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雨
揚雄(前53—18 年),字子云,蜀郡郫縣(今四川省成都市郫都區)人,是西漢后期最有代表性的儒者之一。曾鞏所著《筠州學記》一文曾對其評價道:
周衰,先王之跡熄。至漢,六藝出于秦火之余,士學于百家之后。言道德者,矜高遠而遺世用;語政理者,務卑近而非師古。刑名兵家之術,則狃于暴詐。惟知經者為善矣,又爭為章句訓詁之學,以其私見,妄穿鑿為說。故先王之道不明,而學者靡然溺于所習。當是時,能明先王之道者,揚雄氏而已。①[宋]曾鞏撰,陳杏珍、晁繼周點校《曾鞏集》,中華書局,1984,第301 頁。
可見,揚雄不滿于當時經學走向章句訓詁,解一兩字經文動輒用二三萬語之弊端,因而仿《周易》文體而作《太玄》一書,又仿《論語》文體而作《法言》一書,試圖脫離粗淺的文字解讀,闡發先圣哲學思想,并求以文章成名于后世。其思想有著鮮明的系統性與哲學性。所謂樂教,簡單來說,便是“以樂為教”。它是將音樂舞蹈作為一種教育方式,通過開展一系列音樂活動,從而在無形中影響參與者的情感志向、價值觀念、行為習慣,并使其逐漸符合于教育開展者的期望,是一種面向人內心情感道德塑造、充分利用藝術資源的綜合性教育模式。樂教與今日的素質教育、藝術教育相近。但究其根本區別在于,樂教與禮教為一體,是古代中國國家政治體制的重要組成部分。儒者的樂教思想,便是其對于樂教的理論思考,它根基于儒者的宇宙論、人性論、政治哲學觀與音樂藝術觀。
揚雄在《太玄》一書中,將源于《老子》的“玄”作為其哲學思想的最高范疇,試圖以之構筑宇宙生成體系并推究事物發展規律,其宇宙論并非純正的儒家立場,而是對當時儒道兩家思想的綜合發展。揚雄的“玄”與老子之“道”有諸多相似處:
玄者,幽摛萬類而不見形者也。資陶虛無而生乎規,關神明而定摹,通同古今以開類,摛措陰陽而發氣。一判一合,天地備矣。天日回行,剛柔接矣。還復其所,終始定矣。一生一死,性命瑩矣。(《太玄·玄摛》)①[漢]揚雄撰,[宋]司馬光集注,劉韶軍點校《太玄集注》,中華書局,2013,第214 頁。
“摛”字有舒展、散布之意,此處意為“玄”是在幽暗之中使萬物能舒展生發開來,以成全其自身的根本依據,但它在形下世界中并不可見,這是典型的哲學本體論式表達。“玄”雖不可見聞,但卻是按照一定規律產生發展的,能推動陰陽和合而生發出元氣,使天地得以產生,成為萬物存在變化的根本動力。可見,與《老子》類似,揚雄也是從“無”到“有”,二者分別賦予“道”和“玄”至高無上的本體地位,并體現出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的主張。但與老子不同的是,揚雄受西漢思想現狀影響,還特別重視陰陽之氣。他曾在《檄靈賦》中說:“自今推古至于元氣始化”,似乎又將元氣作為宇宙之始。由此看來,揚雄已經大體建構出初具規模的質料因、形式因、動力因宇宙生成論。首先,“玄”是宇宙得以產生的根本原因,是萬物之所以會如此的依據,在宇宙論體系中屬于形式因;其次,“玄”具備一種能推動陰陽二氣運動交合,從而產生元氣的能力,這是萬物得以產生的第一動力,故又是動力因;最后,陰陽二氣交感形成元氣,元氣再進一步構成萬物,成為具體構造宇宙的物質基礎,是質料因。“玄”在形下世界中不可見聞,其主要作用表現在:
玄聘取天下之合而連之者也。綴之以其類,占之以其觚,曉天下瞆瞆,瑩天下之晦晦者,其唯玄乎!夫玄晦其位而冥其畛,深其阜而眇其根,攘其功而幽其所以然者也。故玄卓然示人遠矣,曠然廓人大矣,淵然引人深矣,渺然絕人眇矣。(《太玄·玄摛》)②同上。
這是在說,無論形下世界多么紛繁復雜、多么地不可捉摸,也無論萬物之間有著多么大的具體差別,其終極依據其實都只是“玄”。“玄”是萬物所以然的根本依據,如若站在“玄”的角度看,萬物之間其實并沒有什么本質區別,因為無論何種物品,皆是在“玄”之影響下產生發展的。這便與莊子“萬物齊一”的思想相近。所以,人們只要能夠了解“玄”,便能超脫具體的形下世界,而參透宇宙萬物生成發展的玄機,這是典型的道家式宇宙論。與大部分漢代思想家不同,揚雄在陰陽之上提出“玄”。這是因為在他看來,陰陽還不足以作為世界的根本依據:
