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博文
(北京語言大學 語言科學院,北京 100083)
本文主要關注現代漢語中的“NP之AP”結構,探討其背后的語體機制。例如:
(1)詩句強調了夜之深,這表明夜的力量之強大 ,而人采取了一種超乎尋常的姿態,則表明主體的掙扎與反抗。(謝冕主編《徐志摩名作欣賞》,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1993年,第101頁)
(2)我不懂篆刻,但也能看出那刀法功力之精深,我和我的小女兒都感到驚喜。(卓如編《冰心全集第七卷》,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422頁)
(3)在這后20多年中,錢老所涉獵的學科范圍之廣、學術思想之活躍、原創性之強,是十分罕見的。(《文匯報》2005年5月29日)
(4)數量之多,規模之大,在世界上絕無僅有的景觀 (《丹鳳旅游分享》新聞標題2018年4月18日)
本文比較關心的是這里的句法、韻律及語體的互動問題。上述“NP之AP”結構雖然在正式文體當中都表現出正式語體屬性,但其內部成分的語體屬性并非完全一致。例如在“苦難之重”中,“苦難”是正式語體詞,“之”是帶有文言色彩的莊典成分,而“重”則屬于非正式語體/通體詞。我們不禁會問,內部成分跨越多種語體屬性的結構是如何進行協調而使整體結構表現出正式語體屬性的?值得注意的是,在意義不變的情況下,類似的將非正式語體/通體的“重”替換成正式語體的“沉重”后,結構(“苦難之沉重”)依然合法,整體仍然表現出正式語體屬性。那么相繼而來的問題是,這兩種同時存在的差異性結構為什么可以表示相同的語體功能,二者的關系如何?背后的語體機制又是怎么樣的?本文基于語體語法理論的新視角考察“NP之AP”結構的語體機制及內部的互動關系,認為不僅結構整體有語體特征,結構內部的各個成分也有語體特征,通過多重制約因素分析結構整體作為交際單位是如何生成其語體功能的。
這里主要關注該結構整體和部分之間的語體互動問題,主張區分整體和部分的形式與功能及其相互關系,分析到底是哪部分的形式決定了語體功能,成分和成分之間是如何協調的。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說明其內在的語體機制,也有利于解釋具有相同語體功能的結構是通過調整何種形式因素而產生新的語體特征。從前面的論述中不難發現,“NP之AP”結構可能涉及韻律(單雙音節)、語體、文體等多重相關因素,因此要想清楚地說明其語體機制,就必須弄清楚不同層面的不同問題。
王麗娟提出漢語可以通過超音段形式實現音段型語法形態,并認為雙音化是現代漢語動詞變成名詞或兼類詞的必要條件和形式標記,并詳細論證了雙音節韻律形態功能。王永娜從語體的角度注意到謂詞性成分的名詞化結構具有泛時空化特征,屬于書面正式語體的語法結構。基于對名物化結構語體特征的認識和上文對“NP之AP”結構句法屬性的認識,我們認為名詞化的結構——“NP之AP”為書面正式語體結構,也具有泛時空化的特征。
這里還需要采取相應的測試手段論證該結構的泛時空特征。馮勝利提出了鑒定語體屬性可操作的二分標準,即“交際時空”和“語法時空”。下面按照這兩種標準分別測試:
所謂的交際時空主要包括交際對象、交際內容、交際場合和交際態度四種要素。每種要素都是一個原型范疇,都有相應的典型參數可供參照,相關的交際參數決定相應的語體屬性,體現一定的語距特征。
