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巋然
所謂豪放詩,其特點是以鋪敘直抒為主,風格恢宏沉雄,氣勢豪縱,境界宏大,不拘格律,汪洋恣意,崇尚直率,大體是創作視野較為廣闊,多涉及軍情、國事的重大題材。清初的流人一般具有較高的文化修養,因為多是以文字獲罪,遭流放后大多噤若寒蟬,即使有詩作也多悲苦,但有風骨的流人總會按捺不住胸中郁結之氣,不在乎自己的際遇甚至生死,不平則鳴,以豪邁的情緒蔑視困境并賦之吟詠;另有部分流人則是在流放地感嘆東北的壯美山河景色,或是與當地的滿族將領、平民生活融洽相處,受到當地人蓬勃向上的豪健精神的感染,精神世界和當地人融為一體,其詩作也由愁苦變得充滿豪情。
一、胸中郁結,不平則鳴
清代流人被流放到東北,一般認為是從天聰七年(1633)開始,至乾隆二十一年(1756)結束,主要集中在清初時期。在清初,東北是荒寒不毛之地,未經歷過東北嚴寒的江浙一帶文人,在獲罪流放于東北的途中,著實是歷盡辛苦,甚至是死于非命。有的流人“衣絮單薄”(《清圣祖實錄》卷三十二),未到目的地就“凍斃于路”(《清圣祖實錄》卷三十二),有的半路就被虎狼吃掉,即使到達了沈陽、尚陽堡、寧古塔等地,他們往往也是“既無屋棲身,又無資力耕種,復重困于差徭”(《清圣祖實錄》卷一〇二),在天寒地凍的環境里,“顛踣溝壑”(《清圣祖實錄》卷一〇二)者經常出現。就是在這種條件下,被流放的函可依然是“到死不知非”(釋函可《千山詩集校注》),面對冰天雪地,照舊發出豪邁心聲,在詩作《自嘲》中,函可就道出了不服輸的精神:
莫笑孤僧老更狂,
平生奇遇一天霜。
不因李白重遭謫,
那得題詩到夜郎。
詩作開篇就體現了作者倨傲的態度,歲月的滄桑并未磨損自己的棱角,反而是“老更狂”,第二句作者表現出豁達的心胸,一般人被流放到東北苦寒之地,都是嚇得膽戰心驚,自感兇多吉少,函可卻表示被流放到關外不過是“奇遇”而已,眼前的困難不過是“一天霜”而已,并不掛懷。三、四句中,函可自比李白。李白自長安被賜金放還后一路向西南漫游一直到夜郎之地,李白到達夜郎后創作的詩作并沒有過多地描寫內心的苦悶,而是依然抒發自己對生活的熱愛,詩情豪情未減,甚至在公元757年,時年五十七歲的李白,在永王軍營里寫下組詩《永王東巡歌》,表達自己建功立業的渴望。函可自比李白,也是一樣的創作情懷,被流放到東北如同李白到夜郎一樣,絲毫不影響自己的心情。全詩雖短,然追古思今,蔑視困境,樂觀豪邁之情,躍然紙上。在另一首詩《寄江南諸同社四首》,函可同樣用樂觀的語氣書寫了豪邁情懷:
無罪還應出塞來,
石頭舊社長蒿萊。
會稽禹穴饒探遍,
不到天山眼不開。
這首是函可寄給江南舊友的詩,首句闡明東北應是必游之地,不管是否被流放,都應到塞外、邊陲之地去游覽一番。第二句說當年石頭城文社的舊友們久不相聚,已是人去室空,蒿萊滿地。第三句寫即使是把南方的各種名勝古跡都探尋過,終究是囿于一地,見識有限。第四句表明人應當到塞外一游,必須到天山才算是長見識,否則就是“眼不開”。可見函可即使是被流放,依然豪情不減,甚至能苦中作樂,認為被流放能夠開闊眼界,增長人生閱歷。函可甚至希望江南的舊友們也能到塞外,來欣賞迥異于江南的東北地域風光。縱觀全詩,函可直抒胸臆,以苦為樂,絲毫不以流放而掛懷,彰顯了其胸襟開闊,詩情豪邁。
二、睹大好山河,勃發豪情
有的流人來到東北后,壯麗的山河大地景象震撼了他們,相比于江南精致細膩的景色,東北的雪山、平原、森林、大河無不讓流人們感嘆不已,面對這樣氣象萬千的壯大景象,他們的詩作也變得恢宏大氣,意象也轉向高山、飛瀑、莽原、白雪、蒼云……代表作有吳兆騫的《長白山》:
長白雄東北,嵯峨俯塞州。
迥臨泛海曙,獨峙大荒秋。
白雪橫千嶂,青天瀉二流。
登封如可作,應待翠華游。