故玄者用之至也。見而知之者,智也,視而愛之者,仁也,斷而決之者,勇也,兼制而博用者,公也,能以偶物者,通也,無所系輆者圣也。……陽知陽而不知陰,陰知陰而不知陽,知陰知陽、知止知行、知晦知明者,其唯玄乎!(《太玄·玄摛》)③同上書,第216 頁。
陰陽二者只是形下之氣,無論如何精妙,都不能超越自身局限性存在,即陽不能知陰,陰不能知陽。只有“玄”能超脫于二者之上,不局限于某一方,它當行則行、當止則止、貫通陰陽、無限廣大,甚至成為智、仁、勇、公、通、圣六種道德條目的“用之至”——道德本體。因此,揚雄常在前加一“太”字,以“太玄”尊稱。
可是,人應該如何把握如此幽冥晦暗的“玄”呢?揚雄提出兩點主張。
其一,既然“玄”不能離開萬物而抽象存在,那么人便可在萬物的“用”中觀之。萬物必定蘊含其所能如此的道理,如若無理可循,則無法產生與發展,所以必須深入觀察世界,并加以總結與體悟才能知曉“玄”之奧妙,即“和同天人之際,使之無間也”。(《法言·神問》)①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中華書局,1987,第141 頁。這接近莊子與天地為一的主張,也可能是宋儒強調格物致知的先聲。揚雄舉例說:“稽其門,辟其戶,叩其鍵,然后乃應。”(《太玄·玄摛》)②[漢]揚雄撰,[宋]司馬光集注,劉韶軍點校《太玄集注》,第215 頁。司馬光《太玄集注》注曰:“夫為玄者,外稽其門而弗應,內辟其戶而弗應,密叩其鍵然后乃應,而況不為者乎!”③同上。即是說,我們到訪他人家中,必須先在其院外稽首拜見,如若無人應答,才能進入院中向著門窗呼喚。如若再無人應答,又要敲打門上的鎖鑰才可得到主人的回應。因此,了解“玄”也必須深入到自然界萬物之中,不可半途而廢,要試圖打通物我之界限,嘗試站在更高、更本質的角度了解世間之真理。
其二,既然“玄”貫穿于天地之間,那么必然可以通過人世間的某些可見之物尋求蛛絲馬跡,他說:“夫玄也者,天道也,地道也,人道也,兼三道而天名之,君臣父子夫婦之道。”(《太玄·玄圖》)④同上書,第247 頁。“玄”在人世中的最佳體現便是“君臣父子夫婦之道”,由通曉此倫理道德,便可上探至“玄”。所以,一方面,“君臣父子夫婦之道”獲得了“玄”這一本體依據,成為“天經地義”、不可懷疑的客觀事實。另一方面,人們可以從對“君臣父子夫婦之道”地了解與踐行,具體認識并展現形上之“玄”對人本質的先天要求,從而在天地運行的客觀規律下發展人事。這樣一來,揚雄的“玄”便離開了老子的“道”強調對自然地復歸,而走向了人間,并為儒家的政治倫理概念找到了形上依據。揚雄實際是運用儒家思想改造了老子“道”的觀念,目的是詳細論證“玄”對人世的意義。
對于人來說,必須將“玄”,即天道自然規律作為言行的客觀依據。揚雄強調要“體”“循”自然:
夫作者,貴其有循而體自然也。……故質干在乎自然,華藻在乎人事也。豈可損益歟?(《太玄·太玄瑩》)⑤同上書,第220 頁。
天道自然與人世興衰之間其實存在相互影響關系,決定人世的根本因素,便是人到底能夠在多大程度上體悟自然、遵循自然。自然規律是“質干”,人僅能在此本質上增加“華藻”而已,不能將其改變。可見,揚雄所講的“道”有兩方面含義:一方面是自然天道,是不以人之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另一方面則是人道,是人以天道為基礎所做的仿效,具體表現為“君臣父子夫婦之道”的倫理規范及智、仁、勇、公、通、圣六種道德條目。但天道自身并非亙古不變,而是處在“有因有循”“有革有化”的發展之中。
