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華
宋代宰輔是宰相和輔政大臣的總稱。王瑞來在《宋史宰輔表考證》中指出宋代宰輔指的不是宰相個人,而是指以宰相為首的整個決策集團。學術界針對宋代宰輔的研究由來已久,本文主要考察宋代宰輔制度中權力的分配與制約方式,探討宋代統治階層的權力運行機制。
宋代等級制度森嚴,宰相地位較高,但與漢代“丞相進見圣主,御座為起”“丞相所請,靡有不聽”的尊崇不同,宋代宰相廢坐論之體,宰相和群臣一樣立侍君主,但作為百官之長,宰相的地位還是很特殊的,宋太宗曾說“宰相之任,實總百揆,與群官禮絕”①,雖然在皇帝面前失卻往時尊榮,但在群官面前,依然身份至尊。
首先,宋代宰輔“禮絕百僚”的至尊地位,突出體現在宰輔的序位和班位上,太宗曾于太平興國八年親詔“自今宰相序位在親王之上”,甚至有時宰相的序位都在皇太子之上。王應麟《玉海》 中載:“天禧三年十一月九日辛酉,合門禮院上大禮稱慶,合班圖皇太子序位在宰相上,太子懇避,寇準陳儲副之重,不可謙抑,望遵儀制,凡再請乃許。”從這段記載可以看出,合班圖中將皇太子置之于宰相之上,皇太子作為統治主體卻提出懇辭,在寇準的再三勸說下方才應許,表現出皇室對宰相之位的尊重。此外,宰輔上朝時,二府班位與群臣分開,并班位在皇子之上。南宋周必大《文忠集》中載:“御批皇子嘉王某官品自有定制,班位當在宰輔之下。”②可見宋代朝堂之上對宰輔地位的強調。這樣的一些政策,突出了宰輔在地位上的與眾不同,不僅高于普通官員,同時也高于一般皇親,甚至高出皇儲,突出了宰輔之位的獨特性,使拜為宰輔的士人擁有榮耀非常的地位。
除了在朝堂上宰輔的地位比較突出。在日常生活中,宋代職官制度也處處彰顯宰輔地位的獨特。百官見宰相有其禮,百官避宰相亦有其禮。洪邁《容齋隨筆》中稱“祖宗朝,宰輔名為禮絕百僚,雖樞密副使,亦在太師一品之上”。書中“百官避宰相”條云:“按天圣編敕諸文武官與宰相相遇于路,皆退避,見樞密使副參知政事避路同宰相。”③可知宋代二府中宰輔所受尊崇一致,文武百官一旦道遇宰相、參知政事、樞密使、樞密副使,皆要退避。
其次,據《中國俸祿制度史》記載,宋代宰輔正俸,宰相和樞密使的每月俸料300 貫,祿粟100石,其他綾、絹、棉、羅有差④。其他宰輔自參知政事至知院事俸祿相同,比宰相略低,簽書樞密院事較之副宰相又略低。元豐改制后,除宰相俸祿根據職位略有不同,其他二府副職待遇未見變動。改制前后宰輔的俸祿錢數未見改變,而宋代一個縣令的月薪是15 貫,收入差距之大可見一斑。
宰相除了正俸之外,還有加俸,加俸主要指職錢、傔人衣糧、傔人餐錢、茶酒廚料、薪蒿炭鹽、各種添支⑤。職錢是一種固定收入,宋代官、職、差遣相分離,最初職錢的設立就是為了優待一些在外任職的學士官,元豐以后則主要針對在京官員,自上而下,從6 萬到1.6 萬不等,按月發放。職錢分成“行、守、試”三種,宣和以后以官高職低為“領”、官低職高為“視”,一般來說,越是官高職低,職錢越豐厚。加俸中給傔人的費用也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措施,“中書、樞密、宣徽、三司、及正刺史以上,皆有衣糧,余只給餐錢”,月給餐錢的數目:“宰相、樞密使、宣徽使、知樞密院,月給五十千;參知政事三十五千,樞密副使等二十五千”,劃分相當細致,也是以宰相為最多。茶酒廚料等,宋代學士以上就日給酒一升至五升不等。薪蒿炭鹽也是按等級支給,宰相、樞密使月給薪二千束,炭一千六百秤,鹽七石,另外“中書、樞密、宣徽、三司、宮觀副使、御史、判官、諫官”皆月給紙。此外,宋代宰相還時常得到米、面、糧、馬、羊、驛料等添支及支破,通常比較隨機。俸祿之外,宋代為了防止地方官腐敗,還給士大夫以職田。頒田對象為在外差遣官,宰相罷相后到地方任職,通常也有職田。
