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楠 江 文 太原理工大學
唐朝是我國十分注重文化交流的朝代,這從考古發掘的實物以及歷史文獻記載中可以得到實證。作為“萬國來朝”的宗主國,唐朝秉承著對外來文化開放寬容和兼收并蓄的態度。這種華夷一家的思想使得唐代廣為吸收域外文化,造物設計水平空前提高,在工藝水準和生產規模上遠超前代。在隋唐青銅器工藝品中,銅鏡是藝術成就和文化審美程度較高的工藝品之一,其冶煉、熔鑄和加工技術均十分講究。[1]唐朝銅鏡與前朝的銅鏡有以下四點不同:一是突出世俗化造物理念,打破原有銅鏡文化意義層面上高官厚祿、長生不老的正統思想束縛;二是在形制上突破傳統圓形造型,拓展出葵形鏡、菱花鏡等新的制式;三是在工藝方面,創造出前朝未有的特種工藝鏡,如金銀平脫鏡、鎏金鏡、螺鈿平脫鏡、嵌琉璃鏡、鉛花鏡等;四是在紋樣類型上,多花鳥、世俗生活類型,突破以往古板沉悶之感,有種清新活潑的氣息。本文基于這些不同來探討唐代平脫工藝銅鏡的變化之因。
銅鏡作為我國古代日用器物之一,不僅是人們裝扮容顏、美化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也是各國文化交流的重要媒介。古代銅鏡背面常裝飾有具有美好寓意的紋飾或銘文,以彰顯制鏡工藝水平。唐代銅鏡在前人制鏡的基礎上創新應用了平脫工藝和花式形制。
平脫工藝銅鏡分為金銀平脫和螺鈿平脫兩種。兩種在制作工藝上基本一致,僅是鑲嵌的材料不同而已。我國很早就有在漆器上鑲嵌金銀和螺鈿的實證,出土的商代漆器上就出現金銀箔貼花和厚螺鈿鑲嵌工藝。戰國時期,將金銀錯工藝運用于銅鏡制作中,制作成的銅鏡被稱為金銀錯銅鏡。而以螺鈿為裝飾材料鑲嵌于銅鏡中,僅見于唐代。沈福文先生曾對金銀平脫制作方法有具體詳細的描述:將金銀薄片裁剪成各種所需要的圖案,并用漆粘貼在器物所需位置,待表面干燥后,再通體髹漆二三層使其牢固,經磨顯后呈現出金銀紋樣,使紋樣與漆面高度相同,之后進行最后的推光,最終呈現出精美的平脫漆器作品。[2]唐代金銀花紋在裁剪時還會使用毛雕技法,在圖案上雕刻細密的線條,但不能刻鏤,顯出底漆。螺鈿平脫與金銀平脫類似,是將螺鈿片進行雕刻并貼在漆器表面,再繼續涂數遍漆,經不斷打磨后顯現出來。在唐代文獻中,螺鈿鏡也被稱為寶鈿鏡,風格有剪影式、毛雕物象式和多彩式等。
在形制上,唐代銅鏡突破了傳統銅鏡的造型制式,創造出具有時代特色的花式鏡,有菱花鏡、八曲葵花鏡和亞字形鏡等。花式鏡是在寶相花銅鏡外形的基礎上演變而來,其與內部花卉紋飾遙相呼應。此外,唐代銅鏡中還出現了亞字形鏡式,它是唐代銅鏡造型的又一大創新。方圓結合的亞字形銅鏡,將直角與圓角完美融合,具有視覺均衡之感。這種形制的銅鏡通常裝飾有文化宗教類、生肖類紋飾。
平脫工藝銅鏡作為唐代特種工藝銅鏡的重要類別,突破了鑲嵌材料的單一性,發展成為多材料、多工藝的綜合應用,常將螺鈿與寶石、松石、金銀、玳瑁等材料相結合。平脫工藝還運用于其他類型器物上,如盤、碟、屏風帳、盞燈等。平脫工藝的興盛與唐代國家富足、奢風鼓蕩、文化交流頻繁等原因息息相關。
銅鏡制作始于戰國,興盛于漢唐。唐鏡從前代古樸呆板的樣式到精致華美的轉變,與唐代高度發達的經濟和兼容并蓄的社會政策分不開。唐太宗曾說:“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3]開放包容的對外政策使得唐前期的工藝美術受到西方外來文化的影響很深,銅鏡亦是如此。