首先,可以從其使用環境和傾向上來看。在上文的討論中,我們已經大致指出該結構主要出現在報刊文體和科技文體中。具體來說,這兩種文體的交際對象都是大眾;交際的內容雖然較為廣泛,但主要是新聞性、學術性的文章;交際的場合雖然是以某種媒介為載體,但都面向公眾,應該為公開場合;交際的態度屬于客觀嚴肅,對某事某物做出評價。這基本符合正式語體屬性。也就是說,“NP之AP”的主要使用環境和傾向是報刊文體和科技文體,而這兩種文體均具正式語體特征,這說明該結構的語體屬性為正式語體。另外,可以從其具體使用案例來看。例如:
(5)丈夫在家中對自己的妻子說:
(對象——妻子;內容?抱怨;場合——家;態度——隨意親近)
a.*最近總是加班趕任務,壓力之大,快要受不了了。
b.最近總是加班趕任務,壓力真是太大了,感覺快要受不了了。
由上面這個具體的案例測試不難看出,“NP之AP”只能出現在類似嚴肅公開的場合就某一話題發表的言論中,不能用于親近、私密的交際場合中談論生活瑣事,所以從交際時空來看,它應該屬于正式語體結構。
語體屬性鑒定的第二條標準是語法時空,即從語法結構標記時空的機制上看,語法系統可以很好地表現“時空標記”和“語體屬性”之間的對應關系。時空特征(具時空、泛時空和虛時空)和語體屬性之間的對應關系依靠語法形式來體現。王永娜基于以往語體語法研究對時空度的認識,對語體語法中的時空特征和語體屬性的關系做出了具體的說明:所謂具時空,就是通過使用語言系統中的語法手段(例如數量成分、時體標記)來標記事物、動作的時空性。也就是說,交際雙方通過使用同一時空內的語法形式來拉近雙方之間的距離,具有通俗語體屬性;所謂泛時空,就是通過控制或減少語言系統中的語法手段來降低事物、動作的時空性。也就是說,說話者通過控制或減少同一時空內的語法形式形成雙方之間的距離(不在同一時空內),產生正式的語體屬性;所謂虛時空,就是通過改換語言系統中的語法手段來突出事物、動作的古今時空性。也就是說,說話人通過取消常用的、熟知的語法形式而改用古代的語法形式來拉開雙方之間的古今距離,形成莊典的語體屬性。
這里我們主要采取以下三種語法手段來證明“NP之AP”的正式語體屬性:
1. 是否完句
名物化前后的語義自足性不同,而語義的自足性往往又體現在結構上。一般的主謂結構往往可以獨立成句,具備一定的具時空特征,而名物化后的結構只能作句子成分,不是完整的句子結構。例如“手機新增的功能很強大”是一個獨立的句子,不需要補出其他成分,而“手機新增的功能之強大”語義卻不完整,必須補出“令人難以想象”這樣表示量或程度的后續句。即便“NP之AP”作賓語,后面沒有其他成分,但它前面的成分也是對量的說明。例如“附加在產品內的文化價值大大超出了產品內在所有的價值,而它也說明了經典文化的影響力和滲透力之強大”。前面小句的敘述實際是 “經典文化的影響力和滲透力之強大”的具體表現。這表明名物化后的“NP之AP”在語義上具有濃縮性,去掉了量度成分,不能單獨成句,需要接續其他小句來實現名物化前的語義。這其實是“NP之AP”泛時空化特征的一個表現,即抽掉了整體的量度特征。
2. 是否能重疊
重疊是典型的口語體表達。能重疊、能構成正反問的基本都是口語語法,所以可以用重疊和正反提問來作為鑒別某一表達語體屬性的標準。就“NP之AP”和其對應的主謂結構來說,二者在這一標準上表現出明顯的對立特征。例如:
(6) a.今天的任務重不重?
b.*今天的任務之重不重?
(7) a.影響范圍廣不廣?
b.*影響范圍之廣不廣?
