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開翠
內戰是指一種非對稱戰爭(Asymmetric Warfare),屬于政治暴力的一種較高形式。當國家內部的政治沖突升級為軍事沖突時,這個國家就陷入了內戰[1]。冷戰結束導致的地區權力真空使武裝沖突的數量在1991年達到頂峰,而其中的絕大多數沖突就屬于國家的內部沖突。隨著全球化的深入,內戰正在突破國家的地理界限,逐漸蔓延到全球范圍內,其廣泛性、破壞性、傳染性、反復性和持續時間都是其他沖突形式難以比擬的。世界上每一個國家或地區的沖突都有其自身的根源、問題和解決方式,從影響內戰解決進程的不同因素出發,對正處在、或曾經處在沖突中的國家就“如何解決其內戰”這一問題進行分析是有必要的。土耳其與哥倫比亞的兩個案例為這一分析提供了一個比較的視角。
兩國之間內戰問題的歷史和結構相關性十分契合。
首先,兩國都在相似的歷史時期經歷過相似的引發叛亂的歷史事件。兩場沖突的根源都可以追溯到20世紀早期,同樣都由建國初期國家政策失誤所埋下的隱患導致的。“庫爾德工人黨”(PKK,以下簡稱“庫工黨”)與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FARC,以下簡稱“哥武”)都誕生在冷戰背景下,都具有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意識形態傾向和組織結構,都采取相同的叛亂策略,都經歷過在議會中爭取政治代表權失敗而不得不從政治斗爭過渡到武裝斗爭的過程,都在失去了存在合法性的同時被國家和社會定義為恐怖組織。
其次,兩國目前最后一次針對沖突進行的和平談判都是在2012年年中至年末與反叛分子代表舉行秘密探索性會談后啟動的。在此之前,兩國都同樣經歷了三次內戰解決進程嘗試的失敗。盡管兩國的國家武裝力量都在長期的內部武裝沖突中削弱了叛亂武裝的力量,但也都同樣無法完全將其消滅,都出現了“相互傷害的僵局”。由于兩國的談判大約是在同一時間開始的,因此談判者所掌握的沖突解決技術也是相同的[2]。在初始條件如此相似的情況下,兩國的內戰解決進程為何會呈現出如此戲劇性的不同結果?
從背景性因素出發,哥倫比亞比土耳其要更加接近轉化沖突的“成熟的時刻”。
要成功地開啟解決進程意味著在此之前沖突雙方的狀態要滿足能夠開啟和談的前提條件。威廉·扎特曼(WILLIAM ZARTMAN)在1985年提出了“成熟的時機”理論(Ripeness)。該理論認為,只有當沖突的狀態達到一定的成熟時刻——即沖突雙方意識到并承認“相互傷害的僵局”(Mutually Hurting Stalemate)形成時,才有可能將暴力轉化為談判。他將這一“成熟的時刻”定義為“必須用感知抓住的事件和稍縱即逝的機會”。這表明,“各方都發現自己被鎖定在了沖突之中,無論哪一方都無法從沖突中獲得勝利,這種僵局對雙方來說都是痛苦的”[3]。除此之外,可以通過談判找到一條明顯的“出路”和擁有一個“有效的發言人”,也是構成“成熟的時刻”的關鍵要素[4]。
根據土耳其的情況,無論是在1993年庫工黨遭遇軍事潰敗時,還是在1999年其領導人阿布杜拉·厄賈蘭(ABDULLAH OCALAN)被捕時,沖突雙方的狀態都十分接近于“成熟的時刻”。在長期的沖突狀態中,土耳其政府不得不意識到沖突所帶來的經濟成本的上漲和暴力程度的上升。無論是考慮到周邊地區的動態還是土耳其國內的狀況,都向土耳其政府展示了打破“僵局”的必要性和緊迫性。但在2009年和2013年的兩次解決進程中,雙方不僅仍然在找尋“出路”上出現巨大分歧,在談判領導人的選擇上也出現了問題。土耳其政府不僅拒絕了厄賈蘭(OCALAN)提出的和平解決方案,對庫工黨提出的給予其政治合法性的要求也始終不愿做出讓步,并且只接受厄賈蘭(OCALAN)作為庫工黨參與談判的領導人,但因其本人長期被困于獄中,再加上該組織的運動還具有跨國性,使得其并不能成為庫工黨的直接領導者。
基于以上分析,可以看到,雖然在土耳其的案例中,雙方在客觀條件上已經十分接近“成熟的時刻”,但還不完全具備開啟和平談判的先決條件。