夫道有因有循,有革有化。因而循之,與道神之。革而化之,與時宜之。故因而能革,天道乃得。革而能因,天道乃馴。夫物不因不生,不革不成。故知因而不知革,物失其則。知革而不知因,物失其均。革之匪時,物失其基。因之匪理,物喪其紀。因革乎因革,國家之矩范也。矩范之動,成敗之效也。(《太玄·太玄瑩》)⑥同上書,第221 頁。
天道在發展過程中有因循前者之時,也有革新變化之際,一切皆以當時的具體情況為準而不限于停滯。否則,天道便不能做到無所不通。以此為基礎的人世也須如此,應當按照自然變化革新人世。
或曰:“經可損益與?”曰:“《易》始八卦,而文王六十四,其益可知也。《詩》《書》《禮》《春秋》,或因或作,而成于仲尼,其益可知也。故夫道非天然,應時而造者,損益可知也。”(《法言·問神》)①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第144 頁。
所以,不能像當時一些經師那樣,固守家法不變,須知經典也處在損益之中。總結來看,揚雄的宇宙論同時兼顧形上與形下,天道與人世,其根本是為儒家倫理找到形而上依據,桓譚才會評價:
揚雄作《玄》書,以為玄者天也,道也,言圣賢制法作事,皆引天道以為本統,而因附續萬類、王政、人事、法度。故宓羲氏謂之易、老子謂之道、孔子謂之元,而揚雄謂之玄。(《新論·正經》)②[漢]桓譚撰,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中華書局,2009,第40 頁。
天、地、人、物、事、政、法等,全都統一于“玄”這一最高主體之中。揚雄建構出了一個足以與先賢相媲美的哲學體系,這一系統也必然囊括對人之本質、禮樂教化等問題的思考。
揚雄明確提出:“人之性也,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氣也者,所以適善惡之馬也與?”(《法言·修身》)③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第85 頁。其人性論的根本主張與董仲舒一致,即人生而“善惡混”,同時具備善與惡的因素。但這僅是人的天生狀態,而不是最終應達成的人性結果。人之善惡歸根到底是由后天的修行決定,如果能發揚人性中善的因素,進而便能成為善人,反之則是惡人。但與董仲舒將善惡的本體歸為陰陽二氣,并認為陰是惡之本,陽是善之本不同。在揚雄的語氣中,似乎不能肯定氣就是人之所以能成善成惡的本原。這與他未對陰陽進行性質界定,而主要著力于闡述“玄”的本體論有關。因此,揚雄也未過分看重人的這一先天狀態,而是主張必須要通過后天努力來將其改變。
學者,所以修性也。視、聽、言、貌、思,性所有也。學則正,否則邪。……學者,所以求為君子也。求而不得者有矣,夫未有不求而得之者也。”(《法言·學行》)④同上書,第16 頁。
在揚雄看來,性是可以并且也必須通過后天的“修”才能將其實現,故個人之學及國家之教,出發點都是“修性”。教與學之目的是要使人成為君子,具體表現是視、聽、言、貌、思皆能得其“正”而不流入“邪”。可單有此學仍不足夠,還需“學以治之,思以精之,朋友以磨之,名譽以崇之,不倦以終之,可謂好學也已矣”。(《法言·學行》)⑤同上書,第12 頁。除學之外,人還需要做到理性反思、朋友論學、名譽獎勵,并終生不倦才能真正實現“修性”的結果。揚雄特別提出,當人完成“修性”成為君子后,能獲得人間“至樂”,這也是“顏子之樂”的內涵。《法言·學行》篇說:
或曰:“使我紆朱懷金,其樂不可量也。”曰:“紆朱懷金者之樂,不如顏氏子之樂。顏氏子之樂也,內;紆朱懷金者之樂也,外。”或曰:“請問屢空之內。”曰:“顏不孔,雖得天下不足以為樂也與!”“然亦有苦乎?”曰:“顏苦孔之卓之至也。”或人瞿然曰:“茲苦也,只其所以為樂也與!”①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第41 頁。
