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賦 詩
(香港中文大學 語言學和現代語言系,中國 香港 999077)
關于西漢郡國并行制下的家吏制度,前輩學者篳路藍縷,作了一些積極探討,如史云貴先生《西漢侯國官制考述》[1]將家吏制度與以侯令長為核心的地方行政官制作了結構對比研究,傅舉有[2][3]、張如栩[4]先生又以馬王堆漢墓出土竹簡為依據,對西漢家吏制度的結構、內涵及演變作了進一步的探討,閻步克[5]先生利用張家山出土漢簡《二年律令》,對西漢初期出現的“宦皇帝”這一現象作了解釋。現存記錄西漢吏制最為完備的歷史文獻無疑是《漢書·百官公卿表》和《后漢書·百官志》,而前者未能將家吏群體從朝廷官吏體系中予以標識,后者雖有按各級官吏名稱、隸屬關系、職分等作細化排列,但依然沒有區分出吏令長等官吏與宦家仆等私屬臣仆或家吏。本文將在前人研究成果基礎上,充分利用歷史文獻、出土簡牘和相關考古出土物,對西漢郡國并行制下家吏制度的發展、演變及影響作更深入探討,試圖補充《漢書·百官公卿表》在記錄家吏制度演變過程中的些許空缺,豐富現有的研究成果。
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各諸侯國內公卿大夫階層的勢力得到發展壯大,門客、食客、舍人等充斥于各貴族門庭,依附權貴。后來,“舍人”逐漸成為“親近左右之通稱也,后遂以為私屬官號”[6]21。《周禮·地官·舍人》記載,舍人“掌平宮中之政,分其財,守以法,掌其出入者”[7]749,其職責主要是掌管宮中之行政、財務及日常事務等,具有私屬性質,屬宮內官。《論語·八佾》還提道:“三家者以雍徹。”[8]61“三家”是指在魯國當政的士大夫孟孫氏、叔孫氏、季孫氏。此處之意是,孔子譴責三家僣主,用君主禮《雍》于自家祭祀。可見,春秋戰國時期,具有私屬性質的“舍人”已初步具備了家吏的基本特征。
在岳麓書院藏秦簡中,有兩種不同性質的“嗇夫”,一種是屬公卿貴族私家所有,名“家嗇夫”。如秦簡記載:“廿年后九月戊戌以來,其前死及去乃后還者,盡論之如律。卿,其家嗇夫是坐之。”[9]“廿年”指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該條律文的大意是:秦國規定,自秦王政二十年閏九月戊戌日起,此前被認定為死亡或逃逸的貴族,后來如果回來了,依然要按律論罪;若其爵位是“卿”的人,還要連坐其私家所有的“家嗇夫”,二者要一同依律接受處置。顯然,這里所提的“家嗇夫”是公卿貴族的家吏。此時,在專門為士大夫階層服務的特定內官職務前已冠上了一個“家”字。
“家嗇夫”一詞,目前尚未發現早于上述岳麓書院藏秦簡的文字記載。“家嗇夫”這一稱謂,強調的是“家”的屬性,將“家”字與“嗇夫”這一官職相連綴、相疊加,顯示“家嗇夫”掌管的事務與諸侯王的家族、宗廟等家事有關,為諸侯王的家吏。
另一種是屬于政府行政管理系統中的基層小吏,具有官府性質,屬官府“嗇夫”。常見名稱有“嗇夫”“官嗇夫”或“職能+嗇夫”,如《管子·君臣上》記載:“吏嗇夫任事,人嗇夫任教。”[10]545《漢書·百官公卿表上》記載:“十亭一鄉,鄉有三老、有秩、嗇夫、游徼……嗇夫職聽訟,收賦稅。”[6]742稍晚于岳麓書院藏秦簡的睡虎地秦簡也見有“職能+嗇夫”名稱,如《效律》中見有專管糧倉的“倉嗇夫”,《田律》及《廄苑律》中見有管理國有土地的“田嗇夫”[11]。這些均屬官府基層小吏。
總而言之,在秦王政至秦二世統治的這一段時期,出現了具官府性質的“嗇夫”“職能+嗇夫”與具私屬性質的“家嗇夫”并存的現象。
到西漢時期,“職能+嗇夫”稱謂仍見于家吏中,如《漢書·宣帝紀》記載:“既壯,為取暴室嗇夫許廣漢女。”顏師古注云:“嗇夫者,暴室屬官。”[6]236-237“暴室”是指宮內懲治犯錯宮人的地方。“暴室嗇夫”是“職能+嗇夫”稱謂,具宮內家吏性質,屬宮內私屬小官吏。
