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 露 關博韜
在互聯網技術加持下的社交媒體時代為人們的趣緣社交提供了無限的可能,虛擬社交機制使虛擬趣緣社群成為年輕人爭先入駐的平臺。雖然青少年群體在虛擬趣緣社群中參與社交的意愿強、情感互動的頻率高,但仍有學者觀察到,在數字媒體時代下,年輕人群體社交距離加大、內心孤獨感加劇的嚴峻狀況。①越來越多的學者發現,互聯網時代人們的情感出現淺薄化趨向。深層情感的缺失以及漂泊無依的心理狀態,使得人們不再關注心靈與情感的深度相連,而是越來越依賴當下的刺激,成為隨波逐流的存在。②本文將以齊格蒙特·鮑曼(Zygmunt Bauman)提出的液態社會構想為理論框架,以“全民K歌”APP為案例,以深度訪談和參與式觀察為方法,考察虛擬趣緣社群的情感互動模式。
齊格蒙特·鮑曼的理論研究經歷了四個階段:社會主義烏托邦領域階段、現代性的界定階段、后現代性階段和流動現代性階段?!耙簯B社會”的思想即形成于第四階段。
雖然直到2013年,鮑曼才在《來自液態現代世界的44封信》中正式確定“液態現代世界”(liquid modern world)這一表述,但早在2000年,鮑曼就在《流動的現代性》一書中明確提出,“‘液化’的力量已經從‘制度’轉移到了‘社會’,從政治轉移到了‘生活政治’——或者說,已經從社會共處的宏觀層次轉移到了微觀層次”③。關于“液態社會”的本質,他認為:“我們生活在一個共同的多變的世界中,在一種嚴重的、沒有希望的、不穩定的狀況下,這一不穩定滲透進了個體生活的所有方面……信任的安全港灣非常稀少,而且大多數時間里,信任在徒勞地尋找自己的避風港時,就像一艘沒有拋錨的船只一樣四處漂泊。”④也即是說,液態社會中的人們處于居無定所的漂泊狀態,社會遍布著風險,而成員彼此間又缺乏信任。人們的情感沒有依托、未來沒有依靠,每一個人都生活在支離破碎的片段當中——流動的現代性帶給人們“不可靠性、不確定性和不安全的聯合體驗”⑤。
趣緣社群,顧名思義就是通過“趣緣”聯結成員的社會群體組織。虛擬趣緣社群便是趣緣社群在互聯網時代中的特殊產物。
虛擬社群(virtual community)這一概念的提出者霍華德·瑞恩高德(Howard Rheingold)認為,虛擬社群的本質仍是一種社會集合,其首要特征是共同的情感,“當數量足夠的人們保持充足的情感,在一段時間內持續進行公共討論,就能夠形成基于網絡空間的人際關系”⑥。陳琦在對虛擬社群進行社會學意義上的分類時,依據虛擬社群的成因將其劃分為“趣緣型”“目標型”“觀點型”和“社會團體型”等類別;認為趣緣型虛擬社群較為常見,是具有相同或相似興趣愛好的人在網上結成的虛擬社群。⑦羅自文對趣緣虛擬社群的描述是:一群對某一特定的人、事或者物有持續興趣愛好的人,在互聯網或社交媒體上建構“趣緣共同體”,藉由網絡進行信息交流、情感分享和身份認同。⑧考慮到定義的適用性和完整性,本文將采用羅自文對“趣緣虛擬社群”的界定。
液態社會理論常被用來解釋當今時代人類情感淡漠、人際關系疏遠和社會風險加劇的嚴峻狀況。其中,資本的逃逸性、消費主義和個體化是學界關注的核心議題。
該理論認為,技術導致了現代社會中資本與勞動的分離。日益發達的交通、通信和媒體技術,為資本輕松快速地流動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和無限的可能;勞動作為固態現代性時代中的核心價值,在液態社會中已然喪失中心地位。一方面,這致使資本與企業轉而將目標集中在消費者身上,整個社會彌漫著消費主義的氣息;另一方面,這致使個體因當下生活的不確定性以及對未來生活的恐懼感,而將關注點更多地放在了個人性事務上。于是,公共空間的“集體性”被弱化,無法發揮過去社會聚合、情感支持與風險承擔的作用,社會體現出較強的個體性特征。鮑曼用“衣帽間式共同體”形象地展現了液態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社交鏈接與情感互動關系。