在這里,揚雄界定了兩種程度的快樂,一種是“使我紆朱懷金”,即做了大官,然后在權力、物質、社會地位等方面收獲極大滿足地快樂;另一種是“顏氏子之樂”,即宋儒極其看重的“孔顏樂處”。他認為,后者遠比前者可樂,因為前者之所以能使人獲得快樂的因素,是外在的客觀條件。而后者是主體內在精神被滿足后的自我愉悅。一個人通過“修性”而成善的過程雖然艱苦,但一旦成功便能使自我獲得大樂,這是個體對人性的全部彰顯。至此,主體不再需要依托于外在物質條件。外在世界處于風云變化當中,若以追求外在為樂,則人可能永遠無法獲得真正滿足。但人皆有成全自身、修身為善的必要,此目的及途徑是自上古圣賢至今未曾改變的,故內在之樂才是值得追求與依靠的人間大樂。對于顏子來說,決定其苦或是樂的標準僅有一條,就是能否學至孔子之境界。如若不能,哪怕給予其天下也不能令其樂。所以,揚雄不僅重視學、“修性”,還特別對學的境界與途徑做出論述。
鳥獸觸其情者也,眾人則異乎!賢人則異眾人矣,圣人則異賢人矣。禮義之作,有以矣夫。人而不學,雖無憂,如禽何?(《法言·學行》)②同上書,第26 頁。
圣人耳不順乎非,口不肄乎善;賢者耳擇、口擇;眾人無擇焉。或問“眾人”。曰:“富貴生。”“賢者”。曰:“義。”“圣人”。曰:“神。”觀乎賢人,則見眾人;觀乎圣人,則見賢人;觀乎天地,則見圣人。天下有三好:眾人好已從,賢人好己正,圣人好己師。天下有三檢:眾人用家檢,賢人用國檢,圣人用天下檢。天下有三門:由于情欲,入自禽門:由于禮義,入自入門;由于獨智,入自圣門。(《法言·修身》)③同上書,第104 頁。
揚雄界定了禽獸——眾人——賢人——圣人共四種不同人生境界,并認為學是人提升境界的唯一方法,也由此導致了人禽之別與凡圣之別。人如若順從自身情欲的發展而不加約束,實際是按其善惡渾濁的本性來生活,只會墮入禽獸。賢者能控制自身情欲地發生發展,實際是以禮儀制度的客觀標準來約束自身、改造善惡渾濁的天性,而成全善性。圣人則更進一步,他們已經到了不需要外在約束,便能使言行舉止合乎禮儀。所以,禽獸是不加選擇,任性而為。賢人是以禮義為標準為人處世,日臻于善。圣人是早已實現善行,無須任何外在約束。既然由學便可使人成為善人,那么人君便應以禮樂教化治國而將刑法放在次要位置。
或曰:“人君不可不學《律》《令》。”曰:“君子為國,張其綱紀,謹其教化。導之以仁,則下不相賊;蒞之以廉,則下不相盜;臨之以正,則下不相詐;修之以禮義,則下多德讓。此君子所當學也。如有犯法,則司獄在。”(《法言·先知》)④同上書,第295 頁。
“重德輕法”“以德治國”“修行禮樂”等主張,是漢儒一貫的觀念,也是他們對秦代二世而亡的反思結果。所以,雖然揚雄的宇宙論思想與儒家有所不同,且其人性論主張與孟子也有區別,但他(包括董仲舒等漢儒)最終都回歸到了重視禮樂,提倡以德治國的儒家經典立場上來。
揚雄與荀子、董仲舒一致,皆持有類似自然人性論、人性由后天教化、學習才可成型的觀點,他們的理論最終都導出推崇禮樂教化的結論。但與前人不同,揚雄明確界定了由物質生活豐富帶給人的快樂,神滿足與實現人生境界的提升、彰顯善性帶來的快樂。他所說的“紆朱懷金”是屬于自然情感的喜,而“顏氏子之樂”是道德情感的樂。宋明理學中的一些重大概念與研學方法,其實在揚雄那里便已有論述甚至已見雛形。例如“太玄”與“太極”有著相似的存在、生成模式;揚雄與宋儒皆重視對“孔顏樂處”及“人禽之辨”的命題探討;揚雄強調要與朋友論學切磋,而宋儒多有互相論學的書信、會議等。可見,二者之間存在一定的理論連續性。
以其獨特的宇宙論、人性論、政治哲學為基礎,揚雄進一步提出:
圣人之治天下也,礙諸以禮樂。無則禽,異則貉。吾見諸子之小禮樂也,不見圣人之小禮樂也。孰有書不由筆,言不由舌?吾見天常為帝王之筆、舌也。(《法言·問道》)①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第122 頁。
