兜底以及將養老工作納入重要考核內容
由于管理機制的原因,公辦養老院一直不接受需要全護理的老人,意味著B縣600多個五保戶老人絕大部分沒有資格入住縣城公辦養老院,而民營養老院的床位供不應求。因此,B縣一直采取分散供養的方式照顧五保戶老人。2018年起,五保戶等特困老人能否得到有效供養成為脫貧考核的重要內容之一。村級幸福院、日間照料中心的成立卻沒有解決特困老人的養老問題。由此,政府大力鼓勵推廣家庭作坊式養老機構,養老院的餐廳、宿舍、健身器材等基礎設施的改造都由政府出資完成,政府通過行政力量推動五保戶老人入住養老院,以保證養老院入住率以及實現基本盈利。政府相關部門還廣泛開展宣傳,鼓勵孝親敬老的子女把老人送進養老院,同時每年都通過床位補貼、財政資助等方式推動養老院的可持續發展。
2.鄉鎮政府:養老工作成為新的中心工作
鄉鎮政府需要接受來自上級政府的考核,做好養老工作成為他們的中心工作之一。鄉鎮政府有充足的動力,通過土地租金、醫養合作、政策推動等措施積極推動本鄉鎮養老院的建設與發展。鄉鎮政府采取的具體措施如下:以明顯低于市場價的方式將原供銷社出租,并且在家庭作坊式養老院改造資金不足的情況下以鄉鎮政府擔保的方式為其貸款做擔保;作為中間方積極推動本鄉鎮衛生院與養老院建立醫養合作制度,且給予坐診醫生相應補貼;同時推動本鄉鎮范圍內五保戶老人全員入住、有需求的自費老人積極入住,保證養老院可以盈利;聯系鄉鎮小學師生到養老院開展文藝匯演、志愿服務工作。
3.社會組織:開展慈善公益活動、承擔社會責任
近幾年很多社會組織都會到養老院開展文藝表演、物品捐助等公益活動。這也主要因為政府進一步強化了對志愿者組織的管理和監督,將慈善活動開展情況列入文明城市、文明村鎮、文明單位等群眾性精神文明創建活動的考核內容,意在通過鼓勵企業家以及相關組織在競爭機制的激勵下積極與政府部門合作,參與到養老事業中。鼓勵學校、醫院、慈善組織、志愿者隊伍深入農村養老院展開活動演出、保健康復、慈善捐助、志愿服務,意在使得多主體多措并舉地促進農村家庭作坊式養老院良好發展。
1.審批監管:簡化放寬
該縣規定超過30人的經營場所需要做好安全消防、食品衛生、財務審計等工作。然而,X養老院在法人登記、營業許可辦理、行業標準評估等方面,都得到政府的放寬審理,辦事程序也得以簡化。養老院以民辦非企業形式運營,上級相關部門的檢查也就相對寬松:做好基本的消防措施與食品留樣即可。
2.聘用管理:口頭約定
X養老院雇傭的廚工、護工、保安等都是本地人,屬于年齡較大、在外地務工市場不具備優勢的群體。X養老院的管理者與他們進行口頭約定,每月向每人支付3 500元,除此之外沒有五險一金等勞動法規定應該繳納的款項,也沒有簽訂勞動合同。幾個工作人員與院方基本都是親戚朋友關系,工資足額按時發放,請銷假相對簡單,沒有嚴格的聘用管理規章制度。
3.依托親友護理
X養老院的護工以及院方管理者都沒有護理專業從事資格證,僅參加過縣民政局組織的相關培訓。養老院能夠較好地對老人進行生活照料,還能做好對老人的精神慰藉工作。主要采取以下三方面措施:其一,利用在院老人親戚、朋友等社會關系都在附近的實際情況,允許非本院人士相對自由地出入養老院,與在院老人聊天、互動,沒有完全隔絕老人的社會關系。其二,“鄉土護工”能理解老年人的習慣、生活方式等,能夠經常和老人拉家常,對待老人更有同理心,更容易取得老人的信任,能夠改善失能、半失能老年人的精神狀態。其三,院方管理者會定期讓老人與其子女、朋友進行電話或者視頻溝通,讓老人能夠與自己的親戚朋友進行交流、閑話家常。所以,即使不請專業護工,X養老院的老人們同樣可以得到精神慰藉。
1.五保戶老人的生存問題得以解決
根據對本院五保戶們的訪談,在入住養老院前,五保政策并沒有落實到位,老人的生活也較為凄慘。“在侄女家住著,自己就是外人,不敢多說話,做什么都不對,侄女婿經常罵自己。”“村委會說是要照顧我,但根本沒人管,自己在村里還要被欺負。”“吃飯就煮碗掛面、方便面吃啊,逢年過節到親戚家住兩天吃幾頓。主要還是自己做飯吃啊。”“我之前就和鄰村的一個五保戶一起乞討啊,打聽到哪家婚喪嫁娶之類的,我們就上門要飯、要錢,雖然被冷眼看待,但也能以此為生。”從上述話語可以判斷,分散供養制度沒有有效落實。當地對于五保戶只是簡單提供住房, 每月按時下發養老金, 僅在最低層面保障了五保戶的生存, 而沒有考慮到這些老人可能遭遇的突發事項 (如突發疾病) 、心理健康、社會融入等深層次的問題。但是入住X養老院后,從“每天三餐規律”“住的地方干凈衛生”“有人噓寒問暖”等反饋來看,X養老院切實提高了L鄉五保戶老人們的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