與土耳其相比,哥倫比亞的狀況顯然要更加符合“成熟的時刻”理論描述的場景。雖然在1990年代中后期,哥武已經逐漸在軍事層面上失去優勢,但哥倫比亞的國家武裝力量仍然不能在短期內完全實現對該組織的軍事勝利。哥武在經歷了幾次最高領導人的死亡后,放棄了繼續進行軍事斗爭的想法。在此過程中,雙方都逐漸意識到內戰對哥倫比亞社會造成的痛苦和傷害。武裝沖突的受害者接近850萬人,其中約750萬人被迫流離失所,26萬多人死亡,4.5萬多人失蹤[5]。在受害者問題上,哥倫比亞的“僵局”要比土耳其更加緊迫,但兩個案例的區別主要在于,和談失敗的原因不是缺乏“相互傷害僵局”,而是沖突各方之間不愿意探索“出路”,對彼此缺乏信任和誠意。在兩個案例中都出現了“僵局”,但哥倫比亞內戰中的沖突雙方為了找尋“出路”方面達成一致顯然付出了更多的努力,雙方的領導層對引領整個進程的決心也更加堅決。桑托斯總統(SANTOS)在上臺后就一直竭力為和平談判創造合適的氛圍和環境,顯示了他與其前幾任政府的不同態度,成為哥倫比亞第一位公開承認哥倫比亞內戰的總統,為哥武提供了其合法性的來源,而這正是庫工黨一直以來被剝奪的。
從結構性因素來看,土耳其和哥倫比亞的內戰解決進程中同時存在承諾問題與破壞者問題,但哥倫比亞的應對機制有效地防止了這兩個問題對解決進程造成的不利影響。
將戰爭轉化為和平的過程是漫長的,充滿了很多不確定性,不是一個從戰爭到和平的可預測的線性過程,因此沖突雙方對和平的承諾和意愿是影響整個進程是否能夠持續下去的重要因素之一。
在土耳其,作為進一步談判的前提條件,政府要求庫工黨放下武器,但是這一要求被庫工黨拒絕。庫工黨領導人厄賈蘭(OCALAN)在和平路線圖中提出的“制定法律框架、建立大赦機制,以及在沖突地區成立一個由第三方和土耳其當局組成的監督委員會”等要求均沒有受到土耳其政府的重視。盡管厄賈蘭(OCALAN)在2013年3月21日公布的一份聲明中繼續呼吁庫工黨結束武裝斗爭以開啟和平對話,但這一聲明被庫工黨領導人解釋為只是在“呼吁暫時性的撤軍,而不是致力于實現武裝人員的社會性回歸”[2]。在缺乏法律保障的情況下,土耳其政府仍然拒絕第三方加入談判,要求在談判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態度加劇了與庫工黨之間的相互不信任。
就哥倫比亞的情況來說,雙方提出了一種新的和平談判策略,即在和談開始前不尋求實現雙邊性的停火。雖然停火通常被視為對和平的誠意和承諾的明確表示,但同時也存在另一種情況,即利用“停火”的間歇期來壯大自身勢力,這正是導致哥倫比亞前幾次和平進程失敗的原因之一。在沒有達成停火協定的情況下進行談判,從兩個方面為和平進程的推進帶來了好處。首先,這一策略加深了雙方渴望通過談判達成和平協議的緊迫感;其次,它使雙方有機會采取單方面的行動,以表明他們對和平進程的承諾,如哥武在2014年12月宣布實現單方面的停火。可以看到,在哥倫比亞,雙方都在竭力向對方展示自己致力于和平的誠意與決心,以減少承諾問題對和談帶來的阻礙。
內戰的解決在很大程度上的確依賴于第三方的存在,但從另一方面來看,破壞者問題也正是源于這些參與談判過程的第三方,而他們對和平進程的態度取決于他們能否從建設和平中獲益。
在土耳其的案例中,潛在的破壞者包括政治反對派、極端民族主義團體、居倫主義者(Gülenists)①和軍方。首先是正義與發展黨政府(AKP)未能從政治反對派那里獲得統一的支持。共和人民黨(CHP)和民主主義運動黨(MHP)長期以來都對和平談判持反對態度。其次是土耳其的極端民族主義組織也在街頭或在支持和平的會議上進行抗議,反對“庫爾德倡議”中提出的涉及庫爾德人文化權利和政治權利方面改革,并認為這是政府的一種“投降舉動”和“叛國行為”[6]。與此同時,敘利亞內戰的國際化增加了跨境暴力的風險。土耳其政府認為敘利亞庫工黨所屬的敘利亞民主聯盟黨(PYD)控制的敘利亞庫爾德自治區對土耳其國家來說是一個生存威脅,因此發起了一場針對土耳其境內外庫工黨及其在敘利亞的附屬部隊的雙線作戰。
在哥倫比亞案例中,破壞者主要是以前總統烏里韋(Uribe)為代表的強硬派,他組建了一個由地主、農場主、軍隊和部分立法者組成的聯盟,以反對和平進程。這一反對聯盟在2016年10月的公投中成功動搖了公眾輿論,甚至一度成功阻止了協議的批準。烏里韋(URIBE)聯盟反對和平進程的主要原因是出于對和平協議中對反叛分子的“寬容”條款的不滿。這些條款使得大多數哥武的普通成員可以被免于起訴。從國際層面來看,哥倫比亞與鄰國委內瑞拉的緊張關系也給和平談判的開啟蒙上了陰影。哥倫比亞內戰造成的難民大量流入委內瑞拉和厄瓜多爾境內,并且委內瑞拉總統此前還曾公開表示愿為哥境內的武裝游擊隊提供庇護。在和平談判開始之前,哥倫比亞政府就一直面臨著與這兩個重要鄰國的外交危機。