與“暴室嗇夫”負責宮內某一特定事務相仿,漢代家吏系統中的吏員,如“家嗇夫”及其最高長官“家丞”,都是公卿貴族的私屬官,為公卿貴族的家吏。其中,“家丞”又是從西漢以前就已設置并供“卿”以上者使役的最高級別的家吏[12]。
事實上,早在戰國末期,秦國就對爵級作了結構性調整,開始將“家嗇夫”等家吏的設置資格上升到五大夫以上的爵者才擁有的特權。至秦王朝時,家吏更是成為“卿”以上貴族才被允許設置的一種特權。到“西漢前中期,貴族家丞系統,已由秦時的卿以上設有‘家嗇夫’,收縮為侯以上至皇后、太子、公主才設有家丞”[1]。這就充分說明,自先秦以來,“家吏”的設置開始走向高級化,設置的資格和門檻越來越高。
西漢初年,百廢待興,郡國并行,郡與國地位齊平。《漢書·百官公卿表》記載:“諸侯王,高帝初置,金璽盭綬,掌治其國。有太傅輔王,內史治國民,中尉掌武職,丞相統眾官,群卿大夫都官如漢朝。”[6]741《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又載:“詔以為列諸侯,自置吏、令、長。”[6]594諸侯王和群卿大夫可自置吏、令、長等家吏,以“得賦斂”,其自置官“如漢朝”。
針對上述現象,賈誼在《新書·等齊》中指出:“諸侯王所在之宮衛,織履蹲夷,以皇帝所在宮法論之;郎中、謁者受謁取告,以官(筆者按:應為‘宦’之訛)皇帝之法予之;事諸侯王或不廉潔平端,以事皇帝之法罪之。”[13]43這里所提的“事皇帝”是指負責皇帝日常工作的外臣或者官吏,“宦皇帝”是指專門伺候皇帝的奴仆或者家臣,即內侍。各級諸侯王門下既存在“事諸侯”的官吏群體,又存在“宦諸侯”的家吏群體,二者的秩級俸祿待遇相當。賈誼認為,“事皇帝”與“事諸侯王”,二者不應等齊;“宦皇帝”與“宦諸侯王”也應該不一樣[5]。
事實上,漢初朝廷為獎賞列侯,讓諸侯王享有與皇帝等齊的待遇,在家吏的設置和使用上,給予列侯更大的自主權。如《漢書·百官公卿表》記載:“列侯所食縣曰國,皇太后、皇后、公主所食曰邑,有蠻夷曰道。凡縣、道、國、邑千五百八十七。”[6]742-743《漢書·百官公卿表》又載:“以賞功勞。徹侯金印紫綬,避武帝諱,曰通侯,或曰列侯,改所食國令長名相,又有家丞、門大夫,庶子。”[6]740
朝堂之上設丞相,豪門之內置家丞。這是秦至漢初的政治現象。《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記載:“詔書獨藏魏其家,家丞封。乃劾魏其矯先帝詔,罪當棄市。”[14]2853這是武安侯魏其在家中設“家丞”的例子。此時,家丞是列侯的心腹,各侯國只置一人,“秩三百石”。
西漢初期,家吏系統中既設有高級別的家丞,又設有中層的庶子、門大夫、行人及下層的洗馬等。家丞為家吏之首,職位最高。家丞具有管理列侯文書檔案、代表列侯本人行事、安排列侯喪事、管理列侯財產等一些重要職能[2],有時還可參與列侯最機密事情的權力,甚至對列侯的重大舉措施加影響。對謁者、舍人、家監等家吏的設置數量,各侯國不盡相同。漢武帝前,列侯家吏設置的具體數目取決于各侯國的自身需要。如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遣策竹簡記載西漢轪侯利豨在本侯國內置有家丞一人、家吏十人、謁者四人[2]。
總之,七國之亂前,家吏的設置基本上由各侯國自主決定,無論是種類,還是數量,均無嚴格限制;家吏的職責主要限于處理侯國的內務,包括部分“外交”事務,有時還會涉及侯國的部分重大決策。家吏成為列侯最倚重的人員。
吳楚七國作亂后,中央對諸侯國勢力的日益強大空前警惕,加快了削弱諸侯國勢力的步伐。漢景帝下令取消諸侯王的治民權,縮減諸侯國的治理機構,降低諸侯國的官職等級,減少諸侯國內的家吏數量,將侯國納入中央管治的一級地方行政單位。侯國由原獨立于郡,地位與郡齊平,轉變為別屬于郡。《漢書·百官公卿表》記載:“景帝中五年令諸侯王不得復治國,天子為置吏,改丞相曰相,省御史大夫、廷尉、少府、宗正、博士官,大夫、謁者、郎諸官長丞皆損其員。”[6]741漢武帝時又推行“推恩令”:“諸侯王請與子弟邑者,朕將親覽,使有列位焉。于是藩國始分,而子弟畢侯矣”[6]170。巧妙地解決了諸侯國勢力過大問題,加強了中央集權。