除了俸祿,還有賞賜,宰輔位列百官之首,往往賞賜最多。諸葛憶兵《宋代宰輔制度研究》 中稱:“每逢朝廷節日、宰輔生日等節慶都有額外的賞賜,且所賜不菲……二府大臣遷官依例也有賞賜。”⑥宋代每逢大節慶的賞賜也是非常優厚的。《朝野雜記》中載:“國朝故事,郊祀大禮,宰臣、樞密使賜銀帛四千匹,兩執政三千。”⑦慶歷以后,執政以上各減1000,其數量也是相當可觀的。節日之外,皇帝還會賞賜一些器物。如《玉海》載“端拱中,作瑞草球路文方團胯帶副以金魚,賜中書、樞密院文臣”⑧。又載“元祐二年九月,太皇太后遺中使賜宰輔酒果及黃金三百兩、犀帶二、以獎其留意邊事”。此外宰輔還享受賜第。 《溫國文正公年譜》中載:“徽宗崇寧以后,京卞執政宰相例賜第京師。”⑨退休宰輔偶爾也會得到額外賜第的待遇,如徐元杰《楳野集》中載元豐間宰相王粫賜第京師,《攻媿集》中載淳熙間宰相史浩賜第京師。
再次,宰輔既然與群官禮絕,自然就要承擔較之群官更多的責任。誠然,享受權力就要履行相應的責任。關于宰輔的職任,《宋史》稱“宰相……朝廷大臣……權總僚屬,詳品職官,內則主管百司,外則分治四海”,宰相的責任是重大的。宋代王欽若主編《冊府元龜》宰輔部總序中稱:“夫輔相之職,所以左右天子,總領庶尹,彌綸機務,宣翼統紀,爕調元化,甄敘流品,親附百姓,鎮撫四夷,裁決定庶政,班布王度,乃其任也。”⑩從中可以見出宋代宰輔職任的首領性和包容性。任過宰相的范仲淹曾說:“夫執特典禮,修舉政教,均和法令,調理風俗,內養萬民,外撫四夷,師表百僚,經緯百事,此宰輔之職也。”?宰輔作為朝廷的大管家,需要處理的事情紛繁復雜,凡典禮、政教、法令、風俗相關問題都在宰輔關注范圍內,對內要使百姓安居樂業,對外要處理外交事務,道德人格上作百官表率,政務處理上能夠以禮法安排調度朝廷諸事。
宰輔以匡扶社稷為己任,很重要的表現是對民生的關注。宰輔運用個人智慧致力于整個國家的興旺發達,這是其社會責任的主要內涵。由于宰輔個體價值取向的不同,可能秉承不盡相同的執政理念,追求不同的人生目標。一般來講,受到傳統儒家思想影響的士大夫,他們追求更高社會地位的目的,不僅是為了享受榮華富貴,同時也是為了實現儒家士大夫的“達則兼濟天下”的理想追求,“以匡扶社稷為己任”是宰輔職任的重要表現。以宋朝名臣范仲淹為例。宋人沈作喆稱“范文正公微時嘗慷慨語其友曰:‘吾讀書學道,要為宰輔,得時行道,可以活天下之命,不然,時不我與,則當讀黃帝書,深究醫家奧旨,是亦可以活人也’。”范仲淹以“活人”為使命,實際上就是“內養萬民”,若為宰輔則活天下命,突出了宰輔這一位置在保養萬民層面的作用。范仲淹入仕后,治堰泰州,經略陜西,后來拜為宰輔,主持慶歷新政,從調整國家人事制度的角度致力于拯救弊政,皆是在實踐其“活萬民”的理想。
既然宰輔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又往往集政事堂與樞密院的行政權和軍事權于一體,成為士大夫群體中最靠近核心權力的一類人,稍有不慎,就會架空皇權,導致統治根基動搖,勢必要對其進行制約。宋代宰輔制度的權力制約機制頗具特色,主要以義務制約權力。這個義務與其尊崇制度緊密相連,在右文的政策指導下,宰輔的權力是先一步被規定的,也就是說位置和位置相應的待遇是固定的,于是制約宰輔權力,就變成了制約宰輔位置上的人,其判斷標準是將儒家理想人格范式與宰輔權力進行有機結合,以不斷消解宰輔群體的個人私欲為目標,試圖打造具有集體主義奉獻精神的領導者。