另外,鮑曼的“路邊旅館”(caravan site)模式揭示了液態社會中“接受批判”的特性:公共空間被弱化,傳統社會的制度化規范、習慣化規則和責任分工等減少并失去主導地位,個體性體驗和偶然性、變遷性行為增加并成為新的主導?!跋M者模式的批判”(consumer-style critique)已經取代了原有的“生產者模式的批判”(producer-style critique)。⑨
綜上,技術驅動是催生液態社會的源頭,是現代社會情感淡漠的根本原因;資本與勞動的分離加劇了社會的危機狀況,人們因忙于奔波勞碌而減少了與他人的情感互動;個體化進程增加了人們的社交距離,消費主義減少了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和聯系,情感互動的頻率降低;在“衣帽間式的共同體”中,人們快速地加入或逃離這個組織,很少或者很淺層地去參與群體間的情感活動?!跋M者模式的批判”使得原本活躍于公共空間的人更關注個人消費利益,導致社會交往中很難形成精神互通與情感共鳴(如圖1所示)。

圖1 液態社會中各要素對情感互動的影響模型
本文的研究問題可以大體表述為:虛擬趣緣社群中的情感互動具有怎樣的規律性特征和表現,液態社會的核心要素,即消費主義、技術驅動與個體化進程,是如何影響趣緣成員的情感互動的。
具體來說,本文的核心研究問題可以分解為:
第一,液態社會的消費主義要素在虛擬趣緣社群的表現如何,它對網絡趣緣群體的情感互動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第二,技術驅動作為液態社會的核心要素之一,在虛擬趣緣社群中具有怎樣的表現形態,它是如何對網絡趣緣成員的情感互動產生影響的?
第三,網絡趣緣成員的個體化進程是怎樣開展的,在這一過程中成員們情感互動的規律與表現發生了怎樣的改變?
本文以全民K歌為例,依據在于:音樂表達和理解是人類情感交流的最佳方式,以音樂為趣緣的虛擬社群,其情感互動的頻率更高、特征更加明顯。第三方數據挖掘及市場研究機構比達(BigData-Research)發布的《2019Q1移動K歌報告:1季度用戶規模達2.56億,酷我K歌女性用戶占比最高》顯示,全民K歌背靠騰訊,擁有微信與QQ成熟的社交關系網絡,具備騰訊超級IP的社交屬性,成為移動K歌市場上真正的頭號玩家,月活躍用戶上億。因此,符合案例選取的代表性原則。
本文采用半結構式的線上微信訪談方式。在抽樣方面,采取目的性抽樣中的偏差型抽樣,選取了14名“95后”的大學生全民K歌用戶作為主要訪談對象,并選取“80后”和“70后”各2名上班族用戶作為參考。通過群體間的相互比較,以確保其對訪談內容的認識更加準確明晰(見表1)。

表1 受訪者基本信息
根據艾瑞(iResearch)移動APP指數2018年12月生成的全民K歌APP用戶畫像,從性別看,女性略高于男性,前者比例為53.88%,后者為46.12%;從年齡看,24歲以下用戶占比25.62%,40歲以下用戶的比例超過93%,這部分人大多為青年學生群體、年輕上班族;從地域分布來看,用戶主要集中在沿海和中部發達城市。本文選取的訪談對象在性別比例、年齡層次、地域等方面較好地反映出全民K歌APP的用戶群體特征。
