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一鑫
16世紀,從德國刮起了一陣宗教改革的旋風,席卷了整個西歐。此時,西歐諸多國家也邁入了封建制度逐漸解體、資本主義開始興起,以及民族國家不斷形成的時期。由于常年的戰爭,封建貴族勢力不斷下降,而王權則不斷加強。教會作為掌控歐洲上千年的勢力,與王權勢力出現爭端成為歐洲各大王國里的主要矛盾之一。亨利八世①為王的英國,正處于這個風云變幻的時代。
在歐洲中世紀,每個人都擁有雙重身份,除了是一個王國的國民,還是一個教會的信徒。作為國民,需要遵守世俗政權的法令,聽命于國王;而作為信徒,則需要聽從教會的指揮。但是,自公元5世紀末法蘭克人的國王克洛維受洗成為基督教徒之后,君權神授便讓王權天然地落教權一頭,兩種權威相容又相斥。這樣的二元體制同樣也出現在英國。
作為都鐸王朝的第二代君主,亨利八世深知王朝建立之初的情況。百年戰爭②與紅白玫瑰戰爭③將英國本土貴族的勢力消耗殆盡。作為新的王權,都鐸王朝不斷削弱貴族勢力來加強王權。到了亨利八世時期,世俗政權早已被國王牢牢抓到手中。亨利八世不斷擴張的王權受到了教權的限制,王權與教權之爭成為矛盾的焦點。以羅馬教廷為后盾的教會在英國國內享有獨立的司法權、獨立的稅收權,形成了獨立的政治體系。這是一個國中之國。這樣的情況讓英國并不能成為一個擁有完整民族主權的國家。因此,亨利八世需要一場改革,將自己的權力延展到宗教之上。
向宗教發起攻擊,可以從歷史中獲取經驗。這經驗便是14世紀威克里夫④宗教改革。威克里夫所生活的時代與16世紀并無多大的不同,教會是歐洲的權力中心,把控著歐洲各國的政治與經濟。但是,彼時歐洲資本主義經濟開始萌芽,教會的嚴苛教條,以及對財富的過度占有,嚴重阻礙了商品經濟的繁榮,引起了社會各階層的強烈不滿。同樣,英國的社會情況也是如此。為反對羅馬教會對英國的剝削,威克里夫作為牛津大學最負盛名的神學家,他不辭勞苦將拉丁文版本的《圣經》翻譯為英文版本《圣經》,在英格蘭廣泛傳播。
威克里夫死后被羅馬教會宣布為“異端”。但是,他的思想,如反對羅馬教會的腐敗、宣揚《圣經》是唯一信仰源泉、否認教士為上帝與民間的中介,以及主張民族獨立等,卻一代代地傳承了下來,成為了后來歐洲宗教改革的思想來源之一。百年前威克里夫宗教改革留下的遺產,為亨利八世發起宗教改革提供了歷史經驗。
當所有一切能夠幫助亨利八世發起一場宗教改革的因素在英格蘭社會蓄勢待發之際,亨利八世與凱瑟琳的離婚案爆發,成為其宗教改革的導火索。
亨利八世的第一任妻子凱瑟琳,是阿拉貢國王費爾南多二世與卡斯蒂利亞王國女王伊莎貝拉一世的長女。在嫁給亨利之前,她本是亨利八世之兄亞瑟的妻子。亞瑟英年早逝,亨利的父親怕失去西班牙與英國之間的聯盟關系,于是將亨利的寡嫂以還未圓房為理由嫁給了亨利,成為他的妻子。凱瑟琳與亨利八世只有一個女兒成活,那便是后來的瑪麗一世,其余的孩子皆是胎死腹中或者早夭。凱瑟琳并未給亨利八世生下一個成活的男性繼承人,這對英國王權是一個巨大隱患。亨利八世認為凱瑟琳再也無法為他生下男性繼承人,并且當時他還私通了凱瑟琳的侍女安妮·博林。于是,亨利八世動了離婚的念頭。
要知道,西方天主教并不提倡離婚,況且這次離婚還涉及了英國王室。亨利八世派遣自己的親信主教沃爾西向教皇提出離婚請求。但是,遲遲沒有得到批準。之后,亨利又派遣威廉·奈特以兩人結婚之時凱瑟琳早已與亞瑟圓過房為由向教皇提出離婚請求。但是,當時凱瑟琳的外甥、西班牙國王查理五世對教廷具有強大的影響力,在查理五世的干預之下,離婚請求遲遲得不到教廷的允許,一拖就是七八年。1533年1月,在沒有獲得教皇許可的情況下,亨利八世秘密與安妮·博林結婚,羅馬教皇宣布將亨利八世驅逐出教。作為報復,英國國會隨即立法脫離羅馬教廷,大主教克蘭麥接著宣布亨利八世與凱瑟琳的婚姻無效,與安妮·博林的婚姻合法。
自此,亨利八世所主導的將羅馬教權驅逐出英國,并自建教權的宗教改革便開始了。