第一,宰輔應該具備德行,名望是德行的具體表現,也是宰輔權力的制約手段,落實在具體操作上,是以名望作為執政能力的判斷標準,以士林公議為監督主體,以臺諫為彈劾機構。
無論從儒家傳統的價值要求,還是從具體執政能力的要求來看,“德行”是皇帝任用宰相的標準。王欽若《冊府元龜》宰輔部“德行”條中言:“《詩》曰:有覺德行,四國順之,是知天工其代,人望攸屬,君之卿佐,咸由德舉。若乃令范昭著,篤行純淑,中和之道彰乎!所履敦懿之性發乎!自然居上,而匪驕秉,彝而有度,故能輔相光化,鎮靖雅俗,萬邦為憲,百官承式,望實著于當世,功名垂于永久,斯賢者之盛躅也。”?《冊府元龜》是宋真宗時期編纂的一部大型類書,參加主持的官員都是當時士大夫中的佼佼者,其每一部文前提要都反映了時人對某一問題的基本共識。
在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德行”主要是指孝、悌、忠、信四種德行,出自《論語·先進》:“子曰:‘從我于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德行”“言語”“政事”“文學”,是孔子的教育內容所分的四種科目。鄭玄謂:“德行,內外之稱,在心為德,施之為行。”?德行本一,二者是一種內外關系,以德為本,“德”的彰顯需要對“行”進行考量,所以觀察外在的“行”是衡量宰輔是否具有內在的“德”的一種有效方式,衡量標準就是名望。
在宋代宰輔制度中,名望是通向權力階梯的捷徑,也是保持權位的手段。名望不會憑空而來,名望與德行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 《二程遺書》 中稱:“王隨甚有器量,仁廟賜飛白書曰:‘王隨德行、李淑文章’,當時以徳行稱,名望甚重,及為相,有一人求作三路轉運使,王薄之,出鄙言,當時人皆驚怪。”王隨素來以有器量而著稱,拜相以后因為出鄙言薄人,而使士林為之驚詫。德行相稱,名望相符,是宰輔維持權位的必備素質。
從宰輔拜相經歷來看,父祖的名望還可能成為后代位登二府的原因。張劍在《兩宋黨爭與家族文學》一文中曾強調家族對個人仕途的影響:“個人與家族的關系往往是福禍與共的……常常會因為一位高官而蔭及后代子孫,乃至其姻親、門客使得家族成員間的關系更趨緊密。”?在高官中影響最大的無疑是宰相,柏文莉在《權力關系》中言:“對后人影響最大的是宰相和皇帝的關系。二府官員在向皇帝推薦后人方面處于得天獨厚的有利位置。”?即便他們沒有來得及向皇帝推薦自己的家人,但他們的名望依然有可能成為其后人拜為宰輔的有效途徑。如《宋九朝編年備要》中載元祐時范純仁的拜相過程就與其父親范仲淹的名望有莫大關系。?可見父輩的名望不僅可能成為后代登位二府的捷徑,也可能成為宰輔行為的示范。
名望不僅可以送人登位,同時也是維持權位的重要方式,一旦失去名望,就可能遭受彈劾,具體落實在士林公議和臺諫制度。士林的意見反映在公議,公議的出口在臺諫。《源流至論》中稱:“至于仁祖以政事付宰相,以公議委臺諫。”?公議每每呼喚有德有望者居相位。哲宗時梁燾《上哲宗乞五事論相之得失》中言:
臣聞自古圣君賢主,任用宰相必取天下公議之所在者,得公議則人望得,得人望則人心得,得人心則四海歡欣交通而無事,四海歡欣交通而無事,則坐享太平之福,隆太平之基矣!?
