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芳
自互聯網絡誕生以來,人類生活的網絡化生存特征日益明顯。第49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1年12月,我國網民規模達10.32億,較2020年12月增長4296萬,互聯網普及率達73.0%①。人的身體與電子設備和互聯網既分離又緊密,技術賦能使得人人都能進入網絡社會,這打開了思考公共空間與個人空間、監視規訓與主體抵抗的窗口。
技術賦權用戶以低門檻、低成本的方式進行監視回避。監視回避即用戶利用私密設置、減少使用、切斷連接等手段回避技術監視的行為。應用內分組可見、私密賬戶設置等可視范圍設置都是用戶回避監視的手段,減少使用、退出使用以保留自己的個人空間的行為日益增加,尋回電子監控與互聯網都無法滲透的空間成為部分用戶的特點,作為主體的用戶開始逃離“全景監獄”。學界的相關研究主要關注社交媒體的不持續使用行為或間歇性中輟行為②、停止使用行為等,主要使用“壓力源—負擔—結果”(Stressor-Strain-Outcome,SSO)框架模型③、“刺激—機體—反應”(Stimulus-Organism-Response,SOR)框架模型④?;乇苄袨榈膭右蛑饕懈兄^載、社交倦怠、社交成本過高等⑤,回避監視行為牽引著未來研究關注用戶作為監視客體與使用主體之間的矛盾?;诖耍疚牧⒆慊ヂ摼W時代的空間批判話語探究用戶主觀能動性的新意涵。
20世紀60年代以來,歐洲左翼學者將空間批評話語與資本發展聯系在一起,對資本主義的社會生產進行深刻批評。在諸多空間批評話語中,以亨利·列斐伏爾為代表的政治經濟學批判與以米歇爾·??聻榇淼奈⒂^政治學視角最具革命性。
社會空間是社會的產品,列斐伏爾特別關注空間的政治經濟屬性。在他看來,空間不是純粹中立的存在,它是被占據、受管理著的,是技術官僚的工具⑥。任意空間中出現了不同于單純使用或獲得生存必需的關系——某種隱秘的經濟關系,管理者將空間精心規劃,商業街成為時尚流行圣地,商業中心坐標成為中高階層身份象征,一個個資本空間以社會空間的形態嵌入現代生活中。
列斐伏爾從政治經濟視角批判現實資本主義社會,而福柯則從微觀經濟學的視角,對權力中心強大的監視與規訓進行批判。在《規訓與懲罰》一書中,??陆栌矛F代監獄的空間設計典范及邊沁的“全景敞式監獄”概念,將監獄視作一種懲罰機制,認為監獄是一種“全面馴化”的機構,并從對巴黎城市空間布局的分析中揭露,它帶有強烈的政治色彩,向著一種“身體規訓”和“人口治理”的方向進行政治治理,最終把現代社會視作強有力的大型規訓機器,認為在現代社會中規訓無處不在⑦。
越來越多學校、精神病院、工廠、軍營誕生,檔案記錄和評估、刑事學興起,這是工業社會管理體制進步的表征,各種各樣的發明最終成為精妙的權力規訓體系的設計源泉。在這樣一個監督的而非景觀的現代社會,為提高社會管理效率,權力階層致力于構建一個個監督體系,將個體置于大范圍的單向全維度監視之下,而個體無法得知監視之眼正從哪個方向看著自己,沒有發聲和出逃的窗口,檔案記錄成為個體日常的歷史。在這種社會權力之下,監視結構被施加于所有場所,權力的元話語滲透在社會各處,甚至在監視實際無法抵達的地方,個體也會臆想出一個監視之眼,以保證自我行為的合法性,最終個體陷入失語的狀態。
社交媒體時代,移動互聯網、虛擬現實、人工智能等技術的發展,代表著人類文明走進數字化、網絡化階段,用戶身份得到新的轉變,一種新的觀看結構逐漸形成。數字化首先帶來了現實公共空間的全面被監看,日益覆蓋公共場所的監控攝像頭對公共場所行為起著規訓作用。當網絡社會興起時,時空界限完全被打破,數據產生即記錄,一種悄無聲息、不見蹤跡的“監控”時刻盯著網絡行為。美國加州大學歷史學教授馬克·波斯特(Mark Poster)認為,由于身體的缺席和監視的隱匿,網絡空間容易被誤以為個人空間,而“數據庫”正是超級全景監獄,它是更徹底的大眾控制機制⑧。福柯“全景監獄”里的個體是相對集中存在的,而網絡時代的“超級全景監獄”里,個體是分散的,作為權力中心的監視中心也成為一種“空氣式”的存在。
若說科斯特對福柯全景監獄的闡釋及超級全景監獄的提出,是基于信息方式和語言形式的角度,將監督作為信息方式中的一種主要的權力形式進行分析,本文則致力于從話語與實踐關系的轉變、用戶身份地位的共時性變遷等角度進行探析,關注用戶身份由“被監視者”轉變為集“被監視者”與“監視者”于一體的新現象。社會化媒體時代的數字化、網絡化,使得社會權力規訓結構超越了??鹿P下“少數人觀看多數人”的“全景監獄”結構,并轉向托馬斯·馬蒂森(Thomas Mathiesen) 眼中“多數人看少數人”的“對視監獄”以及杰弗里·羅森(Jeffery Rosen) 眼中“多數人看多數人”的“全視監獄”模式⑨,傳統的“看與被看”的二元機制被打破,互聯網空間構建了無邊界的監獄機構。