他主張以禮樂為教化方式,以智、仁、勇、公、通、圣六種道德為具體內涵,以維護“君臣父子夫婦之道”的倫理綱常為目的,開展教化。他意識到不可放任人善惡相混本性的自在發展,而必須要建構起社會性約束,引導人棄惡從善。但相比起刑罰,禮樂的作用更加深刻,因為其對人性采取引導而非堵塞的教化方式。禮樂甚至被形容為書寫時候的筆、說話時候的舌,具備了不可替代的價值。這其實與董仲舒等漢初儒者的觀念是完全一致的。揚雄樂教思想的獨特之處在于,他能從被教育者的角度出發,揭示人們在接受教化過程中的內在心理機制。
揚雄肯定人在“修性”過程中必須依賴耳目見聞這一感性途徑,反對老莊“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絕圣棄智”的思想,企圖通過超越感性以認識天道的為學路徑,及秦所推行的愚民政策。
或問:“太古涂民耳目,惟其見也聞也。見則難蔽,聞則難塞。”曰:“天之肇降生民,使其目見耳聞,是以視之禮,聽之樂。如視不禮,聽不樂,雖有民,焉得而涂諸。”(《法言·問道》)②同上書,第126 頁。
有人向揚雄提出質疑說,上古時期的君主其實推行愚民政策,不讓民眾有太多見聞,否則不利于治理,這與揚雄持有的政治主張不同。揚雄則指出,人天生就被賦予了其能見聞的能力,所以君主不可強制人不去利用此能力,而只能對其所見聞的事物進行篩選,通過使其接觸禮樂這類,蘊含道德精神的教化形式,從而在無形中感化人,使其變得善良。揚雄還說:“維天肇降生民,使其貌動、口言、目視、耳聽、心思,有法則成,無法則不成。”③[漢]揚雄撰,[宋]司馬光集注,劉韶軍點校《太玄集注》,第242 頁。(《太玄·太玄掜》)“成”即學問大成,也是成人的意思,人不可能離開其先天的感性與理性能力便獲得知識積累與道德啟示。所以,他與老莊有所不同,明確地提出“尚智”。
或問:“人何尚?”曰:“尚智。”曰:“多以智殺身者,何其尚?”曰:“昔乎皋陶以其智為帝謨,殺身者遠矣;箕子以其智為武王陳《洪范》,殺身者遠矣。”(《法言·問明》)④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第186 頁。
揚雄舉例說明智的重要性,而獲得智的方法便是多見聞,并對所見聞之事物進行理性反思與歸納,即“多聞則守之以約,多見則守之以卓。寡聞則無約也,寡見則無卓也”。(《法言·吾子》)⑤同上書,第77 頁。以及“多聞見而識乎至道者,至識也;多聞見而識乎邪道者,迷識也”。(《法言·寡見》)⑥同上書,第215 頁。人見聞的終極目的并非限于形下萬物,而是需要通過守之以約、卓,利用理性認識總結超脫至“道”,才能實現對“道”(“玄”)的掌握、體會萬物的規律法則。只有如此,才能從根本上對世界有一種整體的把握、才能對由“道”產生的“德”擁有根本性的認識,從而確保認知行為的道德性。
由此,見聞、知識便因其內核——“道”得以提升。它們原本是主體主觀上的一種能力,卻轉化為對天地自然萬物的客觀性正確認識。所以,揚雄還曾將二者并列論述。
或曰:“力有扛洪鼎,揭華旗。知、德亦有之乎?”曰:“百人矣。德諧頑嚚,讓萬國,知情天地,形不測,百人乎?”(《法言·孝至》)①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第537 頁。
有人提出質疑,認為人身體的力量有“扛洪鼎”“揭華旗”等實際作用,但智、德卻似乎不可見聞,難有實際成效。揚雄則回應說,一個人身體上的力量再大,最多也就能抵擋百人而已,可智慧德行方面的能力,大到可以“讓萬國”“形不測”,與此相比,力僅是匹夫之勇而已。智慧與道德被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可見揚雄對人見聞思維與道德修養雙重能力的承認。但與此相反,如若人之認識并不能守之以約卓,而是識乎邪道的話,其所能得到的便是不正確的結論——“迷識”。揚雄的這一主張,一方面是對自秦代以來愚民政策的回應,認為君主對民眾正常的感性需要只能加以引導與正當滿足,而不能盲目禁止。因為百姓在獲得知識后,對國家只會產生更大的益處。而另一方面則是針對兩漢之際,讖緯神學的發展而提出的,揚雄勸誡人們應該利用自身的理性能力去認識世界,否定人云亦云的迷信行為。這都表現出,他對于學習、教育的重視以及對人能遷善去惡的篤信。