從梁燾所言可知,皇帝任命宰相應該選取士林呼聲最高的,因為這樣的大臣能得人望,而有人望便有得人心,得人心則社稷穩固。盡管從執政實際出發,這一要求可能有理想化的一面,但亦可從中見出名望、相位、公議三者之間的互動關系。公議是宰輔名望的標準,一旦宰輔的所作所為有違公議,臺諫官就要進行彈劾。如元祐時御史劉摯曾稱:“今宰臣奸險,有犯公議,臣若失職,誰敢言者。”?由于對名望的要求,代表公議的臺諫官一頭連著士大夫群體的執政意見,一頭得到皇帝默許的“風聞言事”權柄,成為宋代朝堂上制衡宰輔的重要力量,并漸而形成一種制度。因而為了維持權位,在士林中擁有名望,行事符合公議,這是宋代宰相應該具備的一種素質,也是宋代政治制度中的權力制約機制。
第二,宰輔應該具有謀略,但不可因政績而邀功,更不能籍由名望而結黨,宰輔應將謀略的成果歸美于君,并且盡量在士林中保持孤臣的姿態。
宰相的德行落實在具體的執政層面,主要表現為選賢任能。《朱子語類》中言:“宰相只是一個進賢退不肖,若著一毫私心便不得。前輩嘗言:“‘做宰相只要辦一片心,辦一雙眼。心公則能進賢退不肖,眼明則能識得那個是賢,那個是不肖。’此兩言說盡做宰相之道。只怕其所好者未必真賢,其所惡者未必真不肖耳。”?朱熹的這段話直指宰輔執政的要害,他認為心公、眼明是宰輔的執政之基,這兩點缺一不可。趙善璙《自警編》中載孝宗時期宰相虞允文的一段故事:“虞公允文感上不世之遇,深思所報,每曰宰相無職事,旁招俊義列于庶位而已,懷袖有一小方冊,目曰:材館錄。聞人一善,必書,再論蜀,首薦汪應辰、趙雄等六人。及為相,首用胡銓、張震、洪適、梁克家、留正等二十人,一時得人之盛凜凜有元祐慶歷之風。”?虞允文在宰相的位置上,以公心為朝廷選拔人才,且所選之才隨后大多除拜宰輔,可知其不僅心公而且眼明,具備做宰輔的德行。
與此同時,如何擁有心公、眼明,使一個士大夫具有拜為宰輔的才能,以及一旦身在高位,如何去保持心公、眼明,造福于社稷,都需要對以“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為核心的德行進行修煉。宰輔一旦在選賢任能層面夾雜個人私利,則將為士林所不齒。如《四朝聞見錄》記載:“(張浚)浚專把國家名器錢物做人情。浚有一冊子,才遇士大夫來見,必問其爵里書之,若心許其他日薦用者。又熔金碗飲兵將官,即以予之。不知官職是誰底,金碗是誰底。或者謂必有近習譖浚于太上云。”?張浚也選賢任能,但他將這一標準私人化,不是從為公的角度,而是利用國家資源培植個人勢力,所以遭到后人詬病。
在德行之外,問望、清簡、威重、謀猷、公正、正直、識量、氣度、畏慎、知人、禮士、薦賢、諫諍、退讓等層面的素質,皆是衡量宰輔是否德與位配的標準,其中謀略是需要被重點關注的標準之一。畢竟在具體的政治實踐中,到達高位者通常不以德行作為考量的標準,而更多是以謀略和膽識上位,官員德行因之良莠不齊,這也是士人在權力角逐中容易遭遇黨爭黨禍的動因之一。
由于宋代宰輔多由科舉入仕,也是從士大夫群體中來,從本質上來講,宰輔依然還是士大夫群體中的一員,他們的特殊地位是宰輔這一位置所賦予的,所以結黨也是皇室重點防范的問題。宋代皇室為了避免士人結黨的問題,一方面在科舉層面,要求所有舉子不可稱座主為師,士人均為天子門生,另一方面,由于宰相私第治事,宋代規定“兩制不得詣宰相私第”(《南陽集》卷30)。兩制通常指翰林學士和中書舍人,他們具有起草詔書的職任,有時也備顧問,為了避免結黨,兩制不得私詣宰相。不唯兩制,宰相見百官也有定制。黎靖德《朱子語類》載朱熹之見:
本朝以前,宰相見百官,皆以班見。國忌拈香歸來,回班以見。宰相見時有刻數,不知過幾刻,便喝“相公尊重”!用屏風攔斷。也是省事,攔截了幾多干請私曲底事。某舊見陳魏公湯進之為相時,那時猶無甚人相見,每見不過五六人,十數人,他也隨官之崇卑做兩番請。今則不勝其多,為宰相者每日只了得應接,更無心理會國事。如此者謂之有相業有精神。?
在宋朝以前,宰相見百官皆為列班進見。宋朝以后,宰相見百官有時間限制,一過時間便用屏風攔斷,這既是尊崇宰相的一種措施,同時也具有實際功用,一則節省宰相處理政務的時間,同時也攔截了許多干請之事。只是南宋孝宗后宰相見百官之事漸有失去控制的趨勢,以至于朱熹批評宰相每日應接不暇,無心理會國事,終至于南宋末年產生史彌遠、賈似道等權相。
宰輔作為百官之長,掌握百官進用和罷黜大權,一直是群臣干請和監督的對象。一個合格的理政宰輔,不僅要自覺避免結黨,同時還應該將所取得的成就歸美于君。據《冊府元龜》宰輔部四“謀猷”條云:
《周書》曰:爾有嘉謀嘉猷,則入告爾后于內,爾乃順之于外,是知調陰陽、撫夷夏、貞百度、敘群倫,其注意也深,其責言也重,茍非內秉德義,發為訓誥,始終彌綸,獻可替否,何以熙帝載、凝庶績,代天治物,俾民具瞻者哉??
所謂“嘉謀嘉猷”,“嘉”是美好的意思,“嘉謀是所言切于事,嘉猷是所言合于道,事與道非有二致,各舉其甚者言之,故謂之嘉謀嘉猷”。“嘉謀嘉猷”與智術相關,又不全是智術,而與道相連。這段材料的價值是不僅闡述了謀略的重要性,同時又表達了大臣的謀略應歸美于君的意思。《周書》中的這段話在宋代史料中的出現頻次尤高,尤其在彈劾大臣邀功的問題上,如神宗時御史劉摯彈劾蔡確:“臣聞《書·君陳》曰:‘爾有嘉謀嘉猷,則入告而后于內,爾乃順之于外,曰:斯謀斯猷惟我后之德’。此言人臣之義,有善則稱其君,雖謀出于已,亦必曰:吾君之德者,上下相成,忠厚之至也。伏見宰臣蔡確辭位求退,其所上表無引咎之意,有論功之言,自陛下臨御以來,美政盛事民所歌誦者,確皆鋪列條敘,以為已功,中外傳之,靡不怪笑……其于輕慢君父,欺罔臣庶,違道干譽至于此。”?這段材料中,劉摯不僅稱蔡確的論功行為令中外“怪笑”,甚至將其定性為“輕慢君父,欺罔臣庶”,宰輔有謀要告知于君,但有功不能邀論,宰輔的位置要求在位的人,不斷的剝除自我,要放低自己,具有低調、謹慎、無私的特點,尤其是不能自矜聰明,時時刻刻謹記一人之下的位置,不能妄自尊大。所以邀功是宰輔的大忌,可以因此被臺諫彈劾以至于失位。所以在盛名之下,歸美于君,也是宋代宰輔制度對宰輔權力的一種制約。
第三,宋代宰輔制度以儒家德行作為約束標準,要求宰輔個性“貴乎平淡”,但實際上個性平淡者很難上位,上位者大多耿介孤傲或貪戀權位,這種約束制度和彈劾機制實際上就是一紙空文,不僅導致大多數宰輔陷入權利斗爭的漩渦不可自拔,也致使朝堂權相迭出、黨爭黨禍頻仍,實際辦事效率差。
王欽臣《王氏談錄》“性貴平淡”條載:“公言人性貴乎平淡,若加以器識,即所謂宰輔器也。蓋宰制方物,等之公平,甄別不差,足任機柄耳。昔劉劭論人物,亦以平淡為先也。”?但通過考察宋代宰輔的任用情況可以看出,真正個性平和的宰輔幾乎是沒有的,他們大多耿介剛烈嫉惡如仇,或上位后迅速被權力異化。宋仁宗時期號稱“太平宰相”的晏殊,小詞創作閑適沖淡,但《宋史》 稱“殊性剛簡”,曾因以笏擊斷仆人齒而遭貶;歐陽修個性更為張揚,《宋史》稱“修論事切直,人視之如仇”,曾被誣陷與幼女有染而遭貶;王安石初及第時,晏殊亦勸告其應“與物兼容”,可見其個性孤傲,后推行變法,不惜與司馬光等名臣為敵。政治秩序從本質上來講是對規則的維護,官員作為政治秩序的維護者,如果是個性平和的人往往缺乏明顯的特征,如果再缺乏必要的契機,則很難在士大夫群體中嶄露頭角,獲得高位。在政事處理能力大致相仿的情況下,反而是張揚的、凌厲的處世風格更容易在競爭者中勝出。