長白山是東北的重要山脈,橫跨遼寧、吉林、黑龍江三省,山脈直抵中朝邊境,包括穆棱窩集嶺、張廣才嶺、吉林哈達嶺、老嶺等。長白山山脈綿遠龐大,景色絢麗,天池、瀑布、雪雕、林海等景致美不勝收,也是滿族的發祥地和圣山。這首詩歌熱情地歌頌了長白山雄偉壯麗的自然景象,意境雄闊壯大,詩情奔放豪邁。詩作首聯中的“東北”“塞州”交代了長白山的地理位置,“雄”“俯”形容了長白山的山勢巍峨,氣勢壯大,第二句中“嵯峨”一詞,不僅寫出山勢的高峻,還表現了長白山的非凡氣勢。頷聯側重寫長白山的精神品格,長白山遠離大海,不能沐浴初升太陽的陽光,然而,它獨自巍然屹立在漫天秋色的東北大地上,傲然不群。頸聯描繪長白山的壯麗景色,“橫千嶂”意為縈繞在山間的云層厚重且廣大,“瀉二流”意為瀑布從山上傾瀉,像是從青天之上奔流而下,蔚為壯觀,高山、白云、飛瀑、青天組成一幅雄偉壯闊的畫面。尾聯中的“登封”,即登山封禪,是古代帝王祭祀天地的典禮,“翠華”意為皇帝儀仗上所用的翠羽,此處指代皇帝。尾聯作者發出感慨,長白山如此雄偉壯麗,完全可以作為封禪之地,受人們的拜祭。這首詩在描繪長白山雄偉壯麗的自然景色的同時,也融入了作者豐富的生活感受和對東北這片新天地的喜愛之情。
三、贊英雄將領,頌軍威軍容
清代流人被發配到東北之際,盡管他們有各種辛酸痛苦的遭遇,但新的環境、新的經歷豐富充實了他們的生活,他們對所在的戍所、邊疆有了新的認識。邊疆軍隊的軍容之盛讓他們動容,如陳之遴《出獵歌》其一:
旌麾八部蔽霜空,
萬馬奔騰喜逆風。
高雁數行驚不定,
半天霹靂起雕弓。
這首詩以熱情的筆觸描繪了清初八旗軍隊威武雄壯的軍威,也是東北民族長于騎射的充滿豪邁風俗的體現。首句寫正值天寒時節,冷意逼人,八旗軍隊卻精神抖擻,整裝待發,“蔽霜空”表現了八旗軍氣勢盛大,軍隊嚴整的八旗旗幟幾乎遮蔽了天空。第二句寫在這樣天寒地凍的環境里行獵,八旗軍隊卻并不在意,甚至喜歡在逆風中奔騰,表現出一種挑戰大自然、無所畏懼的豪邁氣概。第三句寫高空中的大雁也被這銳不可當的軍威震撼,以至于飛行都受到影響。第四句寫八旗軍突然引弓射箭,“半天霹靂”意為弓弦聲宛若霹靂一樣,說明八旗軍用的弓弩為強弓硬弩,拉力極大,箭矢破風,故而聲音震響。面對如此強悍的軍隊,流人們為其無所畏懼的英雄氣概和豪邁情懷所打動,由衷地贊美其軍威軍容。
流人們的境遇是不同的,有的流人不但沒有受到虐待,而且受到當地軍民的禮遇和照顧,如吳兆騫,寧古塔將軍巴海、副都統安珠瑚、薩布素等人都敬重他的學問,與他結交為友,這使得流人們對當地的好感迅速上升。曾經對流放地無比絕望,描述寧古塔“寧古寒苦天下所無……雪才到地即成堅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的吳兆騫等流人,也改變了觀念,其詩作開始贊美清軍軍威嚴整,以及清軍將領保家衛國的豪邁之情。代表詩作有吳兆騫的《九月十二日晚觀回獵賦贈薩君》:
山晚初回獵,江寒早渡冰。
風旗收萬馬,雪帳散千燈。
拂劍君何壯,鳴弦我未能。
莫言孤兔盡,側目有饑鷹。
這首詩贊美了將領薩布素的英雄形象和八旗軍的雄壯軍容。暮秋初冬時節,薩布素入山射獵,收獲頗豐,吳兆騫冒雪在軍帳外迎接。面對帶領大隊人馬滿載而歸的將軍兼朋友,吳兆騫有感而發。詩作首聯描寫清軍出獵時間,環境天寒地凍,出獵隊伍一早就渡過冰河前行,到晚上才歸來。頷聯中的“萬馬”形容軍隊的規模大,在凜冽的風中,千軍萬馬井然有序,入夜,營帳燃起的“千燈”星羅棋布,宏偉壯麗。頸聯作者用感嘆的語氣,表達出對將領薩布素拂劍雄起的英雄氣概的崇敬。薩布素是一代名將,在治理地方、抗擊沙俄等方面建樹頗多。作者遺憾自己文弱,不能開弓放箭,和英雄相比自慚形穢。尾聯作者警示清將領要警惕沙俄的覬覦,勿掉以輕心。流人們流放東北之時,也正是東北邊疆各族人民與駐軍一起奮起抵抗沙俄入侵之時。這首詩熱情謳歌了薩布素將軍率領的八旗軍的盛大氣勢,把贊美薩布素揚軍威與誠懇告誡不忘侵略者的野心交織在一起,把守邊將士對國家的赤誠熱愛,寫得氣勢磅礴而親切感人。作者以熱烈、敬仰之情寫出了薩布素等抗俄將領的英雄風貌,全詩敬仰與期待之情躍然紙上,可見作者已從感慨個人不幸轉到發出豪邁之音。這種思想的飛躍有著很強的積極意義,反映了流人文士思想層次的提高,拋卻了個人愁苦,把自己的思想融入家國一體的情感之中。