“我們開車去接他的時候,一進窯洞,一股騷臭味撲面而來,他就臥在炕上,蓋著一塊發黑的爛被子。灶臺上擺著半碗沒有吃完的清湯掛面,上面漂著幾只蒼蠅。老常頭告訴我們他的侄子外出務工了,走之前給自己拿來了掛面、刀削面、方便面,都是易熟品。估摸著夠一個月的量。差不多一個月之后,侄子回來會給自己再送一些食品,然后換洗衣物。偶爾村里的人也會給他送飯,送衣物。”(訪談資料:Y1,20220119)
“你看這些五保戶,在家里自己哪能過這樣的生活。現在在養老院,每天三頓飯,衣服臟了我們洗,吃飯我們喂著。來了這是享福了。”(訪談資料:H3,20220117)
2.有效補充自費老人的家庭養老力量
有自理能力的老人可以在自我養老的基礎上幫助子代家庭減輕壓力,但老人在失去勞動能力后,就需要子代的養護了。一直以來,當地老人失去勞動能力需要完全養老時,一般由子女共同贍養。然而,城鎮化背景下,農村居家養老支持力弱化、居家養老保障功能被削弱[14]。
農村地區的多數家庭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進入城鎮,并采取了“父輩留守種田、子代進城務工”的家計模式。這樣的策略導致了老人的家庭養老需求無法得到滿足。此外,“養兒防老”觀念是以子代與父代共同生活為前置條件的,而隨著子輩進城、原有的農村家庭結構瓦解,子女即便“卸責”也沒有過多的心理壓力。在子代已經在城鎮站穩腳跟、安居樂業后,一些子女也有接父輩進城的意愿,但依舊存在父輩難以融入城市的問題,該問題的本質是城鄉差異。多數老人一輩子生活在農村,對城市生活極度不適應,他們的出行交通、社會交往都存在種種問題。但這時候子代不可能返回農村,要處理好老人養老的問題,只能是父輩做出“犧牲”,要么放棄經由幾十年農村生活塑造的“自我”重新去適應城市生活,要么獨自回鄉、接受“養兒難以防老”的殘酷現實,面對孤單且無人照料的晚年生活。但老人們入住X養老院這樣的家庭作坊式養老院后,生活得到保障、精神壓力相對得到釋放。所以家庭作坊式養老院成了這些老人的最優選擇。
首先,相關管理部門應做好兜底保障工作,保證家庭作坊式養老院基本的管理和運營支出。在政府幫助養老院進行前期改造和設備購買的前提下,按照國家目前對五保戶施行的補貼政策,一定數量的五保戶老人入住養老院后,養老院所得到的相關財政支持就能夠保證其日常管理和經營。其次,為了有效彌補當地家庭養老能力的不足,家庭作坊式養老院通過復式管理,接收自費老人入住。市場化運營不僅可以增加院方的經濟收益,也可以增強院方的可持續發展能力。總而言之,家庭作坊式養老院一方面應優先接收五保戶老人入住,可以享受政策支持、水電租金減免等優惠,有助于家庭作坊式養老院節省必要開支、縮小運營成本,也可以滿足五保戶老人的養老需求;另一方面,養老院也接收經濟條件較好但有養老需求的老人入住并收取合理費用,實現低成本和可持續的契合性發展。
理念更新有助于家庭作坊式養老院進一步提升品牌效應。以X養老院為例,其由村級幸福院改造發展擴大,所以在日常管理中依舊沒有擺脫“做好吃和住兩項服務就可以”的固化思維。X養老院已經開設兩個分院,更應做好品牌效應,應具備一定的市場競爭理念,擴充服務內容,尤其是彌補老人精神贍養方面所做工作的不足。因為地域偏僻、經濟欠發達、工資水平較低,農村養老院很難引進專業社工人才,只能聘請本地即將退出勞動市場的低齡老年人或中年人做護工。這些護工能理解老年人的生活習慣和方式,更容易與照料對象親近,但是欠缺專業知識,專業服務技能水平較低,養老院依舊需要以持續化發展為導向,加強對鄉土護工的專業培訓,提升護工們的相關知識技能水平,進一步提升養老院中老年人的生活質量。
中國的老齡化程度日益加劇,家庭作坊式養老作為“本土”衍生出的新的養老力量,能夠有效應對城鎮化深入發展帶來的家庭養老功能弱化的問題,又能夠以低成本、原地化、互助化的特色和優勢作為社會化養老新模式得以發展。這種家庭作坊式養老是農村家庭應對經濟社會發展轉型階段的現實選擇,農村老人支付能力、消費意愿不高,但同樣面臨養老問題,家庭作坊式養老院既不會給農村老人帶來經濟負擔,也能滿足老人吃、喝等基本的生存需求,同時又以原住地和開放性滿足老人的精神需求。這種新的養老實踐是當地政府、市場、個體三大主體共促而形成的。然而,作為新生事物,家庭作坊式養老院需要得到政府的制度承認和政策支持,以明確其合法地位。同時,家庭作坊式養老院需要堅持兼顧兜底保障和市場化運營,發揮好雙重功能。家庭作坊式養老院探索出了政府扶助、市場運營、農村建得起、老人住得起的新養老模式,為未來我國農村地區養老問題的解決提供了鮮活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