同時這個問題還存在一個悖論,一旦獲得高位,若不能迅速切換個人行事作風,展現出圓融的個性與平和的處世風格,則容易陷入政治斗爭的漩渦而失去權位。平和穩健并不是說要缺乏政治手腕,僅僅是指宰輔應該站在一個更為廣遠的格局上來平衡各方勢力,以達到有利社稷的目的。但在現實政治中,這種穩重平和性格的宰相難得一見,而缺乏政治手腕容易造成循默,君臣親密無間的理想執政狀態幾乎從來沒有存在過。除了個別權相,如蔡京、秦檜、史彌遠、賈似道等特殊案例外,宰輔的權力之夢大多終結在排除異己的道路之中。北宋時范歐遭貶、安石被黜都是典型的例子。這反應出王氏所談的“宰制方物,等之公平,甄別不差,足任機柄”的真正內蘊,也即宰輔的任務是驅使百官各司其職,維護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宰輔一人身上必須得集合一個做事的人和一個做官的人的兩種素質,才能保障他們在宰輔的高位上去追求“致君堯舜上”的理想。
然而高位與理想總難免是對立的關系。位置并不一定能夠帶來自由,而往往是蠱惑與束縛。宰輔在皇帝治國方略的籠罩和群臣的督促下,帶著鐐銬起舞,盡量在職責范圍內去追求具有儒家范式的執政理想,但具體操作起來這是非常艱難的,因為權力最容易使人陶醉和讓人迷失。正如薩繆爾·巴特勒所言,“(權力)它的芳香沁入大腦,讓人輕率、傲慢和自負”。權力實在難以讓人保持穩健平和的個性,冷靜的調配各方力量,在宋代歷史上,被權力異化的宰輔比比皆是。北宋時前有仁宗朝宰相呂夷簡獨霸相位十九年,后有蔡京為首的六賊弄權,先后又有新舊黨爭、崇寧黨禁;南宋以后也是前有秦檜專權、后有史彌遠、賈似道干政,和戰之爭不停,又有慶元黨禁等事發生,其中不乏有宰輔大臣個人權力欲望膨脹的因素。實際上,這種非穩健性與宰輔本人的能力關系不大,主要是權力分配機制造成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猶如放大鏡,將人性的私欲不斷放大,導致宰輔成為士林公議的靶子,斗爭在所難免。即便是擁有超強政治手腕的宰輔,實際上也不可能真正的做到平衡,甚至宰輔制度也不允許這種平衡狀態存在。因為一旦各方勢力均衡,宰輔就會獨大,進而威脅到皇帝的權威;若各方勢力不均衡,宰輔就有可能結黨,一樣引起上下不滿。無論怎樣,平衡都只是一種理想狀態。所以這一要求也僅僅是停留在輿論監督層面,作為皇帝任用大臣或臺諫官彈劾大臣的一種借口,其實質就是權力的制約,但又通常起不到預想的效果,導致朝堂黨爭黨禍不斷,并且辦事效率極低,最終走向亡國失家的下場。
宋代宰輔擁有與群官禮絕的政治地位,享受優厚的俸祿待遇,同時也受到宋代宰輔制度的權力制約,這種制約主要是以義務制約權力。皇權所提供的優越地位和優厚待遇,與其說是一種鼓勵,毋寧說是一種補償,用以交換宰輔大臣不斷失去的自我價值和情感訴求,這使得宋代宰輔盡管籠罩在君主的威權之下,被士林輿論監督,在制度所規定的多種制衡和掣肘之間輾轉騰挪,但依然有動力將自己的政治身份進行有機調和,充分發揮治國理政的能力,為宋代三百余年的國祚穩定和政治經濟文化的空前繁榮作出重要貢獻。
當然,其制約機制也使得宰輔成為皇權統治的傀儡和工具,并導致部分宰輔被權力異化,成為干政的權相,士大夫位登二府與儒家觀念所暢想的“致君堯舜上”之間,存在巨大差距,這是中國古代政治制度的必然結果,局限性和有效性兼而有之。這種權力與制約的雙向互動,同時也在個人價值選擇方面展現出一種真實,即政治的捷徑就是對上位者個人情感訴求的不斷消解。
注釋:
①《宋史》卷245《列傳第四》。