亨利八世宗教改革開始于亨利與凱瑟琳的離婚案。當亨利多次對教皇的期盼落空后,他決定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通過下議院立法的形式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于是轟轟烈烈的亨利八世宗教改革正式開始。
首先,亨利八世通過立法直接斷絕了與羅馬教廷之間的關系。
在1529年至1536年間,亨利八世先后召開了六次宗教會議,其主要目的便是商討和制定法令,意圖斷絕與羅馬教廷之間的聯系,將教會置于國家管理之下,讓王權置于教權之上。在前幾次會議上,亨利八世和他的議員們強迫教士承認國王是最高的立法者,是教會的保護者和最高首腦。1533年,更是通過了《禁止上訴法案》,將英國教會與羅馬教廷之間的司法聯系完全斷絕,并且停止了英國對教廷的納貢。1534年,在通過四項針對教廷的法案后,《至尊法案》被議會通過。至此,英國國王成為了英國教會的首腦,從亨利八世開始,英格蘭國王擁有了對英國境內所有教職進行任命以及教義修改的至高權力。這樣一來,亨利八世正式完成了對于英國教會脫離羅馬教廷的立法程序,并且切斷了英國教會與羅馬教廷的一切政治和經濟聯系[1]。
這一切法令的宣布,必然會觸動在英國的天主教成員的利益。為了壓下這些異議,議會還頒布了《叛逆法》(Treason Act)。利用這項法令,亨利八世處死了一大批反對改革、并對國王抱有諸多敵意的官員與教職人員。在1535年,曼徹斯特大主教費舍與樞機大臣兼大法官托馬斯·莫爾也被處死。
其次,亨利八世開始沒收天主教教會的產業。
自1066年諾曼底公爵入主英格蘭以來,教會便擁有大量的土地和產業,一直是英國封建主階級中最為富有與強大的。天主教會不但在宗教和社會領域,而且在政治和經濟領城都成為了一個有組織的龐大機構,是一個真正的“國中之國”[2]。到了16世紀,西方資本主義開始萌芽,傳統的國家經濟結構發生變化,此時擁有龐大土地產權的天主教會逐漸成為國家經濟發展的最大障礙。超然于世人之上的教士們,在英國享受著驕奢淫逸的生活,變得腐化墮落,并且還將大批的財富運往羅馬。
整個英國從上至下,早在1381年的瓦特·泰勒大起義時,便對教廷充滿了不滿。當時的農民就打出了“沒收教會、寺院的地產,分給農民”的口號。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發展逐步興起的新貴族與資產階級們,同樣對教會積累了千年的財富虎視眈眈。英國王室,特別是因為揮金如土、好大喜功而陷入財政危機的亨利八世,更是盯上了教會的巨大財富。1536年,英格蘭國會通過《小修道院解散法》,宣布解散歲入在200鎊以下的小修道院,其動產、不動產均歸王室所有[3]。1539年春,國會通過了新的法令,封閉一切大修道院和殘存的小修道院,直到第二年的3月23日,最后一所修道院——瓦爾薩姆修道院關門,在英格蘭存在了千年的修道院制度終于謝幕[4]。亨利八世沒收的修道院產業為王室每年增添了10萬英鎊的收入。
最后,亨利八世在1536年和1541年還修改了教義。
亨利八世以英國宗教首腦的名義,制定了“六條信綱”與“十條信綱”,用以否定羅馬教皇的絕對權威。但實際上這些新的“信綱”與傳統的教義并沒有多大的區別[1]。
亨利八世宗教改革對英國的影響是巨大而深遠的。
從政治與宗教層面來看,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通過國會議院的立法實現了與羅馬教廷的決裂,成功將自身的王權建立在了教權之上,實現了英國王權的至高無上。由于英國國教在教義上并不比羅馬天主教保守,也不比歐洲新教激進,所有的教義最終都服務于王權,以鞏固封建王朝的統治。這樣的教會教義,發展到后期自然引起資產階級的不滿,從而為后世的清教運動埋下了伏筆。
從經濟層面來看,亨利八世宗教改革為英國資本主義的發展積累了資本。此次宗教改革之前,在英格蘭的天主教會占有了大量的地產與財富。但是在宗教改革之后,這些天主教財產被亨利八世沒收,除了充實王室財政之外,還有許多轉移到了新舊貴族以及資產階級手里。較之天主教,英國國教比天主教更加注重經濟與實用。英國國教對于宗教節日的慶典要比天主教會少很多,并且提倡節儉,這為英國資本主義的發展節約了大量的時間與資本。遺憾的是,教會地產由教會轉移到了地主手中,廣大的農民并沒有得到更多的財富。