技術賦權意味著處于被動觀看地位的主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同時擁有“看”與“被看”權力、流動的、無中心的主體在網絡社會蔓延。在用戶內容生產平臺嗶哩嗶哩網站上,用戶可以自主發布文字、視頻等多媒體內容。發布代表著主動選擇被觀看,而其他用戶可以自主選擇內容進行觀看,每一個用戶都可以在發布者與觀看者的身份中任意切換。數據則作為網絡社會下客觀存在的外在觀看者,即馬克·波斯特筆下的“空氣式”分布的監視中心,“全景監獄”從少數監視者觀看多數“囚犯”演變為全部人觀看全部人,人人擁有監視者與被監視者的雙重身份,不同身份在液態社會中任意流動。
新興的媒介技術正在改寫社會的底層話語,用戶的主體意識不斷加強,觀看權力不再是“全景監獄”中心獄塔上的士兵才擁有的特權,觀看機制已經突破舊有的固定中心和無權“囚犯”的規訓模式,進而進入了“相對自由”和“主動選擇”的新階段。在此階段,所有個體以及他們的意識、行為都被注入了更多的主動性內涵,圍繞著個體主觀能動性提高而發展的網絡時代也將呈現出新的面貌。
技術的迭代,或者說技術與用戶身份的迭代,正在創造出一個用戶參與互動、生產傳播意愿空前強烈的新景象,成為用戶能動性日益提高的關鍵要素。用戶利用技術資源視自己為權力主體,任意在“看”與“被看”的狀態中切換。因此,進入網絡社會,網絡技術賦權用戶進行的主動實踐日益豐富,而在用戶主觀能動性不斷提高的歷時性過程中,網絡社會實踐與權力結構也在共時性變遷。
馬克·波斯特認為,社會實踐的發展為自我構成的新形式提供可能⑩,而如今社交媒體空間這些實踐新在它們對于用戶處于監視之下失語且無力這一歷史印象進行革命性顛覆。
在“觀看者”與“被觀看者”兩種身份中,“觀看者”意味著用戶對于主動選擇內容甚至參與互動和反饋,擁有了更寬廣的施展空間,它串聯起了用戶的游牧活動,甚至超越單一觀看模式,增加用戶間互動、參與公共事務的可能。需要關注的是,“被觀看者”不同于以往在“監獄”里受監視的恐慌與焦慮狀態,被觀看已然成為一種需求,反向成為用戶進行自我展演的渠道和機會。一方面,社交媒體迅速發展,社交媒體平臺的多樣化決定了用戶形象展示的多元化。以小紅書平臺與嗶哩嗶哩網站為例,前者以發布和尋找美妝、穿搭技巧等內容的用戶為主,后者則聚集了眾多發布和觀看二次元、游戲直播等內容的用戶。用戶需要以所在平臺的定位和受眾的特性來進行內容產出,即進行“被觀看的演出”,并且是積極主動的。另一方面,社交媒體不斷優化用戶信息管理功能,正是用戶重視被觀看的有力例證,如微信的撤回功能,由兩分鐘內僅可撤回訊息更新為撤回后可自動鍵入重新編輯,撤回功能也從聊天界面擴展到朋友圈界面。這類信息管理功能為用戶維持自身理想形象提供了支持。用戶必須以完美的整飾策略傍身出場,才能實現對更大范圍用戶的長期俘獲并獲得金錢、名氣、平臺激勵等利益,這一特征在公眾人物身上尤為明顯。
當身份成為流動狀態時,被觀看成為一種需求,用戶的能動性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它顯示出用戶在網絡社會中高度自由并另有所圖,用戶的主體意識已經為用戶實踐設計了新的參照和坐標系。
在網絡技術賦權的藍圖下蘊含著這樣一種悖論:技術越是發展,就越容易產生新的陷阱,它模糊了用戶權力與權力來源的界限,加劇人的異化,加深網絡社會的監視體系,從而導致用戶出現規避行為。在網絡空間中,用戶發布信息同時可以看見別人發布的內容,借助聚合搜索引擎,用戶可以全平臺游走,從被觀看者轉變成擁有觀看權力的主體。新技術總是以善良的面目出現?;ヂ摼W發展至今,保留了不予置否的一個特性,那就是記錄一切網絡行為。在這樣的前提下,用戶的個人空間已經失去了最本真的自由韻味。資本運作進一步將網絡行為以數據的形式據為己有,在用戶可以觀看網絡世界的一切的同時,更隱蔽的是資本利用權力窺視用戶的網絡行為。最終,所有的數據都成為資本壯大自身的手段。個人空間的急劇壓縮迫使用戶放棄使用權,用戶開始減少使用,甚至退出以保留自己的個人空間,尋回電子監控與互聯網無法滲透的空間成為部分用戶的追求。
