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城

行微

以“環(huán)境保護”為主題的全國攝影大賽圓滿收官，《沙城》獲得最高獎是眾望所歸，來自全國各地的名家聚集在畫作前，驚嘆和贊美聲中給予了作品足夠的褒獎。頒獎禮即將在首都這座國際化大都市最高等的藝術(shù)殿堂里舉行，總之，一切都在證明著作品的成功。

在喧鬧不可觸及的角落，我理應(yīng)興奮，可迷離的目光沒有片刻離開畫中的少女，混沌的思維早已漫無邊際飄散，像一顆掛在天邊的星，忽明忽暗，走走停停，終于落停在了遙遠的邊陲。一座孤獨、寂靜的土城，在記憶里逐漸清晰起來。

我知道她的名字，但不確定是哪幾個字，不過這已經(jīng)足夠了。經(jīng)過千百次默念后，我經(jīng)常叫錯女同事。分開已經(jīng)兩年三個月零五天了，折磨人的日子還遠沒看到頭。我知道，我無權(quán)走進她的生活，特別是當(dāng)我照鏡子時，還經(jīng)常感慨，難道這個滿臉輕浮的人就是自己？所以，只能任由思念一分分的累積。

少女烏發(fā)如漆，眼神悠遠而恬靜。她身穿一件蔥綠皮襖，雙手合十在默默祈愿。我始終覺得：上蒼是公平的，遙遠的北地也畫了一筆令人心動的風(fēng)景。少女身后，是一座古城。夕陽映照下，拖曳在土城墻上的倩影讓人恒久難忘。孤城后面一片混沌，天地相接處是一條抖動的黃幕，挾裹著黃沙漫天鋪開，像一條蒼龍騰空而起，駭人的沙塵暴撲向了西夏黑城。

畫面并不唯美，幾乎所有的觀眾只能記住黃沙吞噬前哀怨、無助的雙眼。但我想，或許這正是作品震撼人心之處吧。

在“攝影愛好者”與“攝影藝術(shù)家”之間，我走得太辛苦、太漫長了，哪怕是睡夢中，都在苦苦找尋一條成功的捷徑。為了喜歡的攝影，我放棄了很多，甚至是穩(wěn)定的職業(yè)，在那段最怕同學(xué)聚會的日子里，除了一套珍愛的相機，已是再無可棄了。

走入鏡頭的家鄉(xiāng)觸目所及全是沙子的黃色，地處沙漠腹地的額濟納旗，尋找斑斕的色彩簡直是一種奢望。黃色的天空、黃色的城墻、黃色的梭梭柴……過了很久，我才明白，在巨大的沙海畫板上，任何亮麗的色彩都會被湮沒的。每一處都無數(shù)次地走入了鏡頭，投向所有能夠搜羅來的征稿地址，可卻從未出現(xiàn)一次驚喜，在枯竭的創(chuàng)作中艱難前行的我，無數(shù)次論證過“藝術(shù)”還是“生活”的重要性。胡楊節(jié)后，即便不是為了嘮叨的老媽，摸著日漸稀疏的頭頂，也該去謀生了。

漫無邊際的無聊感逼迫著我，下意識地沿著城墻，鐘表般繞行。走一圈，不少于兩千七百步，耗時二十五分鐘。手中的相機也漸漸成為累贅，虛弱的身體無法提供握緊的力量。

繞城行走一圈需要二十五分鐘，走五圈……走吧，離開這個地方！沙塵的味道是苦的，那種苦，只為失落的人品嘗。遇到沙塵暴無法呼吸的時候，駱駝會原地靜臥，這也許是個辦法，而小時候的我就不一樣了，只會不辨方向地狂奔逃離，這就是我。