對于一場和平談判來說,背景性因素問題和結構性因素問題或多或少都會存在,其發展和演變的趨勢是不受人為所控制的,同時也很難把握。在影響內戰解決進程的結構性因素中,承諾問題和破壞者問題在哥倫比亞和土耳其都同時存在。那么要使談判維系下去,國家安排和進行和談能力就顯得至關重要了。
一個國家安排和進行和談的能力主要體現在和平進程中談判框架的設定上,哥倫比亞的談判框架使其能夠比土耳其更好地預防和談中出現的各種內生性問題和外生性沖擊。
談判框架的設定主要涉及三個方面的內容:法律保障、和談的公開透明度和第三方參與情況。
在法律保障上,可以看到,哥倫比亞和平談判始于一項總協議,該協議規定了擬議談判的內容。根據協議,雙方制定了名為“和平司法框架”的談判路線圖。該路線圖于2012年6月作為憲法修正案獲得批準,并為雙方的談判提供了一個過渡性司法模式。而幾乎同一時期內,土耳其開展的和平談判卻沒有設立相關路線圖或法律框架。盡管庫工黨領導人呼吁政府為談判提供法律保障,但在談判進行了一年半后,政府仍沒有任何為沖突雙方同時提供法律保障的相關立法或者政策出臺。
對哥倫比亞來說,談判的過程是十分透明的。雖然最初政府并不打算公布和平談判的細節,但在前總統烏里韋(URIBE)泄露了桑托斯政府與哥武之間的秘密談判后,桑托斯(SANTOS)隨即向民眾公布了和平談判的相關信息。在這個過程中,政府很好地處理了與利益相關方在溝通上的問題,并定期公開談判進度告知公眾相關情況。與哥倫比亞一樣,土耳其的和平談判也是以秘密談判開始,而后信息遭到泄露。然而,在土耳其,談判的公開并沒有提高該進程的透明度,政府與庫工黨之間的談判并沒有一個向公眾開放的議程,這些都加劇了信息不對稱和承諾問題的存在。
與土耳其和平談判的排他性相比,哥倫比亞政府與哥武之間的談判有相對較多第三方的參與,雙方都同意將第三方納入和談,以表示誠意和對談判的支持,避免任何一方單方面違背承諾。委內瑞拉和智利政府是會談期間的觀察員,而古巴和挪威政府則是東道主和保證人,聯合國則通過其各種機構出席會議,為受害者提供救濟,并制定和平議程。此外,民間部門也被允許參與到其中,以傾聽公民最關心的問題。這與土耳其的情況大相徑庭,土耳其政府和庫工黨不僅試圖限制談判者和第三方調解人的數量,談判過程中民間社會的參與也是缺乏的。一些非政府行為者以個人或組織的身份支持這一進程,婦女團體、人權組織和其他和平倡導者也有巨大的積極性,試圖為會談做出積極貢獻,但和平進程的安排將他們排除在外。在與軍隊的溝通上,哥倫比亞軍方作為重要的利益相關者一直被告知談判情況;而在土耳其軍方則公開表達了只能從媒體上了解到談判進展情況的不滿[7]。
在哥倫比亞的情況下,將和平談判納入法律范疇保障了雙方的承諾,將協議的執行列為談判項目之一也確保了雙方對和平協議的可執行性的信心。此外,聯合國觀察員等第三方行為者參與監測和平進程,也增強了政府和哥武對執行工作的信任。在這樣的談判框架下,雙方重新挑起戰爭的成本增加了。而與公眾分享信息則使雙方得以根據公眾輿論評估談判進程的成本和收益。因此,不斷升級的敵對并沒有導致全面戰爭。而對土耳其來說,面對地區動態帶來的影響與國內多重危機的疊加,政府為了維護自身利益只能選擇在和平進程上原地踏步。
兩個案例很好地說明了,即使存在承諾問題和破壞者問題,但如果國家和政府有能力和意愿為談判設立一個良好的框架,這些問題都可以被很好地解決。這就是哥倫比亞和土耳其的和平談判出現不同結果的原因。哥倫比亞的和平談判是在法律保障下進行的,是相對透明和包容的;而土耳其的和平談判則沒有足夠的法律依據,是不透明的和排他的。因此,一個有法律保障的、公開透明的、包容的和平進程比一個脆弱的、不透明的和排他的和平進程更容易成功。
注 釋:
①居倫主義者:居倫是法土拉·葛蘭,也漢譯為“費特胡拉·居倫”,居倫尊崇美國的阿訇法土拉居倫,因此而得名。居倫是一個伊斯蘭教的思想家,也是教育家和詩人,他推崇“容忍性”伊斯蘭教,并主張伊斯蘭教信徒,要有利他主義,還要謙遜、苦干,以及接受教育。隨著居倫的名聲遠播,以他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名為“居倫運動”的宗教派別,在全世界有500萬信徒。信徒亦稱為居倫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