另外,易觀千帆(analysys)調查顯示,全民K歌活躍用戶規模在2015年8月——即該APP上線后不到一年的時間——超越唱吧后,一直占領移動K歌APP行業的榜首之位,行業獨占率為65.4%,遠超第二名唱吧(13.9%)。然而,從人均日啟動次數、人均日使用時長、人均月使用天數等指標來看,全民K歌通常落后于唱吧,但在2018年曾一度反超,全面超越唱吧。因此,本文的訪談對象是最晚從2018年開始使用且目前仍在使用全民K歌APP、具有深度用戶體驗的用戶。
首先,筆者下載了最新版全民K歌APP并使用其各功能,旨在對這一虛擬趣緣社群形成總體的認識,對其中各種社交機制有一定程度上的了解。
其次,筆者深度參與到該APP中的虛擬社交和情感互動過程當中,如用全民K歌錄制歌曲并進行發布和轉發,與其他用戶交流內心感受,互贈鮮花以及互相評論;進入到APP內嵌的直播房間,參與其中的娛樂活動,觀察直播的玩法以及用戶參與的狀態;關注APP中經常發布短視頻的網紅,觀察短視頻的具體內容以及該界面下用戶互動的情形等等。
再次,筆者還通過全民K歌的算法推薦機制,跟蹤APP中的素人用戶,觀察他們使用APP時的狀態,以及他們與其他用戶之間的聯系,對各種有價值的發現進行書面記錄。
受到傳統文化的影響,“人情” 在我國社會關系的建構和維系中發揮著不可忽視、無可取代的重要作用。中國人常自認為或被認為是重人情的民族,但少有人對“人情”進行系統討論。馮必揚歸納歷代文獻,將“人情”的含義主要歸納成三種:一是指人的欲望和感情,二是指人心、局勢、世情,三是指人們用來表示情感所交換的資源。他依據形成原因,將人情社會分為情感需求型、風險防范型和不當求利型三類。其中,在情感需求型人情社會的交換中,給予的是情感表達,回報的是情感響應,“人與人之間的情義就是在情感的不斷表達與響應中延續與強化”。
人情社會講究“禮尚往來”,禮品承載著情感,在人情社會的人際互動、社會交往乃至情感聯結中發揮著關鍵作用。無論是在以血緣和地緣為紐帶的鄉村,還是因業緣聯結的城市,情感強度都無法用禮品的金錢價值進行等價衡量,它擁有的是值當,即變化的、無法估價的情感價值或符號價值。
然而,在虛擬趣緣社群中,“粉絲經濟”“網紅經濟”“流量變現”“算法推薦”“知識付費”等消費主義的入侵改變了傳統禮品觀,衍生出Facebook創始人馬克·扎克伯格(Mark Elliot Zuckerberg)口中的饋贈型的禮品經濟。不論是需要付費的社交禮品,還是免費的點贊、評論和粉絲數,都是社會資本的現實體現,是行動者可以獲取的某種社會資源,它帶有強烈的工具屬性,本質上是一種交換性的經濟資本。
全民K歌的用戶在談到禮品時,普遍認為這種工具性的互動是“表面的”(受訪者A7)、“帶有流量性質的”(受訪者A2)以及“泛娛樂化的”(受訪者A7),“并不適合用戶去表達真實的情感”(受訪者A7),反而會阻礙情感互動在社會交往中的滲透,削弱趣緣群體對情感內容的感知。
“以消費體驗為中心”的社群運營者將用戶體驗打造成流動的商品并明碼標價,以獲得的關注度、鮮花、禮品等為參照,構造差異化的能力評級體系,促使用戶間相互攀比,而阻礙了用戶對情感互動的感知。有的受訪者認為,那些用鮮花和K幣刷上去以使歌曲居于排行榜高位的行為,是一種功利且令人厭惡的現象,他們不屑于在這種社交氛圍下將純潔美好的情感傳遞出去(受訪者A2);也有受訪者很明顯地受到這種層級體系的干擾,通過歌曲傳達情感的意愿明顯地降低(受訪者A9)。
受訪者A8:“有些人是為唱而唱的。那些高分刷上去的作品,個人認為他們并沒有表達什么東西,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干什么?!?/p>