揚雄還意識到教化過程中人的情感意愿問題。揚雄對樂這一情感的種類作出界定,實際上是回到孔子時代,將道德情感的樂作為儒家樂教的情感基礎,并把樂教區別于為獲得自然情感之喜,而進行的音樂活動。正因如此,揚雄對僅追求藝術享受,而無過多道德內涵的鄭衛之音提出了批評。
或曰:“君子聽聲乎?”曰:“君子惟正之聽。荒乎淫,拂乎正,沈而樂者,君子不聽也。”(《法言·寡見》)②同上書,第226 頁。
君子只能聆聽正樂,它一方面是指音樂旋律及音節變化要中正平和,另一方面則是其思想主旨要正大光明,不能終日沉迷于“繁手淫聲”的鄭衛之音而荒廢“修性”與治國。揚雄還與孔子一樣,對文藝作品在藝術形式的美,與道德內涵的善作出區分。
或問:“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賦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則奈何?”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法言·吾子》)③同上書,第49 頁。
麗,即美麗,是指美的藝術形式,類似于孔子說的“盡美”。揚雄認為詩賦之美有兩種,一是“麗以則”,即在擁有華美藝術形式的同時,內涵還能合乎天道與圣人之言;一是“麗以淫”,即空有美麗外表而無內涵,或其精神不符合天道與圣人。他認為只有前者才能被肯定。他還說:“吾不見震風之能動聾聵也”(《法言·問明》)。④同上書,第194 頁。這可能是“振聾發聵”一詞最早的來源。此處的意思是說,再大的狂風也不能使已經聾聵的人聽見,以此類比外在的教化無論如何美好,如果不能引起主體內在的精神共鳴與自發接受,實際都是無濟于事的。所以,主體情感意愿上的接受與否,是教化施效的前提,必須使人能“利其仁,樂其義。厲之以名,引之以美,使之陶陶然之謂日新”(《法言·先知》)①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第290 頁。,教化才能得以生效。此處的“利”與“樂”是以互文法描繪情感傾向性,即以仁義為利、樂,將行仁義視為內在主動行為而非外在強制。“厲”與“引”形容的,是國家須制定措施,從外在引導人求仁行義,設置功名獎勵百姓,從物質角度引導其走向“美”,并陶醉其中不能自已。由此,揚雄意識到眾人與圣人存在差別:
圣人重其道而輕其祿,眾人重其祿而輕其道。圣人曰:“于道行與?”眾人曰:“于祿殖與?”(《法言·五百》)②同上書,第251 頁。
大人之學也,為道;小人之學也,為利。(《法言·學行》)③同上書,第31 頁。
圣人與眾人學習進德的愿景不同,圣人意在將抽象之道在形下世界彰顯,而小人則為了求功名利祿。可見,必須要以物質利益誘導百姓接受教化,這是揚雄之獨見。同時還需對教化進行紋飾,使之以喜聞樂見的形式吸引眾人,《法言·先知》載:
圣人,文質者也。車服以彰之,藻色以明之,聲音以揚之,《詩》《書》以光之。籩豆不陳,玉帛不分,琴瑟不鏗,鐘鼓不抎,則吾無以見圣人矣。④同上書,第291 頁。
圣人之道同時具備文與質二者。車服、藻色、聲音、詩書、禮樂,是此道的外在表現形式,離此形式便無法見道,二者的關系:
務其事而不務其辭,多其變而不多其文也。不約則其指不詳,不要則其應不博,不渾則其事不散,不沈則其意不見。是故文以見乎質,辭以睹乎情,觀其施辭,則其心之所欲者見矣(《太玄·太玄瑩》)⑤[漢]揚雄撰,[宋]司馬光集注,劉韶軍點校《太玄集注》,第221 頁。。