同時,唯列侯王是從的家吏制度也發生了變化。這些家吏,特別是高級別的家吏,與中央朝廷的關系越來越密切,原本由列侯自主選定的高級別家吏改由中央直接任免。此時的家吏制度逐漸成為中央監督侯國的一種工具。
從西漢前期就已開始的由“家”向“吏”過度即“吏職化”的趨勢,七國之亂后更為明顯。這種將管理貴族家族內部事務的家吏系統改變成為中央政府管理的官僚體系的過程,“可以認為是國家對有較高爵位者的一種待遇,同將新貴族家臣系統吸納、整合到國家官僚體系中的一種措施……秦對‘家嗇夫’職務的明確規定,其與‘卿’或有一定的主、從關系,但同時又屬于國家設置的吏的范圍”[1]。
體現特權性質的“家吏”,初期設置時,體現的是皇帝對高爵位貴族的一種優待。至此,中央通過將掌管貴族家族內部事務的家吏系統劃歸中央政府管治的官僚體系,實現家吏“吏職化”,其目的就是為了實現對“卿”以上位高權重者進行制約,鞏固中央集權,維護封建統治。
需要說明的是,隨著漢代推行削藩政策,侯國內的高級別家吏,不僅權力被削弱,而且隸屬關系也發生轉變。在漢景帝之前,家丞由列侯自置自選,從屬于列侯;漢景帝收權后,降低了家丞的秩級,使其從西漢初年的三百石,到西漢后期降為比三百石[15]。這種情況也得到了考古材料的證實。例如,西漢海昏侯家吏設置情況,隨著海昏侯墓考古出土物的公布,已基本清楚,據溫樂平《西漢海昏侯國職官設置札記》[16]統計,海昏侯的家吏計有家丞1人,官秩比300石;仆、行人、門大夫各一人,庶子1人,先(洗)馬、中庶子14人。可知,海昏侯家丞的秩級已降為比三百石。
即便如此,此時的家丞在侯國家吏系統中依舊起著中流砥柱的作用。此外,侯國還擁有自置低級別家吏的權力,正如史云貴《西漢侯國官制考述》所云:“從尹灣漢簡家吏系統來看,中庶子數量比較多,與洗馬計有14人,故知其在侯家吏中地位低微,應在百石之下,可以由列侯自行調補。但因為中庶子職如侍中,而百石以上家吏都是由中央或郡調配,故可以推測中庶子與列侯關系可能比較密切。”[1]
七國之亂后,家丞設置的標準和門檻又得到提升。《后漢書·百官志》記載:“列侯……其家臣,置家臣、庶子各一人……列侯舊有行人、洗馬、門大夫,凡五官。中興以來,食邑千戶以上置家丞、庶子各一人,不滿千戶不置家丞,又悉省行人、洗馬、門大夫。”[17]3631可知西漢中興后,中央提高了設置家丞的標準與門檻,規定食邑不滿千戶者不得設置家丞,還全部省去行人、洗馬、門大夫等家吏。
總之,七國之亂后,家吏制度在結構上與此前相比,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家吏的權力及數量同侯國的勢力范圍一樣被削弱。但需要指出的是,中央王朝一方面降低品級高的家吏如家丞的秩級,將其納入中央政府管治的吏制系統中,同時,中央王朝賦予家丞監督侯國的新權力,這些家丞越來越向中央靠攏了。另一方面,中央王朝又賦予列侯自行調配品級低的家吏如中庶子等的權力。這樣的一松一緊、恩威并施的政策,充分反映了西漢王朝高明的懷柔策略。
西漢王朝在實行削藩政策前,雖然在家吏的設置及稱謂上比照朝廷吏制,但是家吏的選用和相關支出用度均由諸侯、列侯自行決定。因此,此時的家吏具有私屬性質。
漢初至武帝時期,家吏“主侍侯,理家事”,上至代理列侯統籌協調內務、處理宗廟禮法之事,下至灑掃、掌車馬、打理田地等。家吏幫助列侯處理“家事”,扮演著內務部門的角色。雖然家吏在侯國的政治決策上,未曾起明顯作用,卻也間接地為侯王節省了可供其投入理政的時間和精力,提高了侯國的運轉效率,為侯國的發展起著重要作用。