唐代的銅鏡風格受到了異域審美的影響。薩珊王朝的建立,促使波斯美術在世界藝術中大放異彩。薩珊王朝的藝術設計與自身信奉的宗教文化——祆教進行結合,主要用于宣傳帝王至上、君權神授的思想。優越的地理位置以及廣泛的對外交往,促使他們的工藝品傳播至世界各地,影響著各地工藝品的制作。唐朝作為絲綢之路的天朝大國,世界各國的人,如波斯商人、粟特商人、印度佛教徒、日本遣唐使等都聚集于此進行學習交流。唐代以開明的政策、繁榮的社會、強盛的國力和博大的胸懷在吸收外域文化為己所用方面對波斯的文化藝術進行了融合發展。這一時期的銅鏡無論是在造型、題材還是風格上都有很大的創新。造型上出現菱形鏡、葵形鏡等花式鏡,題材表現上范圍更廣,花鳥魚蟲、神話傳說、人物故事等均列其中,形成活潑開放但又規整緊密的風格特點。制作考究、紋樣精美、材料高貴、色彩華美的唐代平脫工藝銅鏡,見證了沉雄博大的大唐文化和包容并舉的大唐精神。
唐代,西方的香料、珠寶、異獸、金銀貨幣等通過絲綢之路流入中國,整個社會興起一股“胡化”之風,大量的手工制作帶有濃郁的西域風格。此時期的銅鏡制作在工藝和紋樣上都受到了波斯薩珊藝術的影響,表現語言產生了創新性的變革。
通過絲綢之路,西域寶石逐漸被中國使用。[4]我國隋唐時期使用的寶石材料主要由波斯、粟特等西域國家提供。文獻記載,波斯是出產寶石較多的國家,盛產珍珠、琥珀、琉璃、瑪瑙、金剛石等等。[5]我國古代文獻中有許多關于波斯薩珊珠寶的記載。如《大唐西域記》中:“波剌斯國周數萬里……人戶富饒。出金、銀、鍮石、頗胝、水精、奇珍異寶。”
記載著波斯薩珊時期“進貢”唐朝的珍貴材料的《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一書中也對各種由西方國家傳入中國的原材料和工藝作了細致的描述,同時也詳細記錄了從波斯傳到唐朝的打制金銀和鑲嵌珠寶的技術。來自各國朝貢的玳瑁、珊瑚、夜光貝、琥珀、綠松石等異域精美材料受到唐代帝王的極度青睞,被鑲嵌在各式珍貴的器物上。唐代螺鈿平脫銅鏡中常見的寶石材料有綠松石、琥珀、瑪瑙、玳瑁等。如日本白鶴美術館藏的唐代八弧螺鈿寶相花飛鳥銜綬鏡(如圖1),以琥珀材料作為花心,綠松石材料為地。珍貴異域材料在銅鏡中的使用也體現出唐代的奢華之風。

圖1 八弧螺鈿寶相花飛鳥銜綬鏡
波斯金銀器作為世界古代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造型、功能、工藝和裝飾上都有很高的藝術成就,其常把立體的動物造型與器皿底部、把手處相結合,將使用功能和審美功能相融合。薩珊人采用鑄造、雕刻、錘揲等多種工藝技術,對器物進行多層次的紋樣裝飾。薩珊的金銀工藝在唐鏡制作中也有體現。唐代金屬工藝有銷金、拍金、鍍金、捻金、織金、砑金、披金、泥金、鏤金、戧金、圈金、貼金、嵌金、裹金14 種之多。[6]日本千石唯司所藏的唐代嵌寶金殼鏡,整鏡用金絲勾勒出花的結構外形。但值得注意的是,所有空隙處均焊以金珠作為填充裝飾。金珠也被稱為“炸珠”“吹珠”“焊珠”[7],是將黃金材料制成微小的金珠,再通過焊接技術將金珠排列成圖案使用。這種工藝最早起源于美索不達米亞兩河流域,經過薩珊地區傳入中國,使唐代金珠工藝多與花絲工藝結合使用。
