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

施忠海

這些天，父親在老家后山砍竹子。周末我回老家，帶一些菜改善伙食。回家后，我便和父親一同上山。

入山前有一段水泥路，雖是上坡，但平順好走。入山之后，路就是最原始的那種了，既窄且彎，既陡且滑。況且經暮春兩場豐沛的雨水澆灌，再經暖風一吹，路兩旁的野草你追我趕已經擠到了路中間。這條路，是通向我家老屋的，路兩旁是茶地。清明采茶時節，母親就常走在這條路上。

父親在前方，走得快；我在后，氣喘吁吁。到了竹林我才發現，相較于眼前這滿山荊榛，身后的那條小路真算是好走的了。荊榛之間，一根根修長翠竹，直插向天。山風拂過，竹葉們在空中訇然作響，聲滌心靈。有些竹是今年新上的，雖然很高了，竹身卻很青，有的還掛著沒掉下的筍殼，它們也跟著唱。

聆聽了山風與竹葉的合奏，我拽過面前的一根藤條。“這簡直沒辦法下腳啊。”我笑著說。

“那要看誰的腳。”父親揮揮手讓我到一旁，拎著彎刀砍斷幾根荊條就一腳踏了過去。

“沒有我們不能走的路！”他讓我留在這兒不要跟他上去。

我猜測父親的“我們”是不包含我的，而是指他那一輩人。是啊，他們什么路沒有走過呢？年輕時，父親僅靠著雙腳翻山越嶺、挑土運石、犁田耙地、擔稻插秧。回想小時候，我也跑著跳著走過許多的路。那些田埂路、河灘路留下我們無數足跡；山里的小路，菜畦間的小小過道，我們常在那兒踩了一腳泥回家；還有些不像路的路，就踩著青草蹚過去，或伏在石頭上爬過去。

但我們走得更多的路，還是他們用刀斧劈出來的，是他們用石子鋪出來的。我們走著這些路去上學，去工作，去追尋遠方……

“錚—錚—”斧子砍竹發出渾厚有力的聲音打斷了我的云游。霎時，群山鳴響，萬竹應和。父親在遠處，我幾乎看不見他的身影，卻從這聲音里聽出斧子迅疾的、沉悶的爆發。我仿佛能夠看見父親緊盯竹根的銳利目光，仿佛能夠聽見伴隨斧子落下而釋放力量的“哼”一聲。

竹子在倒下前，無論被斧子鑿過多少下，都巋然不動。我分辨不出父親砍的是哪一根。直到有一根竹猛烈晃動起來，然后慢慢倒伏，竹竿、竹枝、竹葉猛甩幾次，便嘩啦啦掃下來。我似乎看見一條窄窄的路被它伏地的身體壓了出來。

我沿著父親踩出的路走過去，撿一根木棍掃去竹上的枝丫，父親則又踩出條路去了另一邊。就這樣，半天的時間，他砍，我掃。直到我看到山下我家的炊煙已經升了很高，我喊父親：“天氣熱了，回去吃飯。”

走到大路的時候，我又感慨一句：“還是大路走著舒服”。

父親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山里的路是我們走的，這條路是你們走的，你們也要為下一輩開一條路，讓他們走。”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在竹海的盡頭停留。

我確信了父親的“我們”是不包含我的。但是他的話語又在告訴我，“沒有我們不能走的路！”我堅信，我就是“我們”中的一個！

到家門口的時候，我見到一只燕子銜著泥土飛回屋檐下，炊煙已經飄到竹海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