七國之亂平定后,中央王朝為打擊和削弱地方侯國勢力,不僅將列侯與郡的關系,從之前的相互獨立改變為前者從屬于后者,而且將各侯國的重要家吏,尤其是家丞等品高權重的家吏,改由中央直接選拔任命,使其成為中央伸向各侯國的“神經末梢”和“眼線”。同時,中央朝廷還賦予家吏以監督和牽制諸侯、列侯的權力。如此一來,家吏系統與政府官吏系統實行交集,二者的聯系愈來愈緊密。在此抑彼揚的情況下,此時的家吏系統對列侯起到了一定的牽制和監督作用,遏制了各侯國勢力的發展壯大。
西漢初期,侯國內的官吏由列侯自置自選。《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記載:“陸梁,詔以為列侯,自置吏。”[14]948《漢書·高帝紀》又載:“列侯皆令自置吏。”[6]78可知,侯國內的官吏由列侯自置,不受中央限制,中央政府也不干預。久而久之,此舉既助長了地方侯國勢力,使其日益壯大,又不利于中央集權的封建統治。
漢高祖劉邦出身草民階層,“及壯,試為吏,為泗水亭長”[14]342。輔佐他的左膀右臂,如蕭何、張良等人,也非富貴人家出身。劉邦了解民間疾苦,痛感秦吏的殘酷,在西漢初年百廢待興之際,一方面實施“與民休息”的政策,另一方面積極推行郡國并行制,在吏制上實行與秦朝做法相反的政策,大力推行家吏制度。
當然,放任諸侯公卿自主選用家吏,對中央來說這是不得已的舉措。早在漢初呂后時期,就在出臺的《二年律令》里設置了多條防范諸侯反叛的十分嚴酷的法律條文[18]。此外,賈誼對漢初出現諸侯與皇帝“等齊”的現象產生了憂慮,發出了強烈質疑的聲音,寫出了倡導削弱諸侯勢力的《治安策》。他在《治安策》中提出:“割地定制,令齊、趙、楚各為若干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6]2237這種想法,事實上就是為了分散諸侯權力,縮小其勢力,客觀上也為后來的漢武帝實施“推恩令”作了思想和輿論上的準備。
隨著漢武帝“推恩令”的實施,列侯的勢力范圍被分解給了子孫,從而使郡國的地位和勢力大大減弱。具體到家吏制度,漢武帝一方面提高諸侯家吏配備標準,削減家吏數量,另一方面規定百石以上的家吏由中央或地方郡調配,從而使等級高的家吏變相地為中央掌控,由此相應地使原隸屬侯國的高等級家吏在加強中央集權的過程中轉變了性質,由原絕對服從于列侯的內務系統轉變為隸屬政府的吏職系統,使家吏制度實現了“吏職化”,并成為中央王朝牽制侯國勢力的一種手段。
西漢初年,百廢待興,中央朝廷需借助各諸侯力量發展社會經濟,恢復民生,為此推行郡國并行制,讓侯國在各自封地內擁有更多的自主權。在此背景下,從先秦時期開始出現的家吏,到西漢初期,不僅進一步淪為侯國內自置自選的一種工具,而且發展成為一種制度。這些家吏不僅幫助侯王處理侯國內務,為侯王分憂,而且幫助侯國發展壯大。
我們看到,在制度執行過程中,漢承秦制并非原封照搬,而是一種更高明的“嚴刑峻法”與“黃老之術”交替運用的統治手段。關于家吏制度的演變,從漢高祖劉邦表現出來的“寬宏大度”,到呂后出臺的《二年律令》,賈誼《治安策》的出籠,再到漢武帝實施“推恩令”,均表明中央朝廷一方面放手讓各侯國自置自選家吏,另一方面對侯國家吏的管治一直未曾松懈。
七國之亂爆發后,分封制弊端日益突顯。吳楚七國之亂平定后,中央下定決心實施一系列措施,加強中央集權,此時家吏的隸屬關系實際上已發生變化,不僅家吏的數量減少了,品級降低了,而且權力也被削弱了。這些都是隨著列侯勢力的被削弱而同步進行的。最為關鍵的是,與列侯關系極為密切的高品級家吏改由中央直接任命,并成為監督各侯國的一種工具,從而達到鞏固中央集權的作用。
在西漢實行郡國并行制的背景下,家吏制度的變化實為西漢政治走向的一個縮影,體現的不僅僅是地方侯國勢力與中央權力的此消彼長,而且從側面見證了漢王朝中央集權的加強。從先秦至西漢,家吏制度的演變過程是曲折反復的。這一演變過程既有歷史的必然,也為后世封建吏制的建設奠定了一定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