1.含綬鳥紋
六朝至唐時期,綬帶立鳥樣式圖像從西域通過絲綢之路大量傳入我國。在薩珊金銀器上常見站立狀的鳥紋,頸部有時有項鏈,口含珠串或綬帶,常單獨作為紋樣,呈站立的單鳥造型,呈現徽章式紋樣(如圖2)。此紋樣之后不僅出現在中國,而且在東亞、中西亞、歐洲均有出現[8]。唐朝對西方含綬鳥紋樣進行了本土化的吸收,呈現出新的特點:一是與薩珊含綬鳥紋的呆板樣式不同,唐代含綬鳥紋大多靈動優美(如圖3),靈動之感是對中國傳統動物紋樣風格和傳統審美的繼承;二是與薩珊含綬鳥紋的獨立構圖方式不同,唐代平脫工藝銅鏡中含綬鳥紋多呈現對稱的特點,鏡背的鳥紋通常是四只,其中兩只的圖案會結合花枝進行表現,體現了中國“成雙”的思想。

圖2 薩珊舞蹈紋銀碗

圖3 飛鶴銜綬金銀平脫鏡
2.獸紋
我國從商代開始,青銅器、瓷器、服飾、漆器等上都出現瑞獸動物來作為裝飾。這些動物紋呈現出神秘恐怖、凝重猙獰的藝術特點。至唐代,瑞獸紋樣在取材和設計上偏重于自然寫實風格,多與花草、飛禽結合。唐代平脫工藝銅鏡中出現獅子、犀牛、天馬、鸚鵡等具有薩珊特點的動物紋樣。而薩珊王朝獸紋的使用通常與宗教和帝王統治有關,在動物紋上加以雙翼代表著帝王威嚴和權力。唐鏡中的鸚鵡紋樣,長尾及翅膀的制作上仍舊保留了薩珊鳥紋的特點(如圖4)。薩珊獸紋的特點在唐鏡中均有體現,這些異域神獸紋樣在唐代工藝鏡中的應用,一方面,造型更加具有動態感,形象更加豐富飽滿;另一方面,像蔓草、忍冬、葡萄等植物紋樣逐漸被使用,與動物圖案相結合成為新的裝飾語言。鏡中常會出現對鳥、對獅、對馬等異域紋樣。在構圖方式上的對稱也顯得嚴整規矩,與薩珊地區裝飾藝術也形成了對比,具有中國化的特點。
3.聯珠紋
中國在很早就出現聯珠紋樣,但中國的聯珠紋并沒有在今后綿延發展。[9]聯珠紋的風靡,緣于唐與波斯薩珊的文化交流。此紋樣是由連續排列的圓形圖案組成帶狀或圍繞在主體紋樣上的一種裝飾類型,是薩珊藝術裝飾圖案中最為流行的紋樣,具有祆教含義。薩珊聯珠紋內的主體紋飾有鹿、鸞鳥、野豬、馬等單獨紋樣,在紋樣外部,將單個圓珠進行有序排列,組成圓形裝飾在器物的正中央或者外延部分。唐代聯珠紋改變了薩珊聯珠紋內部單一式的裝飾手法,內部主紋通常呈左右或鏡面對稱,并把單層的聯珠圈紋樣改為了雙層復合式聯珠環,內層依舊是聯珠紋,外層則多變為新的元素。
文化交流總是雙向進行,唐代銅鏡不僅吸收了異域的藝術特點,展現出自己的時代特色,同時也將中國優秀的民族藝術對外進行傳播。唐代思想的開放和社會的穩定是唐代藝術領域出現一片繁榮景象的根本所在。在吸收外來文化的同時加入本民族的審美特征和傳統文化元素,體現出博大的文化內涵、精致的造物理念和開放的寬廣胸懷。唐代平脫工藝的開創,不但體現在銅鏡藝術中,在樂器、禮器和日用器等諸多工藝美術品中均有體現,適用范圍非常廣泛。我國古老的漆材料在銅鏡上的發展也拓寬了人們對漆的應用,其工藝、材料的不斷發展變化得益于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吸收。[10]唐朝藝術的繁榮離不開唐朝的文化背景。絲路的繁榮,文化的交流,在潛移默化中對唐代的造物思想產生深遠影響,也對未來造物風格的流行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