從社會層面來看,亨利八世宗教改革推動了英國社會等級結構的變化。由于教會資產大量轉移到了社會中間階層,尤其是鄉紳階層,而且通過對自身地產的良好經營,使得鄉紳階層經濟實力迅速膨脹。而經濟實力的膨脹帶來的是社會政治地位的變化。貴族不再是世襲而來,許多新興的資產階級通過本身的經濟能力獲得國王與政府的嘉獎,獲得爵位。這些鄉紳階層從底層不斷涌入社會上層,使得英國社會等級結構發生了新的變化。
同時,改革對英國議會也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從愛德華三世到亨利七世的兩百多年中,大多數的情況下,因為王權常常凌駕于議會之上,所以國王和議會之間是兩個彼此分離的政治實體[5]。在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之中,由于他需要通過與議會共同商議立法來達到擺脫羅馬教廷的目的,下議院的政治地位和作用不斷提高。雖然,國王的決定在議會的商議中仍舉足輕重,但是議員們反對的聲音也能讓國王收回成命。
民族國家,是一種民族與國家結合而成的有形的實體,是近代民族賴以生存的支柱,它逐漸代替領地、教會等成為國人共同效忠的對象[6]324-325。“民族國家是隨著中世紀‘基督教大世界’封建政治體系下‘傳統國家’的瓦解和近代民族的形成而發展起來的新型國家。”[6]174-175天主教的羅馬教廷作為歐洲中世紀普世國家的代表,是橫亙在歐洲各民族國家道路上繞不開的一道障礙。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不僅確立了民族教會,而且促進了民族語言的統一、民族意識的萌發、民族經濟的發展等。這一切都恰恰創造了民族國家建立所需要的條件,英國的民族國家在這一過程中邁出了第一步。
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通過立法與羅馬教廷一刀兩斷,在宗教教義與儀式上形成了自己的特色,逐漸發展成為了獨具特色的英國民族教會,為英國民族國家的形成帶來了希望的曙光。
亨利八世在宗教改革期間出臺了《禁止上訴法案》《教職任命法案》《至尊法案》《王位繼承法案》等一系列法案。這其中《禁止上訴法案》對于英國教會擺脫羅馬教廷的控制意義非凡。這其中有記載:
“英格蘭是一個主權國家,被世界所承認。它受國王的統治。國王具有主權國家君主的高貴身份及尊嚴。英格蘭這個國家政治實體由教界和俗界的全體人民組成,且在過往的統治之下。英格蘭的權力來自于上帝,因此它有絕對的威望、能力來公正處理本國境內所有臣民的事務,它不受時尚任何外國君主和權勢人物的控制。”[7]
從中我們可以看出,《禁止上訴法案》以法律的形式保證了國王的至上權力。并且該法案還規定了羅馬教皇不得插手英國內部事務,這有助于保護英國國家司法的統一。
通過這些法令的頒布,英國教會不再受到來自羅馬教廷的政治與經濟鉗制,加速了英國教會獨立的進程。為后來都鐸王朝各君主進行宗教改革,建立真正獨立的英國國教奠定了基礎。
民族國家形成的另一重要的標志和特征就是國內統一民族語言的形成。
在整個中世紀之中,以教皇為絕對權威的歐洲各國,其官方語言都是拉丁語,此時的拉丁語是基督教世界的通用語言。理所當然的是,拉丁語在宗教上作為官方語言,對英語的發展產生了巨大的障礙。此外,英國王室從諾曼征服之后便熱衷于使用法語。李宏圖先生曾說道:“當我們談到這兩個國家時,我們有充足理由認為,存在著兩個法語王國,其一居于歐洲大陸,其二居于離歐洲大陸不遠的島上。”[8]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法語和拉丁語成為英語發展的障礙。
但是到了14世紀,情況開始發生變化,英國民眾更傾向于支持自己民族語言的發展。1376年與1377年,分別出現了最早的英文契約以及英文遺囑。并且牛津大學神學家威克里夫在1381年將拉丁文版本的《圣經》翻譯成了英文。百年戰爭的爆發,也讓英國人對法語起了厭惡心理,整個社會都開始了學習英語的熱潮。
