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素以溫暖、真摯、澄澈的風格而著稱,其作品量之大與品質之高同時并在,堪稱當代文壇的奇跡。她發表于2019年的《燉馬靴》以東北抗聯為背景,講述火頭軍“父親”與一個緊追而來的日軍展開了漫長的博弈,曾經得到過“父親”照顧的瞎眼狼引領他走出了茫茫雪原,完成了狼的報恩。抗聯戰士的赤誠熱血、敵人的垂死嘆息以及大自然的神奇壯麗,在世代相傳的講述中繁復而動人。
這種在廣闊悲壯歷史中展開愛與恨、情與仇、生與死的書寫,在《喝湯的聲音》中再次得到了呈現。小說設置了兩個講述者,考古學家“我”與自稱“烏蘇里江擺渡人”的中年女人。他們講述了或自帶一段有關殘缺與喪失的故事。“我”12年前失去了妻子,她在田野調查中被山洪卷走。“我”此次來饒河出差,在江邊悼念完前妻后來到一個江鮮小館,雖是疫情期間,這里卻熱鬧滿座,年輕俊朗的老板坐著輪椅來去自如。“我”點了兩個人的酒菜,兩套餐具,仿若前妻從未離開。這時擺渡人飄然而至,坐在“我”的對面自斟自飲。
擺渡人講述的是孟平貴的故事,人們習慣叫他的小名“哈喇泊”(蒙古語“海蘭泡”,祖上居住的地方)。他是蒙古族和赫哲族的后裔,這個家族有著極為慘烈和痛苦的往事。1900年,沙俄借口義和團運動在東北蔓延,逮捕了許多世居于此的華人,其中就有哈喇泊的祖父母。俄兵揮舞刀斧將人們往江里趕,一時血肉飛濺。祖父因反抗而遭到射殺,祖母懷著四個月的身孕游過滿是尸首的黑龍江而得以存活,但牙齒在逃命與仇恨中化為烏有。祖母每每給兒子火磨講述這段家族故事,火磨都恨得咬牙,一口漂亮好牙粉身碎骨。哈喇泊也和父親一樣聽著家族往事長大,牙齒化為齏粉。由于牙不好,哈喇泊家族不吃硬的東西,尤喜湯羹,一家子“喝湯的聲音”出了名。
顯然,兩段“喪失”的故事,后者的慘烈程度是前者無法比擬的。如果說失去伴侶是常見的不幸事件的話,那么,哈喇泊家族承受的則是國族之殤,是歷史之痛。那些鮮血淋漓的傷口借由某種現象而不斷奔涌,永難消釋,這個現象就是哈喇泊家族無一好牙。遲子建用“牙齒”這個具體的身體部位關聯著抽象而遙遠的“歷史”,在往事與現實、榮耀與恥辱、生育與繁衍之間建立起了深刻的聯結。這個巧妙的敘事“裝置”不僅僅是她巧思匠心的營構結果,更顯露著她面對人生在世不得不承受殘缺與喪失之命運的豁達和共情。
“牙齒”影響了哈喇泊家族的食譜,“歷史”則深刻地影響了他們的婚戀。年輕時的火磨不愿娶妻,憂懼自己像父親那樣無法保護妻兒;哈喇泊則相反,愿意子嗣眾多,萬一自己遭遇不測,還能“留下火種”。但是,不管是拒絕生育還是熱愛生育,父子倆都領受著相同的命運,即像祥林嫂那樣不斷地向周遭重復著家族歷史。人聽厭了,動物也聽倦了。
在擺渡人的講述中,哈喇泊的現實生活也有著重大的殘缺。他與妻子張雪結婚八九年都沒有生育,妻子在知青返城浪潮中回了哈爾濱,哈喇泊主動提出離婚。之后,他娶過離異帶娃的女人,也娶過患癔癥的黃花閨女,都無法生育。讓他不解和痛苦的是,前妻們另嫁后都很快生了孩子。張雪的兒子因遭遇車禍而雙腿截肢,其丈夫怪罪于她,經常施以暴力,哈喇泊無意中打死了張雪的丈夫,出獄之后很是落魄。擺渡人說,聽說哈喇泊最近在饒河,因為張雪的兒子在此地開了家館子,他便將打來的魚低價賣給小館,原來那個坐輪椅的老板就是張雪的兒子。在這個“謎底”揭開之時,那些被掠奪、被傷害的往事紛紛化作了溫暖的瞬間。
小說既有歷史的慘烈和殘酷,也有現世的悲傷與殘缺。擺渡人在故事內外穿梭,來去自如。當考古學家次日酒醒后回到小館,才驚覺頭一晚從始至終只有自己一個人。“擺渡人”這個名稱就自含深意,她或許是“魂靈”,或許是“幻覺”。這讓我想起了托卡爾丘克《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中的瑪爾塔,她以既“在”又“不在”的悖謬方式將小說變成了一場夢境的旅行,將痛徹肺腑的喪失感轉換為了如真如幻的在世的歌唱。
《喝湯的聲音》亦由實而虛,由清醒而夢寐,由絕望而釋然。“我”在擺渡人的講述中蛻去了痛苦的外殼,重新蓬勃。這一領悟凝結在小說結尾“喝湯的聲音”和“長青的生命之樹”里,它們與清晨的黑龍江一樣日常而亙古,亙古而常新。小說滿溢著遲子建對世間萬物的深情凝注,她知道是人間的祝福在為她療愈、結痂、施洗,她從一個舔舐傷口的“喪失者”重新成為了播撒撫慰的施愛者。
曹霞,文學博士,著名文學評論家,南開大學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