另外,社群中要求互粉、互評和互贈禮物等行為,使得全民K歌的排行榜淪為了功利性社交的陪襯品,“逼迫有些人用一些其他的手段來獲得人氣,形成惡性的風氣和導向”(受訪者A8)。
受訪者A2:“APP上很多人都太功利,粉絲好幾萬,唱得稀巴爛。我最討厭那種互粉的和要求回訪的,你唱得好聽我當然支持啊。喜歡歌曲就好好唱,蹭眼球滿足自尊心理的,我覺得還是不要玩了。我和他們不是一路人?!?/p>
受訪者A8:“其實很多熱度高的K歌主播都是‘聲卡戰士’(用聲卡唱歌能夠很好地掩蓋歌唱技術瑕疵),我也買過聲卡,它能給聲音增加電流感,但是這種聲音就變得很不自然,缺乏情感而且很空虛?!?/p>
從以上可見,消費主義所帶來的禮品經濟、社交攀比和差異化能力體系等因素降低了虛擬趣緣社群內的情感互動頻率(如圖2所示)。

圖2 虛擬趣緣社群中消費主義對情感互動的影響
技術發展促進現代社會更快速地流動,給人們帶來了巨大的心理恐慌和危機感,嚴重挫傷了人的自信和自尊。人們因感受到自身能力缺乏的恥辱感,使得尋找某種工具排遣內心的不安成為剛性需求,而這通常有情感互動和情感宣泄兩種手段。
情感互動基于社會交往,而社會交往是具有階段性的。從相互結識到深層次結交,這一過程需要長期投入,付出條件嚴苛的行為成本。表現在全民K歌社區則是“對某一首歌曲聽過很多次而產生的感同身受”(受訪者A3),即社區成員愿意投入時間和精力去體會和理解歌曲,與演唱者意義共通、情感共鳴。
然而,當我們所處的外在世界和未來期待都成為了變化動蕩、無法控制乃至危險性的存在,停下腳步長久地去維持某樣東西所帶來的危機感令人無法忍受,且投入無所回報的風險與代價十分慘痛。因此,情感宣泄這種不需要長期維持又能夠提供短暫慰藉的方式更適應液態社會的需求。諸如全民K歌等趣緣社區正是人們宣泄情感的一種工具。訪談中,有一部分受訪者傾向于、或純粹將全民K歌APP當作工具性、單向度、不期待反饋的錄歌平臺(受訪者A3、A5、A12等)。正如受訪者A3所說:“對于我來說,全民K歌更像是一個情感宣泄的地方,來這里唱歌純粹只是一種中性意義的‘發泄’?!?/p>
另外,技術的過度開發、平臺的繁復設計也影響了單純的情感交流。一方面,個體層面的技術賦權反映了新媒體對個人能動性的激發,它關注的是個人如何利用新媒體工具來滿足需求并達成目標,而忽視了個人在到達目的的過程中情緒與情感的體驗。也即意味著人們在為達到自我個性的展現、社交資本的積累、以“禮品”為代表的財富的獲取等目的時,傾向于使用注重外在“吸睛”能力的便捷方式,而不是內在“動情”能力的繁瑣方式。全民K歌的用戶在個人主頁里上傳背景圖片,編寫個人描述和個性宣言,為自己的歌曲配發文案和表情包。這些華美的裝飾、精致的話術與辭藻,能較快吸引社區成員的注意,卻無法促進他們朝向以情感互動為基礎的、更深層次的交往邁進。
受訪者A2:“我覺得全民K歌的社交是有點流量性質的,這種不是袒露自我情感,而是很功利的行為……我希望能守住心里的凈土,不理會外面的喧囂,不在乎名利。但實際上,內心深處的期望和現實不一樣?!?/p>
另一方面,過多且交叉的功能設計和雜亂界面的設置令用戶過度投入精力完成技術操作,而無法專注于情感表達,導致用戶降低情感互動的質量和頻率。全民K歌的用戶對這一社區平臺的普遍印象是“亂”,受訪者評價其為“喧囂”(受訪者A2),或者是“嘈雜”(受訪者A1),認為平臺影響了唱者對歌曲情感的理解和聽者對唱者情感的體驗。
受訪者A3:“APP的頁面太復雜,尤其是動態和娛樂兩個模塊,讓我覺得有點亂,不要什么亂七八糟的都強制出現在頁面上……我設計的話,會讓頁面相對簡單吧,社交功能盡量簡潔?!?/p>
可見,虛擬趣緣社群的工具性提供了情感宣泄的中立場所;而它的功利性致使參與其中的個體必須舍棄情感互動的體驗才能夠在抵達終點的過程中保持高效。