②周必大:《周文忠公集》卷130,《宋集珍本叢刊》第52 冊,線裝書局2004年版,第356 頁。
③洪邁著、孔凡禮點校:《容齋隨筆》卷11,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278 頁。
④黃惠賢、陳鋒:《中國俸祿制度史》,武漢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50 頁。
⑤對于宋代職官的加俸,黃惠賢、陳鋒二位先生所著《中國俸祿制度史》一書中考證甚詳,參看其書255—260 頁。
⑥諸葛憶兵:《宋代宰輔制度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59 頁。
⑦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卷5,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27 頁。
⑧王應麟:《玉海》 卷86,廣陵書社2003年版,第1584 頁。
⑨顧棟高:《司馬太師溫國文正公年譜》 卷8,《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15 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版,第110 頁。
⑩王欽若編、周勛初等校訂:《冊府元龜》卷380,鳳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3476 頁。
?范仲淹:《范文正公集》卷5,北京圖書館2006年,中華再造善本影印本。
?王欽若:《冊府元龜》卷310,鳳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3499 頁。
?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14,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09 頁。
?張劍、呂肖奐:《兩宋黨爭與家族文學》,《中國文化研究》2008年第4 期。
?柏文莉著:《權力關系——宋代中國的家族、地位與國家》,劉云軍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71 頁。
?陳均:《宋九朝編年備要》卷23,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576 頁。
?林駉:《古今源流至論后集》卷2,《四庫類書叢刊》第942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81 頁。
?趙汝愚:《諸臣奏議》 卷47,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02 頁。
?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 卷364,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8762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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