所以,禮樂教化要以質為本,其內容須是圣人之德。同時需要細致考究其形式,以平易近人方式將其展開,使人在愉悅的心境中自覺接受。《漢書·揚雄傳》收錄了揚雄所作《解難》一文,其中有言曰:
《典》《謨》之篇,《雅》《頌》之聲,不溫純深潤,則不足以揚鴻烈而章緝熙。蓋胥靡為宰,寂寞為尸;大味必淡,大音必希;大語叫叫,大道低回。是以聲之眇者不可同于眾人之耳,形之美者不可棍于世俗之目,辭之衍者不可齊于庸人之聽。⑥[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2012,第3080 頁。
儒家的經典之文與雅樂正樂要以“溫純深潤”的形式表現出來,才能被人欣賞與理解。但后人不可一味地順從世俗審美,而放棄其宏大深刻的內容、中正平和的藝術形式。
揚雄將“行” 作為主體學習、國家教化的最終結果與最高境界。他說:“學行之,上也;言之,次也;教人,又其次也。咸無焉,為眾人。”(《法言·學行》)⑦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第5 頁。學后能行,即將所學之道德精神灌注到日常生活中,以身行道,是學道的最高境界。凡人學以成人的具體表現是“取四重”“去四輕”,即《法言·修身》篇所載:
或問:“何如斯謂之人?”曰:“取四重,去四輕,則可謂之人。”曰:“何謂四重?”曰:“重言,重行,重貌,重好。言重則有法,行重則有德,貌重則有威,好重則有觀。”“敢問四輕。”曰:“言輕則招憂,行輕則招辜,貌輕則招辱,好輕則招淫。”①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第96 頁。
言、行、貌、好是人在生活中表現出來的形態,從“文質一體”的角度來看,它們能自外而內地展現出內在的道德精神品質。重視言行舉止、儀容儀表、興趣愛好,將日常生活與道德學習結合起來,是實現“修性成人”的必要途徑。可見,揚雄的教化學說有著非常明確的實踐意味,故他說:“好大而不為,大不大矣;好高而不為,高不高矣。”(《法言·修身》)②同上書,第91 頁。這是在說,單單做到“好”即情感上對學問產生一種傾向性、意愿性是遠遠不夠的,必須實際去“學”“行”,否則再大程度得“好”也不會有任何效果。當達到一定的境界后,學習、行道便完全是人內在意愿的自主性表達,而不會依賴于任何外在強制約束,也無須任何功名利祿來獎勵。故《法言·問神》說:
為之而行,動之而光者,其德乎!或曰:“知德者鮮,何其光?”曰:“我知,為之;不我知,亦為之,厥光大矣。必我知而為之,光亦小矣。”③同上書,第172 頁。
踐行道德完全成為個體的自覺行為,揚雄最終走向了與孟子類似的內在化價值取向。揚雄的樂教思想與董仲舒有著諸多相似之處,體現出西漢儒者對禮樂教化存在某些共性主張。例如,他們的禮樂思想,皆以宇宙論、人性論等哲學體系為基礎,強調國家要以禮樂治國,使其高于刑法,并嘗試依托皇權,將禮樂教化以制度形式確定下來,實現其禮法化轉向。相較荀子來說,董、揚對主體的感性理性能力、情感意愿、行為習慣更加關注,漢儒的禮樂教化思想是充分考慮到民眾接受意愿的,而并非單向式地強制。
綜上可知,揚雄從哲學本體論角度,將源于老子的“玄”作為其哲學思想的最高范疇,并以之構筑起一套宇宙生成體系。他否定孟子“人性本善”的主張,在更大程度上繼承了漢儒大多采取的“善惡混”理論傾向,繼而意識到不可放任人善惡相混本性的自在發展,而必須要建構起禮樂教化這一社會性約束,引導人棄惡從善。此外,他還能從被教育者的角度出發,揭示教化過程中主體的內在心理機制。其樂教思想在當時的理論意義是:從哲學本體論、人性論的角度,論證了傳統禮樂教化的合理性。其思想的現代價值是:啟示我們應從受教者自身內在接受意愿的角度,來有序地開展音樂美學教育,乃至于國家意識形態之涵養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