人的個體化過程是液態社會的又一大核心特征。液態社會所帶來的動蕩和危機,使得人們不斷懷疑既有思維與固有價值,因而不斷主動獲取信息來穩固自己的認知建構,用自己喜愛的、與自己意見類同的信息包裹自己,塑造出一個又一個信息繭房,以尋找安全感。
鏡像理論認為,人們在成長過程中需要通過鏡子中呈現出來的客觀的自己,完成自己對主觀自我與客觀社會的認知。人們的信息偏好往往能反映其內心的真實想法,由偏好信息組建的信息繭房發揮著類似自我鏡像的作用,其內壁安裝著無數面鏡子,個體不論從哪個角度去觀摩查看,看到的都是呈現在鏡子中各式各樣的自我。
這種自我投射所帶來的是,人們更加關注自己的感受,而忽視他人的想法。在全民K歌平臺上,用戶特別注重自己演唱的歌曲所帶來的情感呈現,對他人是否能夠理解自己歌曲的情感內涵不抱有太大的期待,同樣地,用戶也承認自己很難理解以及不愿意去主動理解他人如何通過歌曲傳達情感。
受訪者A5:“我無所謂別人能不能get到歌曲所表達的內容,我只是想要去唱這首歌兒,不是說唱給誰聽。我覺得我也不是很能感覺到其他人所要傳達的內容?!?/p>
受訪者A6:“每個人對歌曲的理解和想法都是不一樣的。我不管他們能不能理解,反正我自己能夠有一定體會就足夠了。相反,我也很難去了解其他人所傳達給我的內容?!?/p>
流動現代性的社會中,個人精神生活空前碎片化,整個社會存在強烈的原子化動向,“人們為了挽救冷漠的人際關系,緩解倍感孤獨的精神狀態,在互聯網技術的幫助下,投身到趣緣社群的建設中”,尋求認同感與歸屬感。興趣與情感是趣緣社群的兩個重要的社交紐帶,在虛擬趣緣社群中,群體成員通過相關興趣信息的共享、自身態度情感的交流,形成一面化、統一化的群體態度。
受訪者A3:“歌友的話,除去認識的朋友那一部分,我覺得主要還是要有相同的喜好,喜歡相同風格音樂的人吧。”
受訪者A7:“能成為我的歌友的人,我覺得要跟我處于共同的圈層吧,比如說我們都粉同一個愛豆啊,然后或者我們都混歐美音樂圈。”
從受訪者的答案可見,趣緣社群中的人際關系是“圈子”結構?!叭ψ印钡幕具壿嬍乔楦羞壿?社群的維系與保持在于運用情感去凝結現實身份差異顯著的個體,在共感共鳴和互動中,升華為身份認同與價值觀的契合?!盁釔垡魳?同樣的喜愛程度)”“在音樂上志同道合(相似的音樂審美)”“擁有好的歌聲(匹配的歌唱技術)”和“懷有對音樂和歌唱的向往(共同的音樂價值觀)”(受訪者A2、A4、A13)是全民K歌中“圈子”的劃分依據。
值得注意的是,趣緣群體各個“圈子”具有較強的排他性,“圈內人”與“圈外人”之間不但區分明顯,且常處于對立與沖突狀態。喜愛某種曲風的用戶或者喜歡某位歌手的用戶,在全民K歌平臺尋找“圈子”時,會對與其不相關的“圈子”及其用戶產生抗拒心理,有的受訪者就明確表達了對“不認識的K歌家族的人來要求互評互粉”的反感(受訪者A11),也有受訪者描述其在陌生歌房的“奇怪的拘束感受”(受訪者A8)。因此可以看出,趣緣群體內部個體間的情感互動程度高,而趣緣群體之間卻很少產生情感層面的聯結。
社交媒體中介下的社會交往具有身體無需共同在場和身份可匿名性的特點。網絡趣緣社區的用戶感受不到他人的實體,共同的喜好是其唯一能切身感覺到的真實性。在液態社會的各種危機與壓力的入侵下,個體的喜好呈現碎片化、多元化和變動性強的特點,個體總是同時入駐多個不同的趣緣群體。每當群體出現令人不滿意的情形時,用戶果斷退出并奔赴下一個情感互動的場景。因此,當我們聚焦于趣緣社群內部時,我們能夠發現高度的情感團結性,但是將個體放于液態社會的大背景下來看,情感的鏈接卻時刻處于松動的狀態。
