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意義上的中國旅游研究,從20世紀末發展至今,隨著學科建設的加強和研究學術性的提高,研究成果日漸豐碩。但是從學術研究的角度看,早期的旅游研究是實踐推動的,加之在此之前中國社會科學研究并沒有建立起相應的學術研究規范,這個時期的研究,主要貢獻在于推動現實問題的解決和決策咨詢。2000年后,學者們不斷自覺審視與反思旅游研究存在的問題,開始強調研究規范①。表面的研究規范容易依葫蘆畫瓢“學會”,無論是期刊論文或是學位論文,很快就做到了表面規范。但是,這樣的研究規范并沒有帶來學術貢獻質的飛躍,學者們意識到了問題的根源在于研究的學術問題的缺失,因此對研究問題缺乏進行反思②。不斷的反思,帶來了中國旅游研究的黃金時期,表現在引進國外的理論和量表在國內做驗證性研究,或者根據中國現實對理論進行補充改進,特別是已經開始有了中國原創的概念,在國際上的學術影響力日漸增長。
但是,與我們龐大的研究隊伍和每年發表超過2萬篇中文旅游研究論文以及數百篇英文論文的數量不相稱的是,我們對旅游學科的學術(知識)貢獻還太少??赡艿脑蚴?,我們真正能做高質量研究的人才隊伍相對不足,需要加快培養;還有一種可能是,我們對研究內容的關注和思考不夠。這里所說的研究內容是指研究所包含的實質性事物,其中,研究問題本身代表了研究內容的指向性與落腳點,研究采取的技術與方法是內容實現的手段,二者共同構成整體的研究內容,并自然而然地表達出研究者的價值取向與社會關照。
現如今,較多研究者選取的研究問題是“小眾”問題,或者是為了發表而發表的、表面看上去很“學術”的問題。部分研究已經開始出現形(范)式大于內容的傾向,即研究問題是明確的,研究方法也是科學的,但真正的研究內容卻乏善可陳,很難直面重大問題。
研究問題的來源無外乎兩種方式,一是從實踐中提出問題,一是從文獻到文獻,也即在文獻閱讀中尋找問題。如何做到言之有物的研究,首先就要求研究者做到將自己的社會生活對象化,眼光向下,同時兼顧區域視野、全球視野,把握一個大的圖景。中國旅游研究經過數十年的發展后,現在研究者所遵循的研究范式、掌握的技術工具、對話的理論概念已經可以和國外的高水平研究接軌,但凡事過猶不及,部分研究陷入了為發表而發表的誤區,反倒缺少對中國鄉土意識的發掘,也缺少在本土意義上的回歸。
與此同時,研究者應從認識論層面清醒意識到,“我們認識的世界是我們認識到的世界,而不是世界本身”,只有堅持做長期的跟蹤研究、歷時研究和理論研究,才能不斷克服“盲人摸象”的片面性。社會科學研究的深刻性需要研究者對事實的深入理解,這種“深入”在一定程度上有賴于長期的時間積累和對研究對象的“完整觀察”。2020年,新冠疫情席卷全球,至今余波未止,國內外旅游業發展受到嚴重影響,相關研究一如雨后春筍,但很多文章只有對關系的論證而沒有實質的內容,其中真正能發人深省的研究不多。大量的綜述文章也是如此,研究生,特別是博士研究生,很多都會將所研究方向的文獻綜述整理投稿,但相當多的綜述投稿是只述不評,大量退稿也就在所難免。
研究方法是連接研究問題與研究意義的通道,方法與技術應該為研究內容服務。概括來說,旅游研究的方法主要可分為定量與定性兩種,其中遵循實證主義范式的定量研究日前尤為盛行,且呈現出一定的程式化傾向,學界對此亦早有批評①。從學術規范上看,定量研究應用數理模型來解析所研究對象的內在邏輯,具有確實的嚴謹性,但現在大多數學術論文采用的分析數據來源于統計數據或調查問卷。這些數據的準確性、真實性、代表性等無法得到保證②,所以盡管定量模型越來越復雜精致,但最終得到的恐怕是一個“精確的錯誤結論”,其研究價值將大打折扣。
定性研究則恰恰相反,研究者需要在有限的篇幅內充分展現研究對象的復雜性,而一旦缺少對基本問題的關注,缺少對理論的深入研讀,研究最終就會掉進“講故事”的陷阱,尤其是案例研究。作為定性研究者最常采用的方法之一,案例研究當然有它的價值所在,但更需要結合理論背景,挖掘出一些共性元素,使它脫離特定的微觀環境和地理區域,提供更有深度的解釋和闡釋,而不僅僅停留在“故事”階段。
研究內容的實然與深刻決定了研究意義的高低,筆者以為,最重要的研究意義是能回歸到人本身,即人的主體性。自然科學始于實驗,社會科學始于觀察和描述,而社會科學所觀察的對象——社會生活——是復雜的、多面的。理論的運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幫助我們提綱挈領,區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但必須指出的是,理論不在于新舊、深淺,而在于是否能借此形成與前輩研究者、其他領域研究者,甚至是與調研對象的溝通路徑。例如旅游地生命周期理論,至今仍有著源源不斷的后續討論。在理論意義層面,言之有物的研究應做到可以和既有理論產生充分的互動,繼而進入一個知識生產的體系中,最后形成一個具有引領性的問題體系、研究體系。在現實意義層面,學術研究不可能完全中立于社會價值和政治體系之外,研究內容本身反映了研究者的某種價值立場,研究者要把自己和社會的關系想清楚,培養一種自覺的主體性和內省性。學術研究的價值導向意義重大,如果其所隱含或指向的價值觀念與主要利益相關者和社會發展相一致的話,就可以有效地轉變為對現實的引領,獲得長久的生命力,在旅游吸引物權概念指導下實施的阿者科計劃的初步成功即是一個例證③。
作為社會科學的研究者,我們須有高遠的視角和人文關懷,始終對國家與社會的大問題保有充分的關切,提出具有本土意義的真問題,理性對待技術與方法,著眼于創造實實在在的新知識,與復雜的社會現實相連通,唯如此,才能做出言之有物的研究,使中國的旅游學研究保持持續的進步。
① 彭玉生. “洋八股”與社會科學規范[J]. 社會學研究. 2010, 25(2): 180-210; 246.
② 保繼剛. 將尺度觀引入旅游統計工作的幾點思考[J]. 旅游導刊, 2019, 3(1): 1-8.
③ 保繼剛, 楊兵. 旅游開發中旅游吸引物權的制度化路徑與實踐效應: 以“阿者科計劃”減貧實驗為例[J]. 旅游學刊, 2022, 37(1): 1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