權力關系在無形中造成巨大的傳播壓力,用戶開始對信息的接受和篩選進行管理。不持續使用或者間歇性中輟行為、放棄使用行為成為用戶尋求主動權的努力。2016年7月,中國青年報社會調查中心聯合問卷網對2000名受訪者進行的調查顯示,35.8%的受訪者想關閉朋友圈,切斷連接逐漸成為用戶議題?。據報道,2021年3月,Facebook公司內部發布報告,該報告強調了一個正在加速的嚴峻趨勢:美國青少年2021年在Facebook上花費的時間同比下降了16%,美國年輕人花在社交網絡上的時間同比也減少了5%?。社交媒體上的展演,從愛拍愛曬、事事分享逐漸變為只看不發、看過不轉,甚至出現了關閉作為強關系圈子的微信朋友圈,隱私關注焦慮、自我評估焦慮、內容分享焦慮等均會加強用戶的不持續使用意愿?。社會化媒體的發展不斷重塑著網絡社會結構,人類似乎要變成透明的信息主體。在這樣的趨勢下,一部分獲得觀看者身份的用戶開始警惕其他用戶的觀看。
用戶擁有雙重身份,意味著用戶不僅需要意識到網絡數據的監控,還要警惕其他用戶的觀看。在互聯網技術的裹挾下,完全規避數據監視已經成為一種例外狀態。盡管存在減少或退出使用以避免信息生產與錄入的機會,出現了規避監視的行為趨勢,但是出于客觀外界的壓力,用戶難以長久維持退出狀態。至此,在復雜的網絡觀看結構中,主觀能動性空前提高的用戶個體已然步入了一個選擇“被看”與規避“被看”的動態困境之中。
技術賦權為用戶的身份選擇增加了多樣性,用戶能夠依循主體的、內心的驅動力進行活動。但是,用戶主體性的解放依然任重道遠,網絡對用戶個人空間的全面入侵,使為了用戶能動性提高而產生的歡愉也遜色不少。用戶擁有雙重身份加深了“觀看”與“被觀看”的程度,致使用戶個體不僅暴露在無法規避的技術監視中,還暴露在其他用戶的觀看目光里。因此,用戶的主觀能動性隨著技術發展空前提高,而這種整體提高使用戶個體需要規避更多個體的窺探之眼。
用戶渴望逃離被監視狀態的心理日益旺盛。然而,無奈的是,在互聯網全方位嵌入生活的今天,安然全身而退是不現實的,并且用戶無法掌控自己生產數據的流動。在網絡空間中,每個人都處在監視與規訓的機制之中無處逃脫。為了更好地建設網絡環境和滿足用戶的需求,從互聯網這個機制源頭進行改善是必要的,須完善信息保護條例,設計更人性化的回避機制。技術是人類生產生活的重要工具,作為使用者的用戶必須站在發展潮流的中心,堅持以人為本的技術發展觀念。同時,對監視回避機制及動因的研究應該成為未來研究的重要課題。
注釋:
①第49次《中國互聯網發展狀況統計報告》[EB/OL].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2022-02-25.http://www.cnnic.net.cn/hlwfzyj/hlwxzbg/hlwtjbg/202202/20220225_71727.htm.
②熊慧,郭倩.朋友圈中輟行為的影響因素研究[J].新聞界,2019(10):36-45.
③薛靜,洪杰文.角色壓力視角下青年群體社交媒體倦怠影響因素研究——以微信朋友圈為例[J].新聞界,2020(07):21-32+40.
④張大偉,王梓.用戶生成內容的“陰暗面”:短視頻平臺用戶消極使用行為意向研究[J].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21(08):137-144.
⑤牛靜,常明芝.社交媒體使用中的社會交往壓力源與不持續使用意向研究[J].新聞與傳播評論,2018(06):5-19.
⑥[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與政治[M].李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30.
⑦王雪曄,王玉瑋.草根明星的空間展演分析——基于列斐伏爾和??隆翱臻g思想”的思考[J].新聞界,2016(16):10-15.
⑧高亞春.數據庫:信息方式下的“超級全景監獄”——一種新的主體之自我構建方式[J].自然辯證法研究,2008(01):81-84.
⑨劉濤.社會化媒體與空間的社會化生產:??隆翱臻g規訓思想”的當代闡釋[J].國際新聞界,2014(05):48-63.
⑩[美]馬克·波斯特.信息方式[M].范靜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2.
?孫奧博.35.8%受訪者想關閉朋友圈[N].中國青年報,2016-07-26(007).
?Facebook被忽視的一面:年輕用戶持續下滑[EB/OL].華爾街見聞,2021-10-25.https://wallstreetcn.com/articles/3643237.
?汪雅倩.焦慮視角下強關系社交媒體不持續使用研——以微信朋友圈為例[J].新聞界,2019(10):8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