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樂:發展與教育心理學碩士,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中國林學會園林康養與園藝療法中心理事,成都嘉祥外國語學校心理健康教師,四川省心理與行為科學學會性心理與性教育專委會會員,生涯規劃師,沙盤治療師。參編專著《家庭教育·百問百答》《三點半小課堂·課后延時服務手冊》。論文、賽課多次獲得市、區一等獎。累計心理咨詢時長4000+小時。
生活總是讓我們遍體鱗傷,可是后來,那些受過的傷終將長成我們最強壯的地方。——海明威
精神分析創始人弗洛伊德曾說:一個人童年時期的經歷雖然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逐漸被淡忘,甚至在意識層中消失,但是卻會頑固地潛藏于潛意識中。創傷的童年經歷,因為它是痛苦的,所以像一個陰影留在個體的體內,被個體壓抑。但是,它偶爾會冒出來,導致心理障礙。
創傷之痛到底有多痛?又是怎么去影響一個人的?咨詢室里來了千百個案例,每一個案例都不相同,但是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卻是前不久一個女孩的故事。
女孩娜娜是六年級的一名女生,起初她來找我做咨詢的時候,我并沒有意識到她會有童年的創傷。她活潑開朗,課上表現積極,老師們喜歡她,她周圍有朋友圍繞,臉上總是帶著明媚的如春光一般的微笑。我想不到這么快樂的女孩會有什么苦惱。
然而,隨著咨詢的深入,我漸漸看到了另一個她。“班級中有一個年齡大我兩歲的女同學,剛開始她還會像大姐姐一樣帶著我玩兒,但是后來我開始沒有由來地反感她。因為不好當著面去直接懟她,所以我會在背后跟同學吐槽她,說她壞話。”她突然停住了,大大的眼睛看著我,像是等著我對她的行為作出審判,給她點兒批評、指導或者其他的什么建議似的,又像是在輕輕告訴我:“老師,我不是壞孩子!”秋日的暖陽照在咨詢室橙色的沙發上,光影斑駁。她棗紅色的校服上也粘上了幾點光影,像上帝不小心灑上的幾滴牛奶。小姑娘抿了一下嘴巴,眼神又突然看向沙發前白色的茶幾,停在一包紙巾上。手指不停地摳著沙發上的一塊布,看看我,再看看紙巾。見慣了來訪者的躲閃與防御,當面對她這么大的反差時,我還是表現出了咨詢師該有的淡定和“價值中立”的態度。直覺告訴我,這個孩子本質上并不惡。
“因為不喜歡這位同學,所以你在背后詆毀這位同學。”我重復著她的話,跟她確認信息。
“是的。”她說。
“你有思考過你不喜歡這位同學是因為什么嗎?”
“我也說不清楚。”
孩子來咨詢的時候常出現一問三不知的情況,我擔心她會為自己這種無知的表現感到沮喪,所以趕緊對她積極關注,跟她說:“有時候,我們真的看不透、不理解自己的行為。但是,能夠真實地面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探索行為背后的原因,其實已經非常勇敢了。”
她像是受到了鼓勵,深出一口氣,兩手抱拳貼在自己的嘴上,把頭向下埋了埋,低著頭沒有看我,接著說道:“老師,其實當我背后說她壞話的時候,我會非常的焦慮和擔心。”
“焦慮和擔心?”我故意話只說了一半。
“嗯,擔心也有人像這樣在議論我。”
“你很在意別人對你的看法?”我問。
“是的。”
通常很在意別人看法的人都是缺乏安全感的。我似乎隱約地感覺到這個陽光的孩子也曾遭遇過陰雨綿綿。這時,窗外吹進來了一陣風,娜娜鬢角的發絲被吹起,她下意識地用手捋了一下烏黑的頭發。11月的成都秋意漸濃,風有點兒涼。娜娜把衣領向上拽了拽。此刻的她,就是一個花季的妙齡少女,溫婉如水,美好如畫,沒有一點兒攻擊和敵意。可是,她對同學的敵意是哪里來的呢?為什么又那么在意別人的看法?我想,挖掘她“敵意”“敏感”背后的原因,會不會是個突破口?
我把茶幾上盛滿熱水的紙杯向她面前推了推,接著問她:“為什么會想跟別人吐槽同學?當我們作出某種行為的時候,通常背后都有某種需要。你跟別人吐槽她的時候,背后的需要是什么?”