幾年的都市生活是在聽著自己的腳步聲中飛逝而過的，一個人一旦放棄本真后反而易于生存了，也許吧，深究這個問題就是個問題。在被人貼上“成功”的標(biāo)簽而躊躇滿志時，也分明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愛越來越少。睡夢中，很多時候都是一個孤獨的人，既不知道身在何處，也不清楚前往何處，永遠是遇到另一個自己迎面走來時，在驚駭中嚇醒。此時，那熟悉的景象才能徹底喚醒沉睡的軀體，讓狂跳的心臟平復(fù)。戈壁曠野上一城突起，靜靜佇立，角樓危聳，是一種令人肅然動容的美麗。塞北的狂風(fēng)，把堅硬的墻垣削進條條五六尺深的溝槽，那堆積的沙礫幾乎填平了東西城門，入得城內(nèi)，滿目殘瓷碎碗和燒焦的痕跡，一陣陣流沙掠過，愈顯得幽寂。這便是神秘的古城—黑城。小時候初次到這里，便種下了深深的凄涼感。這幾年，“風(fēng)起額濟納，沙落北京城”的大沙暴，是否仍在不停地侵蝕你的身軀和吹皺你的容顏？想起這些，更是寒徹骨髓的冰涼。

選擇一次說走就走的回歸時，內(nèi)心的躁動瞬間就平息了。與其說只是為了拾起曾經(jīng)輕易丟棄的，不若說是為了擺脫噩夢的糾纏。從達來呼布鎮(zhèn)向東南經(jīng)過五塔寺、馬圈城后，我下了車，頭頂烈日，踩著滾燙的沙礫徒步前往。海市蜃樓里出現(xiàn)的大海給人以無盡的希望，游移的蜥蜴也成了上天賦予的生靈。本真的意識里，身體上越痛苦，靈魂里越能表達謙恭與善意。

吶喊聲中宣泄出對千瘡百孔、衰落破敗的無奈，過去了這么多年，我們在慨嘆之外，為之付出甚少，是到了該做些什么的時候了。一座古城，一個人，在孤寂與靈動中迸發(fā)出的力量，注入我如大地般干渴的靈魂里。黑城輪廓依舊，心緒卻大不相同。

孤獨的一人，繞城行走，一圈十五分鐘。不再孤寂，心跳的聲音連自己都能聽到，煎熬中時針出奇的緩慢，等待著如期而至的期盼。

從沙包后面倏忽鉆出來二十來人，他們木然無語，目光傲慢，歲月的滄桑，經(jīng)歷的坎坷已然讓他們漠視一切。公元1698年，祖上率部屬回歸，當(dāng)他們途經(jīng)額濟納這片綠洲時，被居延海水域遼闊、鳥飛魚游、胡楊遍地、林草豐美的景象吸引，建額濟納王爺府，距今已有三百多年了。土爾扈特后裔王爺世居于此，舉手投足間無不盡顯主人的風(fēng)范。

家族守護黑城已經(jīng)半個世紀(jì)了，王爺?shù)母赣H帶領(lǐng)整個家族來治沙，把能夠湊齊的人手都召集了起來，帶著所有的挖掘工具，把埋住城墻的黃沙移走，阻擋著古跡的毀滅。辛勤勞作三個月，古城周邊的沙丘總算被移除出五十米外。當(dāng)王爺伸出和父親一樣枯瘦的雙手，緊緊攥住鐵鍬時，父親渾濁的眼睛里竟然迸發(fā)出一絲光亮。

春風(fēng)吹，風(fēng)沙起，移動的沙丘漫過城墻，一切又歸于原狀。斜倚在沙坡上的，是一幫不住嘆息的漢子。王爺?shù)呐畠洪L跪在城外伊斯蘭教拱北下，蔥綠皮襖是黃沙間唯一的綠色。兩手合掌胸前，默默祈禱，真有拯救黑城的力量存在嗎？

沙漠治理是世界性的難題，也是技術(shù)性要求極高的工程。目前，全世界形成的共識是需要綜合治理，先引水入漠使植被能夠存活，再廣種植被，起到固沙作用，構(gòu)建起脆弱的生態(tài)平衡。