由此看出,“NP之AP”根本不能存在于正反問句中,所以它應屬于正式語體。
3. 是否能用于新聞標題中
(8)數量之豐、制作之精、造型之奇!三星堆新祭祀區已提取文物超5000件 (《川觀新聞》新聞標題2021年9月9日)
(9)人工智能的服務范圍之廣:專業的客服系統,也可以使用人工智能(《科技對話體驗》文章標題2021年5月14日)
(10)市容環衛精細化管理最新考評成績出爐覆蓋面之廣前所未有(《東南網》新聞標題2018年4月18日)
從這些新聞或文章標題、內容和出處來看,這些新聞都是較為正式、嚴肅的類型,而且標題都排斥具有時空特征的語法標記,表現出書面正式語體的泛時空特征。“NP之AP”既然能出現在這種新聞標題中,基本可以說明該結構具有正式語體屬性。當然,這并不能排除正式語體表達中出現其他語體屬性的成分,但從這些新聞的特點來看,“NP之AP”具有正式語體特征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分析至此,我們已經基本確定了該結構的正式語體屬性,但是我們似乎還忽略了這樣一個問題,即以上無論是從交際時空,還是從語法時空的分析都是基于“NP之AP”名物化的整體功能來看的,并沒有考慮其中名物化的核心成分——“之”,而問題的關鍵也許就在這個帶有文言色彩的核心詞上,也正因為“之”的使用,我們很容易將“NP之AP”看作莊典體結構。正如上面已經指出的那樣,虛時空特征通常是通過改用古代的語法形式來拉開雙方之間的古今距離,形成莊典的語體屬性的,那么使用了古漢語語法形式的“NP之AP”結構從語法時空上來看就應該屬于莊典語體屬性。這里似乎存在著這樣一個矛盾:從交際時空來看,“NP之AP”具有正式語體屬性,而從語法時空(使用古語形式“之”)來看,該結構具有莊典語體屬性。這一語體屬性的矛盾該如何解決?
實際上,這也是為什么我們需要區分整體和部分之間的語體屬性。具體來說,上面從交際時空和語法時空兩個標準來判定的正式語體屬性實際是現代漢語語法系統中名物化的“NP之AP”結構整體的語體屬性,而所謂使用古漢語語法形式所帶來的莊典體屬性實際只是“之”字本身的語體屬性,即結構的部分的語體屬性。也就是說,結構整體有自己的語體功能,部分也有屬于自己的語體功能,整體的功能不等于部分的功能簡單相加。
按照結構主義的分析精神,結構具有自身的功能和意義,結構內部的成分及其關系也具有一定的語法信息,如果整體和部分兩相契合,則生成常規的語言現象;如果整體和部分并非完全匹配,則產生不合法現象或非常規現象。而非常規的現象往往蘊含著壓制的問題,即整體對部分的壓制,使得部分得以調整以適應整體。跟這里討論相關的是,我們認為語體屬性也應當屬于結構功能或意義,結構內部的成分同樣也有語體屬性,整體和部分之間也存在著一定的語體協調機制,即結構的語體屬性以某種方式約束著內部成分的形式,使其順應整體的語體功能。這一部分要討論的就是結構整體和部分的語體互動關系。
按照一般的邏輯,要討論整體和部分的語體協調和壓制機制,至少應該涉及三個方面的問題,即結構整體語體屬性的確定、內部成分語體屬性的確定及結構和成分的契合與壓制。
1. 結構的語體屬性
就“NP之AP”來看,唯一固定的成分是“之”,而“之”又明顯是一個帶有文言色彩的詞語,我們很容易將其確定為莊典體。馮勝利也提出“NN之A”結構是一種古句型,例如“品種之多”,他認為這是表現莊典體語法的一種手段,通過用耳聽能懂的古代詞語替換對應的口語表達,從而與之拉開距離。但是根據上述分析,“NP之AP”作為一個整體用于交際中屬于正式體。
2. 成分的語體屬性
