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謇
清夜無塵,絲雨隨影。陌間披紗,蟲喃竹下。有風涼涼,卷落一地新黃。
九月的夜晚,剛跨進秋的門檻,沒了悶熱煩躁的暑氣,也沒有深秋的寒冷薄涼,當是秋天里最好的夜啊!
山村的夜里無余事,一個人披上蓑衣,戴上斗笠,閑走在村外的小路上。一路上桂香淡淡,風不冷不燥,雨不疾不徐,氣溫不悶不燥。一個人的秋,一個人的清貧世界,無瑣事纏身,內心豐盈,安逸閑適。我想這便是人間好時節。
“涼冷三秋夜,安閑一老翁。臥遲燈滅后,睡美雨聲中。”突然就想起這四句詩來。我可是學不來白居易的樣子,鉆進被窩兒里,聽風聽雨,安然入睡。這么靜美的夜色,跟一朵花兒似的,我是舍不得的。初秋夜,再帶上點兒絲絲縷縷的雨,光是想想就詩意滿滿,怎舍得在床上荒廢掉呢?
拐過村口,有幾簇年久的芭蕉樹隱在灰蒙蒙的夜里,對生的葉片像極了張開的旌旗,在青黃與殘缺之間有些許淺淺的秋意,似歲月斑駁的痕跡。我是喜歡親近芭蕉樹的,從小就喜歡,喜歡聽風吹它的葉片,喜歡看雨洗濯它的葉片。偶爾有一兩片斷折的芭蕉葉打在地上,發出“咔嚓”的聲響,偶爾也劃過人的身上,落在光影層疊的時光里。遠紅塵的紛雜鬧騰,居山野之安靜閑適。我成了一個閑人,閑得對一棵芭蕉樹發癡,對一夜雨發癡。
佛家說:“萬法本閑,唯人自鬧。”深以為然,無事于心,無心于事,便是閑人。南懷瑾也說:“悟了道的人,那真是閑道人,心中無事。”
想來“閑”也是各不相同的,或閑于山水,或閑于世情,或閑于田園,或繁華中偷閑,或閑于栽花種草。心中無事,各行其是,皆無不可。
歷代名士高賢之中,不乏閑人:種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之陶淵明;即如四季奔流,游山玩水之李白;也如梅妻鶴子,雪夜舟上宴客之林逋;一蓑煙雨,此間有什么歇不得處之蘇軾,此皆以閑而聞名。弗趨榮利,仙逸之氣也!
閑,有閑的自在;閑,有閑的豁達;閑,有閑的智慧。
人當有一閑,如此時的我,心系山野之趣,拋卻紅塵之紛擾,以淡然之心行于陌上,處一闋秋水長天的悠然意境,聽悠悠天籟之雨聲,應和內心深處的空靈,如此安養品性,自然清心寡明,淡泊物欲。
世間人的欲望是無窮的,而人的能力是有限的,當你的能力承擔不起你的欲望,幸福只會離我們越來越遠。何必貪求太甚呢?把日子過慢一點兒,過得輕松才是本事。
莊子在《逍遙游》中寫道:“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鳥于林間筑巢,林子再深廣,也只擇其中一枝;獸在河邊飲水,河水再寬闊,也只是喝飽即止。居不過六尺,食不過三餐,廣廈千間如何?家財萬貫又如何?到最后都不過是過眼云煙。豐盛的物質生活反倒成為我們的累贅。近些年流行的“斷離舍”,無非是物欲的膨脹給人們生活帶來了累累負擔,從而產生的減負智慧。想那蘇軾歷經滄桑,得意時欲乘風歸去,落魄時“莫聽穿林打葉聲”,最后才有“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的感慨。
閑,是刪繁就簡,是身心的隨遇而安,是人生的豁然開朗之態。閑,其實不簡單,是一個修心的過程,把心閑下來,這本身就是一種大智慧。漁樵深山也罷,把心閑下來,隨處是凈土;瓊樓玉宇也罷,把心閑下來,閉門即深山。所謂閑人,并非懶惰之人,而是內心修為上的一種境界,是行到山窮處,坐享清風朗月;身處紅塵藩籬,卻不沾半點兒塵埃。古往今來,世間的真風流、真自在,都是倚門望月一般的閑暇。
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閑,是把名利、富貴都放下了。回歸山林,素食簡餐,粗布麻衣,看院里薔薇爬墻,雞犬爭食,萬事皆安。也如夜雨中的我,趿一雙鞋,披蓑戴笠,行于山野小徑。或卷簾半開,一枕夜雨入夢來。山外車馬喧囂,與之毫不相干。
曾經奔走鉆營的執念,心一閑下來,便都不再重要了,只貪戀眼前的這般歲月靜好。
這一生,若是心無棲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在流浪,不如歸去,回到我們最初的白云鄉,做個閑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