看著少女柔弱的雙肩，誰忍心辜負這純真心愿？縱然無力相助，只能默默地守候在她身邊，陪著她，靜靜地聽她訴說……

半個世紀(jì)以來，隨著黑河流域人口發(fā)展，水資源矛盾日益突出，黑河下游額濟納綠洲屢次斷流。每到春天，昔日的滿目綠洲被“大風(fēng)起兮塵飛揚”的昏黃景象替代。大風(fēng)過后，佛塔四周被偷盜者隨手丟棄的“次品”四處撒布。少女撿起一個個殘缺的佛像，將要把它們深埋在無人能找到的黃沙下。我揮汗如雨、傾盡全力深深地向下挖，仿佛只要再深一尺，便更多了一分安全。當(dāng)少女遞來水碗時，匆忙慌亂中的一瞥，仿佛在躲避著世間的侵?jǐn)_。目光終于再投過來時，讓人仿佛注入了無盡的勇氣，敢于去為她做任何事，而不用想這件事有多難。

“起沙塵了”，遠處飄來的聲音滄桑而駭然。

只是片刻，便聽見遠處的嗷嗷聲，像悶雷滾動，聲音在頭頂炸開。地平線上有如潮水涌來，一開始只是窄窄一線，越變越寬，又咸又苦的味道撲面而來，到近前時已經(jīng)是吞噬萬物的駭人景象。少女絲毫不為所動，臉上寧靜而虔誠，仍舊雙手合十，眼瞼低垂。

心動間，打開相機，用短焦距鏡頭，以城墻為背景，把遠處的沙塵暴恰好虛化，絕妙突出了天邊摧城拔寨的氣勢。焦點選擇在少女雙手上，聚焦后鎖焦。少女仿佛被驚擾，睜開雙眼，露出一絲責(zé)備。正當(dāng)時，指尖輕輕按下，我知道已經(jīng)找到了幾年來苦苦尋覓的所謂靈感。

瞬間，就在窒息絕望中，黃沙便一掃而過，剛才的一切都像魔術(shù)一樣消失了，混沌中目送“黃龍”席卷而去，心情更加低落，生存的影響暫時離開了土爾扈特部落，又延伸到了哪里？

曾聽少女說過，國家實施了黑河流域治理規(guī)劃，投入很大，還建設(shè)了配套水利設(shè)施，保證下游額濟納旗每年有足夠的來水量，還讓久已干涸的東居延海重新碧波蕩漾，從而有效阻止沙塵東進，額濟納綠洲生態(tài)環(huán)境大有改善。

至今難以忘記少女說起時的興奮，她說黑河向東居延海調(diào)來的水是“圣水”，有了水，就能世代守候著家園。

如果人類拿出移走沙山、注水為海的勇氣來，黑城的故事就能延續(xù)吧。

相機慢慢裝好，話到嘴邊卻像千斤重量壓身難以開口，幾天來一直在回避著歸程將至的現(xiàn)實，現(xiàn)在已經(jīng)擺在眼前。注視著黃沙里的黑城，不敢看那雙美麗的眼睛。少女一如的平靜，好像預(yù)知已久，合著祈禱的雙手慢慢分開，掌心里露出一個圓形的泥塑，上面的佛像容貌清晰可見。

“送給你，會給善良的人帶來好運。”

一絲酸楚從心底迅速涌向全身，莫名的悲傷在壓抑中肆意掙扎，心越收越緊，所有曾經(jīng)痛徹心骨的記憶逐一涌現(xiàn)，自己仿佛冷眼旁觀著一個肉體在窒息中消亡。人如果沒有靈魂，也只是一個泥塑。

木然接過來，只為它的神圣，寧可又增添多少負重。

駝鈴叮咚，少女的身影時隱時現(xiàn)，看著她溫柔的背影消失在城墻邊。

深深地挖，深深地埋下。黑城下的祝福我會銘記，讓我學(xué)會永生善待世間一切，但佛像應(yīng)該屬于這里。

每個人最珍惜的是自己，一生中都在尋找生命的燦爛，可大多不會為這世界留下任何色彩。《沙城》只是一幅畫，畫面背后，值得我用一生去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