從結構的內部成分來看,主要有NP、“之”和AP三個部分。就NP來說,它的主要類型是抽象名詞或集合名詞,以雙音節和三音節為主,從語體上來說應該屬于正式語體詞匯。就“之”來說,它屬于古語詞進入現代漢語的情況,屬于莊典語體詞匯。就AP來說,其典型的特征主要體現在音節上,上文的討論已經表明,AP既可以是單音節,也可以是雙音節。按照語體語法理論,音節的單雙往往反映語體的差異。這里單音節的形容詞屬于非正式語體詞匯,雙音節的形容詞屬于正式語體詞匯。也就是說,“NP之AP”內部的組構成分可能涉及正式、莊典和非正式三種語體屬性。
3. 結構和成分的語體協調機制
明確了結構和成分的語體屬性后,我們需要回答存在語體屬性差異的結構和成分是如何相互協調的這一問題。既然結構整體的語體屬性為正式體,其內部構件就理應為語體屬性相容的成分。“NP之AP”中除了“之”為莊典體成分,NP和AP均非莊典體成分,而且AP既可以是正式語體詞匯,也可以是非正式語體詞匯。也就是說,該結構的成分可能涉及莊典體、正式體和非正式體三個語體領域,這必然存在結構與成分、成分與成分之間的互動和語體兼容問題。
(1)結構和成分NP的語體契合問題
已經明確了“NP之AP”的正式語體屬性,這里需要考察成分NP的語體屬性具有哪些層次,從而說明二者的語體契合問題。對NP的考察,上文其實已經涉及,但未詳細展開。根據我們在BCC語料庫中對“NP之AP”的檢索和統計,其中的名詞均為集合或抽象名詞。其中高頻出現的主要有:X人、規模、范圍、X(數/工作/力/質)量、時間、人數、X(速/難/力/幅/程)度、武功、水平、X(身/劍/腿)法、生命、效率、面積、品種、差距、內容、X情、聲音、種類、人員、數額、X(攻擊/表現/滲透/功/壓/威)力、涉及面、規格、來勢等。為更進一步地說明問題,我們將《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中的664對單雙音節對應名詞分別放入“NP之AP”進行檢驗,得出了類似的結論:凡是能出現在該結構中的名詞均為雙或三音節集合或抽象名詞。
綜合以上結論,我們可以得出“NP之AP”中名詞成分的相關特征:“NP之AP”中的名詞在韻律、語體和概念這三個維度的特征上具有較為顯著的一致性。韻律上,以雙音節和三音節為主;語體上,以正式體為主;概念上,表現出去個體化的抽象特征。也就是說,名詞成分與“NP之AP”結構在語體屬性上是和諧一致的。
(2)結構和成分“之”的語體契合問題
這里明顯的問題是“NP之AP”與成分“之”的語體屬性不一致。既然二者能共生,就必然存在一定的契合問題。比較容易想到的是因為“之”改變了在古漢語中的用法。施春宏指出“援古入今”中的“古”并非一切古代用法,而是其語義仍然活躍在現代漢語語義系統中,而其句法功能依然保留著古代的某些用法。這也就意味著所謂的“援古入今”本身就存在著古代成分自身特征調適的過程,否則就跟單純的文言成分沒有區別了。
就這里的“之”來說,朱德熙認為古代漢語的“之”和現代漢語的“的”都可以是名物化的標記,雖然在句法功能和語義功能上存在差異。我們這里討論的“NP之AP”也是指稱結構,由述謂關系指稱“NP”具有的“AP”狀態,“之”是指稱標記。同樣,現代漢語中的“N的V”也可實現指稱功能,表示“NP+VP”這種事件,“的”是指稱標記。也就是說,古漢語中的“N之V”中的“之”和現代漢語中的“N的V”中的“的”以及本文“NP之AP”中的“之”在句法功能上具有一致性。盡管如此,現代漢語中的“的”并沒有完全取代“之”。而這也正是“NP之AP”結構和成分“之”的契合點所在:結構提出的準入條件是主謂結構的名物化;成分應當具有這一核心特征,而在現代漢語系統中最符合條件的就是“的”,所以有“N的V”結構。就古漢語中的“之”來說,它同樣具有這樣的核心特征,所以也有進入結構的可能性。盡管它直接來自古漢語系統,具有莊典體語體屬性,與結構整體的正式語體特征不符,但這并不是根本,因為它具備進入該結構所需要的核心條件。所以 “之”能進入現代漢語中,實現主要的名物化功能,形成“NP之AP”結構。它并不是凸顯其莊典體語體特征,而是句法上的指稱功能。但盡管如此,一般的語感也會認為“NP之AP”與“N的V”不同,具有明顯的莊典體特征。這只是程度上的問題,并非本質。也就是說,“NP之AP”和“N的V”的語體屬性都是正式語體,但由于前者含有莊典體成分,所以它的正式度更高,但結構整體的語體屬性不會因該成分的語體屬性而改變,這也正是結構對成分的壓制。