雖然在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之前,早已有了多個英語版本的《圣經》。但是1539年亨利八世欽準出版的英文版《圣經》才算是真正在國家層面上在整個英國社會推動了英語的普及。隨著后來繼任都鐸王朝君主的大力支持,英語打破了拉丁語的壟斷地位,逐漸成為了統一的民族語言,增強了民族的凝聚力與民族意識。
除了推動民族教會以及民族語言的發展,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還對英國的民族經濟做出了貢獻。早在14、15世紀,英國商品經濟十分發達。通過對教會財產的掠奪,英國的財富分配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本應流向羅馬教廷的財富,開始在國內流動。獲得大量地產的貴族地主,自己無法耕種如此多的地產,恰逢此時英國社會有著許多的流民,貴族地主不再像以往一樣奴役他們,社會上出現了新的土地經營方式。一種是這些貴族地主將自己的地產分成小塊,租給農民進行收租;另一種是不同成分的農民向貴族繳納固定的貨幣地租[9]。還有一種方式突破了傳統封建土地經營方式,那就是鄉紳階級自己來經營管理土地,在市場上進行售賣,并從中獲利。這一經營方式相當大的程度上促進了英國資本主義的萌芽。
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是英國民族國家形成的重要標志。首先,亨利八世通過一系列法令改革,英國教會開始與羅馬教廷決裂,建立自己的民族教會,教會首腦成為了國王。其次,正式承認《圣經》英文版,并且大力推廣,打破了拉丁語在英國社會的壟斷地位,讓英語成為英格蘭教會語言,促進了統一的民族語言的形成。再次,與法國、西班牙以及羅馬教會的矛盾,讓英國人民的國家意識覺醒。最后,對教會財產的掠奪,推動英國經濟形態發生轉變,促進了英國商品經濟發展,為后來英國民族國家的形成奠定了重要的經濟基礎。
英國在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后出現的種種改變,對后來形成當時先進的民族國家產生了積極的促進作用。雖然對于現代的民族國家來說僅僅是初級階段,但是對于當時英國國家的發展卻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
注 釋:
①亨利八世(HENRY Ⅷ,1491—1547):英格蘭都鐸王朝國王,亨利七世之子。在位時為加強專制王權,擴大國庫財源,于1534年促使國會通過《至尊法案》,宣布奉國王為英格蘭教會最高首領,自上而下實行宗教改革,對不同意其宗教政策者施以彈壓。1536年和1539年下令封閉修道院,沒收其地產,然后將其中的大部分賞賜寵臣,或廉價售予農場主和商人;這些還俗土地多采用資本主義方式經營,從而加速了剝奪農民土地的過程。實施擴疆政策,合并威爾士,兼為愛爾蘭國王。經歷六段婚姻,其子女愛德華、瑪麗、伊麗莎白先后登上英格蘭王位。
②百年戰爭:英、法兩國在1337年至1453年的百余年間斷續進行的戰爭。
③紅白玫瑰戰爭:是英王愛德華三世(1327—1377年在位)的兩支后裔:蘭開斯特家族和約克家族的支持者為了爭奪英格蘭王位而發生的時斷時續的內戰。又名“薔薇戰爭”。
④威克里夫(JOHN WYCLIFFE,約1330—1384):英國宗教改革家,歐洲宗教改革運動的先行者。曾任牛津大學神學教授及盧塔華茲(Lutterworth)神學院院長。反對教皇權力至上,認為教皇無權從英國收取貢賦。主張只有《圣經》為信仰的最高權威,建立擺脫教皇控制并隸屬于國王的民族教會,由國王沒收教會土地財產,并簡化宗教儀式,用民族語言作禮拜。曾以英文翻譯拉丁文《圣經》。其思想和主張符合市民階級的利益,對后來歐洲的宗教改革產生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