四、體會質樸之風,感受剛健精神
很多流人們在到達東北時,在流放地得到了當地人真誠的照顧。有的流人在詩里寫“燕人素扶義,愛我假一廛”(郝浴《屋漏》),“野人勤給米”“鄰媼代炊薪”(季開《尚陽堡紀事口號》其二),由此看出當地人對流人可謂關懷備至。流人在同東北人民的交往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時間越久,流人們也逐漸適應這里的生活,開始學習當地人的生活習俗,“漫道射雕多健卒,只今文士習弓刀”(吳兆騫《秋日雜述》其四),流人的詩作也逐漸變得豪放,如李呈祥詩云:“不遠冰雪神龍蟄,那得春花萬象初。”方拱乾詩云:“卻笑龍門才縱老,不過蹤跡版圖中。”流人在苦難中迎接新的生活,認為來到東北不虛此行,甚至寫“相逢樂事夸邊土,翻笑書生苦憶家”(張玉興《清代東北流人詩選注》),把東北看作充滿了生機的樂土。同時,東北蒼莽遼闊的土地,邊疆的雄壯軍隊和剛健質樸的當地各族人民,對流人們也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和感召力。尤其是當地人民半農半武的生活,也令他們感受頗深。流人們用自己的筆觸,描述并贊揚滿洲民族戰天斗地的剛健精神,代表詩作有張賁的《寧古臺雜詩》:
射獵沖寒雪,冬狩極北溟。
馳鑣昏白日,鳴鏑亂流星。
鹿尾連車載,雕翎帶血腥。
今年膺上賞,生獲海東青。
這首詩生動地描述了清代八旗軍民雪地出獵的盛況,氣勢宏大。詩中可見清初八旗軍民不忘武備、勤于騎射的生動場面。
首聯首句寫在寒冬時節,八旗部民沖開寒雪,不顧嚴寒奔馳射獵,第二句表明打獵的地域遠到極北。頷聯寫奔馳的駿馬濺起的塵土使得白日變得昏暗,射出的箭矢宛若流星雨般劃破天空。頸聯表明打獵的收獲極大,裝載鹿尾的車前后相接,而拔下來的箭矢雕翎上還帶著獵物的血腥氣,意為打獵剛剛結束。尾聯闡明表現突出的勇士獲得上級的獎賞,一種兇猛的獵鷹—海東青,海東青是滿族的圖騰,也是獵人的助手,象征著忠誠和勇敢,能獲得海東青,是對八旗勇士的極高獎勵。
全詩生動地表現了八旗將士生氣勃勃、蓬勃向上的精神面貌,面對天寒地凍的環境,他們毫不在乎嚴寒,反而鍛煉出勇武剛強的精神氣質,讓作者贊嘆不已。
不僅是八旗將士氣勢雄渾,普通的滿族群眾也是習武成風,男女老幼皆嫻熟騎射,讓江南來的流人大開眼界,如楊賓的《老邊道中》:
老邊墻外草蕭蕭,千里風煙合大遼。
保障人猶看舊制,提封誰復記前朝。
經過婦女多騎馬,游戲兒童解射雕。
自笑書生行未慣,黃沙撲面己魂銷。
詩作首聯描寫關外景色草木凄清,一片蕭條寂靜,當年遼國的廣大地域經過戰火洗禮,如今合為一統。頷聯說明守護者還在看守前朝留下來的防衛設施,但誰還能記得以前王朝的版圖疆域呢。頸聯從歷史轉到現實,在作者的眼中,當地人的風俗與關內殊異,連婦女都能騎馬,而兒童以習武射雕為樂,可見當地人崇尚勇武,精神上蓬勃向上。尾聯表明連作者都受到了當地民風的感染,雖然沒有完全習慣當地的生活,但心情已變得樂觀,面對嚴酷的環境,作者不以為苦,反而覺得景象壯觀、迷人,以樂觀的心態去欣賞這塞外的景致。
該詩描寫自然,使人如臨其境,如見其人,不僅形象地再現了清初邊疆少數民族的英武形象,還自然流露了流人文士對當地生活的熟悉,對東北人民產生的深厚感情。
流人們的到來,促進了東北地區的發展,也促進了該地區的文化建設。隨著民族的融合,流人們的心情也由愁苦逐漸轉向豪邁,他們和當地人一起為東北的文化發展書寫了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