另外,網絡空間中的“記憶云”在個體情感活動中也發揮了重要作用,它們是個體與自我對話并疏散內心的郁結的私密地帶。全民K歌的云端儲存功能幫助用戶用這樣的方式記錄當時當地的情感,而“僅自己可見”和“不發布歌曲”模式,為用戶創建了一個相對獨立的私密空間,用戶得以自由地、無拘束地抒發自己的情感,在與自我的精神對話中實現情感互動。
受訪者A7:“其實我會錄制非常多的歌曲,然后把它們保存在本地,但是不會發出來。我只會挑一小部分我比較滿意地發出來,想讓大家聽到。所以大多數的歌曲其實是取悅我自己?!?/p>
受訪者A14:“有時候我會點進自己的主頁聽自己之前的歌去回憶這是一個怎樣的故事,雖然有些矯情,但是很奇怪我發現這種回憶會讓我有一種歸屬感和自我排解,而且還蠻好的就是在這里我不想讓其他用戶來打擾我,我就可以做到降低這個曝光度或者選擇性回復,真的對我而言是一個很寧靜的避風港。”
從以上可見,液態社會中,基于個體性的情感互動是自我投射式的。這種自我投射的認同模式反映在信息獲取上便是“過濾泡泡”或者是“信息繭房”,反映在社交上則體現為“共同的興趣”,反映在個體的情感棲息地便可對照為各種網絡趣緣平臺所提供的“記憶云”機制。
本文從技術驅動、消費主義與個體化進程等液態社會理論的三大核心議題出發,系統分析了這些議題下的核心要素對液態社會中虛擬趣緣社群情感互動的影響過程和影響機制(如圖3所示)。

圖3 虛擬趣緣社群中液態社會各要素對情感互動的影響
第一,互聯網技術帶來資本與勞動的分離,并進一步凸顯出其工具性、功利性特征,技術為趣緣群體營造了情感宣泄的客觀空間,但它對個體的賦權使人們更多地關注社交的目的性,降低了情感互動的匹配概率。
第二,液態社會的消費主義特征導致以點贊、評論和虛擬禮物為主要表現形式的禮品經濟在網絡趣緣群體的交往中喪失了原本的情感內涵,并被認為是某種能力的體現,由此帶來能力差異層級間的攀比。
第三,流動現代性社會的個體注意自身感受而疏于理解他人情感,他們投身于趣緣圈子時往往采取自我投射式的情感互動策略,或者尋找情感私密地帶排解心緒。
在互動中獲取情感支持是人的社會支持性紐帶中重要的一部分,人們需要從所擁有的社會支持網絡中尋求安慰、抵制孤獨,并獲得安全感與歸屬感。然而,從本研究的結果來看,網絡中的虛擬趣緣社群看似帶來了新的情感互動場所,但是刻意營造的社交快感會逐漸取代真實社會中的復雜交往。新興媒介的崛起、社會環境的變遷和主觀心理的催化下,人與人之間的互動與交流看似更加便捷和頻繁,然而實際上人們的內心卻表現出焦躁與不安,群體性孤獨下情感疏離的狀況愈加顯現。虛擬趣緣社群中的情感互動更多是體現在表層的形式上,鮮少能進入深層次、有質量的層面。
注釋:
① 胡春陽:《寂靜的喧囂,永恒的聯系:手機傳播與人際互動》,上海三聯書店2012年版,第 204頁。
② 成伯清:《情感的社會學意義》,《山東社會科學》,2013年第3期,第42-48頁。
③④⑤⑨ [英]齊格蒙特·鮑曼:《流動的現代性》,歐陽景根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3、60、59、230、266、310頁。
⑥ Howard R.TheVirtualCommunity:HomestandingontheElectronicFrontier.Mass:Addison Wesley.1993.p.6.
⑦ 陳琦:《互聯網傳播視閾下虛擬社群的分類研究》,《傳媒法與法治新聞研究》(2017年卷),第364-377頁。
⑧ 羅自文:《網絡趣緣群體的基本特征與傳播模式研究——基于6個典型網絡趣緣群體的實證分析》,《新聞與傳播研究》,2013年第4期,第101-111、1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