總的來說,我們可以從句法和語體兩個角度來看二者的契合問題。句法上,成分具有結構要求的核心特征,因而能進入結構;語體上,結構整體具有正式語體屬性,因而壓制成分“之”,使其淡化其莊典體特征,從而更好地適應整體的功能。也就是說,這里結構對成分的語體壓制是建立在句法契合的基礎之上的。
(3)結構和成分AP的語體契合問題
上文已經指出,出現在“NP之AP”中的形容詞在韻律上表現為音節單雙皆可。從語體的角度來看,音節的單雙又表現出語體的差異。一般來說,單音節對應非正式語體,雙音節對應書面正式語體。例如“重?沉重”“難?艱難”“大?巨大”等。如果音節單雙表現出語體差異的假設成立的話,那這里就需要面對這樣兩個問題:正式語體的“NP之AP”結構如何既能容納非正式語體的單音節形容詞,又能容納正式語體的雙音節形容詞?第二個問題很好回答,因為整體是正式的,當然能接納正式的韻律形式。關鍵是第一個問題如何解決。簡單地說,一定的語體功能需要一定的語法形式來表現,但語法形式不是唯一的,它既可以是句法的、語義的,也可以是韻律的。
根據我們的考察,整體和部分的互動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部分在整體語體屬性的制約下表現出音節和成分的差異;另一方面是整體在其基本正式語體屬性的基礎之上根據其部分的語體屬性在文體上進行調適。這兩方面都涉及語體屬性的兼容問題,即整體的語體屬性壓制部分的語體屬性,而部分的語體屬性也會通過文體的調適改變整體的語體屬性。這實際也存在著語體和文體之間的互動,即“NP之AP”的語體屬性在文體調適中不斷地泛化,也就是其正式度不再那么典型,進一步向通用語體過渡。
從第一個方面來看,部分在整體語體屬性的制約下表現出音節和成分的差異。這方面的討論上文實際已經給出了說明,即“苦難之重”和“苦難之沉重”這兩類結構中成分的組配存在音節的差異,但是均為合法的結構,原因就在于它們的韻律模式符合正式語體的平衡律的要求。這體現了結構對內部成分的壓制,即“NP之AP”結構為正式體,這要求其內部成分不論存在怎樣的組配差異,都要符合正式語體屬性。
從第二個方面來看,結構在其基本正式語體屬性的基礎之上根據其成分的語體屬性在文體中進行調適。例如我們在語料檢索的過程中發現了不少這樣的例句:
(11)不當家不知道水電煤之貴啊。(微博)
(12)眼皮之沉重牙簽都撐不起來。(微博)
(13)晚上我才真正體會到網絡之發達,網民之厲害。(微博)
與上文所舉的例子不同,例(11)~(13)主要出現在微博文體中,“NP之AP”內部成分與我們上文所描述的特征也有所不同。從內部成分來看,除了固定的“之”字外,NP或AP的正式度表現出一定差異。上文已經指出NP的主要類型是抽象名詞或集合名詞,以雙音節和三音節為主,從語體上來說應該屬于正式語體詞匯。而這里的NP卻不盡如此,例如這里的 “水電煤”和“眼皮”均是正式度較低的詞語,雖然語義上具有一定的概括性,但往往不出現在正式語體中。就AP來說,其適用條件也有所放寬。上文概括說AP無論是單音節還是雙音節,都能滿足其正式體的韻律模式,而這里的AP卻并非都滿足正式語體的條件。例如(13)中的“厲害”為典型的口語體詞匯,也都能在該結構中出現。另外,還需要注意的是上述微博文體中的情況還存在不同語體成分之間的混合使用。例如(12)中的“眼皮之沉重”,“眼皮”和“沉重”語體不同,但卻在“NP之AP”中共存。也就是說,無論從交際時空來看,還是從語法時空來看,上述這些例子都很難說是典型的正式語體。那么上述的語體機制該如何處理這些現象呢?
