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金華
臘月的一個周末,我約朋友摩托載我回家鄉(xiāng)。在老家逗留了一會兒后,朋友看看時間還早,便說:“我們到九水走走吧。”我說:“好哩。”于是我們便朝九水進發(fā)。
往九水去,一路都是在山間小道上盤旋。剛才摩托車駛出九峰東門外,寒風呼呼,可謂刺骨,天空也沉著臉——前一天看的天氣預報,這一天可是陽光燦爛的啊。車子駛離省道從茶洋拐進山村小道后,風力減緩了許多。而在這通往九水的小路上,在這層層疊疊的山窠里,彌漫著一些薄薄的霧氣,風兒紋絲不動;而當我們快爬上九水時,沐浴我們的是和煦的陽光,感染我們的是山村的靜謐——我們看到的已是燦爛的陽光,蓊郁的森林,零零星星的幾處房屋便深藏在北面及東西兩側三面環(huán)抱的大山之中。
我們最終登上墩子堆邊的禾埕,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九水小學。這學校大門是青磚砌出的,可是已然破敗不堪;門上墻面四五十年前那個木制五角星幸存著,可是掉落了一角,紅色油漆早已脫落,木塊也是灰黑顏色;木柵門不知什么時候換成了鐵柵門,并且嵌上了“九水小學”四個紅字,如今也都是銹跡斑斑。而門前更是長著人高的雜草,在這隆冬時節(jié)一片枯黃,顯示出一片破敗與荒涼。
這是一所初小,是我的啟蒙學校,我們小學一到四年級差不多都是在這兒讀的書——除了周末,我們每天早上,還有中午,都要爬四五里山路到這里上學。學堂是個方形建筑物,右邊靠山,是兩間教室,中間夾著一間教師宿舍,教室橫頭連著一間貼有毛主席像的大廳,旁邊一個小廚房,這些建筑物呈“7”字形,側面是圍墻,連接著廚房和前方的校門,圍墻內長年種著一盆盆菊花,校門內墻壁上寫著毛主席的題詞“向雷鋒同志學習!”——這便是我童年上學的學堂。

在九水的歲月難以忘懷。上學路上,不時有高年級學生藏在路背的草叢中,扮老虎跳下來把小朋友嚇唬得哇哇叫;冬季課間,總是有許多同學為了取暖扎堆在墻角的尿缸邊拼命地“擠油”。那年月,每周至少有一天,我們都要參加各種勞動,以學為主兼學別樣,讀書與生產勞動相結合。我們有時是到學校的田地里給地瓜園、花生地、水稻田摘除雜草,有時是到學校的竹林中、柿樹園清除雜木,有時是到學校的菜園里割香茅帶到農場,有時是上山撿拾柴木整捆背回學校,有時是上樹摘取杉樹蕾繳交學堂,有時還到白石下農場挖桐籽……
上學第一課我記憶深刻,我們讀的是“毛主席萬歲!”這五個字,上面是彩色的毛主席像。第二課應該是“中國共產黨萬歲!”文字上是一面鮮紅的黨旗。這色彩鮮艷的圖片,這嶄新的課本,散發(fā)著油墨書香,讓我們有一種異樣的興奮。還有,讓我難忘的是音樂課上所教的歌曲,忘了歌名,現在仍然能哼上一兩句:“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兩岸走……”除此之外,四年之間我們學了哪些東西,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了,它們似乎都早就拋到爪哇國去了。不過,一件事還是讓我“耿耿于懷”的。有一次,有幾個學生被老師叫到黑板前罰站,并讓他們伸出左手掌,但是老師的戒尺只落在一個同學手上,“啪!啪!啪——”聲音響亮。那學生是老師的兒子!他們也許是因為沒有完成作業(yè)吧,也許是因為調皮搗蛋吧。學校兩間教室里各兩排桌椅,每間教室有兩個年級學生,全校四五十人,來自下水、九水兩個自然村。這是單人復式校,又那么多學生,哪里那么容易看管過來?有其“不率教者”那也是自然的事。教師是民辦的曾憲浦,來自秀峰鄉(xiāng)洋文田而遷居到九峰鎮(zhèn)下水的,他在九水執(zhí)教30多年,我們都直呼他“老師”,而在這一帶,“老師”也幾乎成了他的專名。
記得老師后來曾經到福州長安山看望過我。那大約是1984年4月吧,他被評為“全國優(yōu)秀班主任”,獲金質獎章,又是省選三個晉京授獎代表之一,他在省城與另外兩個代表候齊的時候。老師還于1985年5月獲得省“五一勞動獎章”,1985年9月獲得“福建省教育個人先進工作者”稱號。老師獲得這些殊榮來自于他幾十年的辛勤付出。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的七八年時間里,每年都有他小學時所教的學生考上大學本科,甚至重點大學,這轟動一時。大約是1983年的下半年吧,縣委報道組的林水土采寫了一篇通訊《山窩窩里飛出金鳳凰》刊發(fā)在《福建日報》上,于是,老師便聲名遠揚……而今,這些當年的學生中,有的早已成為市委科室的研究員,有的早就任職省級國企的董事長,還有高級工程師、中學高級教師等,他們在各自的崗位上辛勤奉獻,可謂卓有成就。

到九水,我自然要看望還堅守在山村的三姆,她已年屆九十。朋友也正要走訪我的堂兄——我堂兄小時候患腦膜炎致殘,兄弟姐妹都飛出大山,只有他不得不蝸居家中——他是我朋友的朋友。時間匆匆,我們小聊一會就得離開了。他聰明而且健談,如果時間允許,我們肯定還會聊到九水歷史上的一個武官,我的前輩曾瑞英。曾經聽長輩們說,曾瑞英于清朝末年曾任駐守漳州的一個武職,抵抗過太平軍,他率領士卒,沖入敵陣,捕殺長毛,驍勇善戰(zhàn)。他的大腿多處受傷,血流如注,仍不忘揮刀向前,最后不幸陣亡。據查:“曾瑞英由漳州左營額外調署平和營外委,咸豐六年(1856)四月,統(tǒng)帶漳勇五百名隨軍前赴江西進剿。五月,到建昌地方扎營打仗,連獲勝仗二十余陣。至八月初一日,賊匪沖營,奮勇爭先,于是日寅時力竭陣亡。”曾瑞英戰(zhàn)功卓著,于咸豐六年獲兵部嘉獎,并受賜云騎尉世職。他的事跡載于《清實錄咸豐朝實錄》實錄卷之二百八,《平和武城曾氏族譜》載有相關的圖片;如今,他的后人還珍藏著曾瑞英當年留下的一口寶刀。
九水是個好地方。她森林茂密,空氣清新;她環(huán)境寧靜,視界開闊;她民風淳樸,人際和諧;她有著英雄的故事,美好的傳奇:九水,可謂是地靈人杰。如今,九水已經被縣政府確立為“地質災害點”,他們中的很多人已漸次搬遷到九峰東門外政府安置點的新村。也許,再過四五十年,九水定然會成為一個歷史概念,正如存在50多年并且輝煌過的九水小學,在《平和校史集》(縣政協文史資料第二十輯)里竟然找不到條目;也如與九水一崗之隔的白石下,據說我爺爺的母親還是那兒朱姓人家的女兒,民國初年白石下還是人煙鼎盛,而現在只剩下一片荒煙蔓草。這未免不令人唏噓。
太陽已經高掛中天,天地一派融和,我和朋友作別九水,作別我的求學之所,作別我的父母之邦。車子在樹林中沿著水泥路盤旋而下,但我仍是頻頻回顧,戀戀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