她沒有急著回答我,皺了皺眉頭,思索了片刻,“可能是我自私吧。說出對她的不滿,希望別人和我一樣不喜歡她。”
“如果別人沒和你一樣不喜歡她你會怎樣?”我窮追不合。
“我會問為什么對方不喜歡我,也會怕,怕被孤立,很難受。”我看到她的眼睛有些濕潤。雖然我表情上沒有任何變化,但是內心對于她的眼淚兒有點兒驚訝。談到被孤立的時候會哭!我在心里嘀咕著。同時,輕輕地問她:“被孤立的感覺是一種什么感覺?”“很難受吧,沒人聽我說話。”她的眼淚開始打轉。
我意識到被孤立是她的痛點,眼里的淚應該不是為現在班上這位同學而流。我覺得該從這個線索開始先幫助她宣泄積壓已久的感受。“那種感覺一定很難受,很退縮。你是一個外向的女孩,可是因為被孤立,可能就不那么外向了,自我被壓抑。其實你真的很棒,能夠真實面對自己的恐懼,即便那種恐懼是一種很不好的感受。可是為什么會這么在意被孤立的事呢?”我先是認同了她的感受,又再一次鼓勵她繼續表達,繼而問到她在意被孤立的原因。
她突然大哭了起來,臉部抽搐,身上的牛奶光斑開始有節奏地跳動,像是要從娜娜的身上流淌下來。而此時,真正流淌的還有娜娜眼中的淚水,瞬間已經掛滿了大半張臉。娜娜一邊抽泣一邊說:“是因為我小時候很多次在小區里想和大姐姐玩兒,但是她們不帶我玩兒,因為我們沒有什么共同點。我就傻傻地站在那里,看著別人玩兒不帶我,感覺很疏離,像個傻子。”
“那種感受一定很難受。我聽你描述的場面好像看見了一個小女孩很無奈地站在那里看著別人嬉笑打鬧,可是自己孤零零地在那里站著,內心充滿了渴望。可是那種渴望沒人看見,沒人聽她內心的聲音。”我努力共情她的感受。
有人說人際關系里被孤立的痛和被針扎的痛強度是一樣的。我那一刻是真的感受到了她的感受,那種感覺很無奈,很悲傷,很不爽,可是又好像沒什么。那種沒什么、無所謂不是真的無所謂,而是在大千世界中,這種事真的太小了,根本沒有人會在意,就算講出來可能也不會有人聽。可是,我真的很難過。我想這個孩子也很難受吧。我沒有給她遞紙巾,而是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讓她身上的光斑不至于跳落在地上,讓她把當年該流而未流的淚流出來。看她哭得差不多了,我遞給她紙巾。這個睿智的孩子,竟然破涕為笑,她說:“我終于知道為什么咨詢室兩個桌子上都放有紙巾了。”我笑,“也許是你想的那樣。”彼時,兩個人心照不宣。
還有10分鐘咨詢結束的時間就到了,我趕緊把話題拽回來。小姑娘的覺察能力還不錯,所以我想趁熱打鐵,讓她覺察童年的經歷對當下的人際關系有什么影響。
“我們的身體是有記憶的,有些事情即便是這么多年想起還是會覺得痛徹心扉。那種被孤立的感受后來還在影響你嗎?在你和班上你不喜歡的那個女孩的相處中,是你們兩個人的相處,還是你還帶著小時候的關系和未被滿足的需求在與她相處?”
“有吧。”她用紙巾擦干臉上殘留的淚水,很含糊地說。
“現在你和這位班上的同學的關系與你之前和小區里孩子的關系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嗎?你不喜歡的那個女孩有多大?”
“大我兩三歲吧。”
“小區里的孩子呢?”
“好像也差不多。哦!”她像發現了什么讓人驚訝的事情,用手猛地捂住嘴巴,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我。“我知道了!這是你課上講過的潛意識在操縱著我們的生活!其實,我說她壞話不是因為她有多壞,而是我還記得被孤立的感覺,我還在生小區里那些大姐姐的氣,當我遇到比我大的同學時,我就說她的壞話,孤立她。攻擊她的時候就好像是在攻擊那些曾經孤立我的大姐姐一樣。”我看火候差不多了,于是解釋道:“是的,有些情緒,我們沒有表達出來,不是消失了,而是被壓抑在了心里。遇到相似的情境就會找機會表達出來。”
“就像一個小事,當初可能沒有注意到,但是遇到類似的傷痛就會情緒崩潰?”
“更確切地說,是那些在潛意識里被壓抑的情緒,被意識化后,借著眼淚流淌了出來,得到宣泄。然后人也就會舒服一些。”
“是的,我哭出來感覺舒服多了。原來是這樣的感受啊!”
“那你和同學的關系——”我頓了頓,看著她。
她手放在腿上搓了搓,平靜地說:“本來她也沒做什么對不起我的事,其實有時候她對我們還挺照顧的。”
“那你知道怎么做嗎?”
“嗯。”她堅定地點了點頭。
下午我和她都要上課。時間到了我必須結束咨詢的時候,我并沒有來得及聽她說接下來怎么處理和同學之間的關系,最終也不知道娜娜嘴里的那個女孩是不是真的客觀上有什么缺點讓娜娜不喜歡她。但是,這些都不是我這次的咨詢要解決的問題。我相信,一個人對了,心通了,她做的事情自然也會對了。
我扶著娜娜的肩膀走出咨詢室,鎖上門,把那縷秋日的陽光和被孤立的傷痛心情一起鎖在了咨詢室里。心情輕松,步履堅定地走向教室。
很多時候,我們做老師的人會習慣于看到學生的缺點就馬上要求他們按照我們希望的那樣作出改正和調整。但是,孩子時常不是心甘情愿的。因為他的行為是有功能性的,是在表達著他內心的需求。娜娜詆毀同學的行為,也是她無意識的表達。她需要被別人看到,看到她有多么怕被孤立,有多么想融入到集體。我們常說“讓教育關注到每一個學生”,我們不止要關注到每一個孩子的現在,也要關注到每一個孩子的過去。從孩子們過去的經歷理解他們當下的行為,才有更多的接納。更要關注到孩子的未來,把孩子看作一個發展的個體,當下不管有多么不堪,那只是一個暫時的存在,只要我們的愛足夠強大就可以帶著孩子往他好的一面發展。如此,才有更多的期待。
娜娜的經歷讓我感受到一個人童年的傷痛是怎樣影響著她的成長。我想每個人的成長都不可避免有傷痛,可是痛是堅強的理由,是成長的契機,當我們在痛苦中破繭成蝶,成為一個生命力更強的自己,那么所有的傷痛都變得有意義!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