不難發現,以上這些現象的存在基本跟其所處的文體或語境有關。也就是說,這些結構與成分的正式與非正式的互動只能發生在類似微博文體中的非正式語境當中,即需要根據特定的文體調適各自的語體屬性。同樣,這也能說明為什么“NP之AP”作為一種表現莊典體語法的古句型為什么主要表現出正式語體的屬性,或者說“援古入今”為什么能存在,原因就在于該結構出現的典型文體(語境)是正式文體,其成分主要是書面正式語體成分,而古漢語成分的莊典體屬性只是為了滿足書面語或文體表達的需要,實際是正式體和莊典體在文字上的表現。這也就是所謂的莊典體正式化的問題,即雖然有些詞語來自古漢語,但它們已改變自己古代的性質,而逐漸表現出現代正式語體的功能。也就是說,莊典體正式化的結果是正式體,但是莊典體為什么能夠正式化,實際是文體調適所致,即語體和文體的雙向互動:語體決定文體,文體體現語體。按照這種思路往下推導,我們實際可以得出如下這樣的結論。

圖1 “NP之AP”語體與文體的雙向互動機制
需要說明的是,上圖表示的是“NP之AP”從古漢語到現代漢語語體化的完整過程,所以互動是從莊典體開始的,而我們討論的“NP之AP”都是現代漢語系統中的結構,是正式體結構。總的來說,從古至今,“NP之AP”隨著文體的變化經歷了從莊典到正式,再到低正式度或者通用體的過程。當然,這一機制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歷時發展,前后語體屬性雖然存在時間順序,但并非此消彼長。在現代漢語系統中,“NP之AP”的用法仍以正式語體為主。
馮勝利基于調距的思想提出了“語體轉變律”,即語體形式可因其使用頻率的增減而發生語體范疇的轉變。從本質上說,語體范疇的對立面都是相對的、根據語距決定的。一個形式的語距屬性會因為使用頻率的增加或減少產生變化:使用次數越多,越熟悉,語距也因之越小、越近,反之亦然。這種轉變不僅體現在歷時演變中,也有共時的轉變。我們這里討論的“NP之AP”在語體和文體上互動實際就是“語體轉變律”的一種表現。也就是說,從莊典體到正式體再到正式度降低,都屬于語體轉變。在這一過程中伴隨著使用頻率的增加和文體的轉變,這是語距調變的結果。
本文考察了現代漢語中“NP之AP”的語體機制及互動關系。從整體和部分的互動角度分別考察了各個成分和結構的語體契合問題,說明整體和部分之間的協調機制。從語體和文體的互動角度考察了該結構在非正式文體中的語體表現,證明語體不僅是文體創造的組成成分或手段,而且語體也在文體中進行調適,產生新的語體屬性,那些“形式?功能”錯配的語體現象,實際是在特定文體中派生出來的邊緣現象。
跨體的語體成分如何融入相應的語體系統中是語體語法研究當中較少討論的話題,這涉及語體系統和語體成分之間關系的問題。例如本文討論的是帶有莊典體特征的“NP之AP”結構如何融入現代漢語書面正式語體中的。另外,鑒定語體屬性的兩個標準——交際時空和語法時空也存在系統和成分的問題。具體來說,交際時空是從整個系統來判斷的,語法時空只是對某一語法成分的判斷,這兩種判斷標準得出的結果一般是一致的,但也存在不一致的情況,本文所討論的“NP之AP”就屬于這類特殊情況。對此我們區分了整體和部分的語體屬性,認為整體和部分的語體屬性存在著互動協調機制。基于此,我們或許需要反思作為鑒定語體屬性的標準的性質,如何才能避免鑒定標準帶來的語體差異,或者說需要建立一套更完善、系統的語體鑒定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