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中紅, 唐樂水
(1.蘇州大學 傳媒學院, 江蘇 蘇州 215008; 2.南京曉莊學院 新聞傳播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7)
搜集偶像周邊,撰寫博客和心情日記,幻想自己可以在現實中與喜歡的明星發生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這些傳統意義上的粉絲行為,如今已經被視作一種古典主義的追星方式:老派、落伍、不合時宜。當下活躍的飯圈女孩已經將追星規則不斷迭代更新了。在新一輪的飯圈規則中,氪金、輪博、打榜等與“數據”直接關聯的行為代替消費明星和其作品的傳統方式,成為飯圈女孩追星行為中最重要的內容輸出。
無論是從政治經濟學的維度還是文化研究的維度,飯圈作為一個群體在研究中的意義似乎更值得被關注。這與“飯圈研究”一詞日漸替代“粉絲研究”被學界采納也息息相關。不入“圈”者,則被弱化、污名,直至淪為飯圈語境中的邊緣人。一套以動態量化數據為核心的飯圈邏輯,自洽且自成閉環,讓飯圈內部沖突漸成日常,并逐步泛化,影響文娛行業乃至消費文化的既往規則。在飯圈文化變遷中,“數據”和“流量”正作為核心關鍵詞被凸顯出來。直覺可感,從粉絲到飯圈,飯圈文化的變化與“媒介和傳播”的變化息息相關。這暗合文化研究越來越傾向于將所有社會生活的研究歸于傳播/中介研究的大趨勢。飯圈日益數據行為導向的現實與媒介化(mediatization)學者們的觀點也不謀而合,就如同媒介化學者們所觀察到的那樣:在媒介科技所中介、引導的生活方式中,我們已愈全面地被組織化、模組化、制度化的媒介所接管,甚至是被更深層次的數據化(datafication)所中介。[1]此外,數據和流量背后隱含的核心概念還有算法,學界日益熱烈的對于算法社會(algorithmic society)的反思和討論無疑應納入對話。畢竟飯圈發生的事情脫離不了更大范圍內社會文化脈絡的變化。而這一切又和“代”(generations)有何關聯?談到代,80后、90后,乃至00后、10后這些流行用語被媒體和日常話語建構出來,以自然生理年齡為標識去討論代際間的差異。陶東風曾提問:年齡意義上的“代”與文化意義上的“代”到底是什么關系?[2]在過往的研究中,我們在亞文化領域關注到審美之溝不僅限于兩代人之間,即使在同代人內,圈層之溝、階層之溝以及它們的不同組合所形成的溝壑,同樣導致了審美斷裂和文化斷裂。[3]
聚焦飯圈,本文試圖進一步重新審視將“代”這個概念與年齡脫鉤、與傳播和媒介相連,在深度媒介化及算法時代的意義。本文試圖討論以下問題:飯圈間的迭代該如何劃分?飯圈代際間的沖突由何而來?如若“數據信仰”是相較于“年齡”而言更恰當的劃分飯圈代際的指標,那么這個一級指標又會涵蓋哪些二級分析概念?在深度媒介化和算法社會的背景下,用“數據信仰”取代“年齡”成為代際劃分指標的思路又是否可以外延到飯圈之外的社會語境之中?
飯圈發生的事情應該被置于更大的媒介化社會背景之中加以考察。媒介化理論近些年以歐陸學界為中心被廣泛討論,作為取代日漸低迷的媒介效果研究另辟蹊徑的另一種可能性。2014年以后,很多學者開始主動將自己的研究納入媒介化之下。如今,歐洲媒介化學派已然作為一個集體蔚然成型。在包含和孕育了飯圈的社會文化大環境中,媒介(當然不僅僅是大眾媒介)正在越來越多融入日常生活。當新的媒介技術不斷滲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們正處于‘媒介化’的社會(更加通俗的說法是‘網絡社會’)”往往在日常話語中被當作一個無須深究的既成事實,[4]而研究則要用概念化去探尋和夯實其成為可能的條件。
媒介化目前有兩個主流的研究路徑:制度論(institutional)和社會建構論(social-constructivist)。除此之外,新近也有學者嘗試將媒介化與行動者網絡理論(ANT, Actor Network Theory)相結合。[5]無論是哪種路徑,都在試圖跨越效果研究關注的“媒介對人做了什么”和文化研究關注的“人使用媒介做了什么”,去直面媒介在當代文化和社會中的結構變遷。由于媒介化根植于社會建構主義,聚集點并不是傳播對文化或社會的單向影響,而是“媒介和傳播,文化和社會”這幾組關系之間復雜的互動關系。[6]很多學者都注意到了媒介化注重對于“化”或者說對于歷史過程中的互動關系的解讀,[5]強調媒介化適合進行長期的歷時性研究。[7]但安德里亞斯·赫普(Andreas Hepp)近期接受采訪的時候表示,這并不意味著每一項關于媒介化的研究都必須是歷史性的,歷史的維度也可以以另一種方式存在:透過與前一階段研究的比較。[8]這給予了媒介化在文化研究中更大范圍的適配度,本研究正是基于此種視角展開對飯圈迭代議題的討論。
“飯圈”一詞取代“粉絲”成為當下粉絲與偶像之間進行文化實踐的關鍵性概念,在于“飯圈”更能夠彰顯粉絲內部日益進化的“組織性”,而這種組織性也正是在近期粉絲研究中所關注的重點。為了方便對歷時性的文化現象進行縱向比較,避免在概念描述上制造閱讀障礙,本文統一使用“飯圈”這個詞匯作為不同時期粉絲群體的代稱(雖然從嚴格意義上說,早期個體化的粉絲實踐并不具備飯圈這個概念的全部特質)。由此,如果要將廣義所指代的飯圈進行代的分層,那么中國的飯圈文化發展至今,已經從“文本消費為核心”的第一代飯圈、“文本生產為核心”的第二代飯圈,過渡到如今“以數據實踐為核心”的第三代飯圈。除了核心邏輯層面的差異,從實踐的層面看,迭代過程中“文本實踐”的重要性正在讓位于“數據實踐”;從組織層面看,飯圈中的組織程度在不斷加深,組織中的權力關系也日漸復雜,見表1。

表1 飯圈三個時代的劃分
第一代飯圈中的個體習慣被動接收文本內容,偶像直接透過作品對粉絲進行單向的影響。第二代飯圈的個體則開始對文本內容進行二次創作,消解偶像文本的權威性,偶像的符號價值被凸顯。但這時候由粉絲進行的創作依舊是以傳統文本為核心。第三代飯圈和前兩代飯圈最大的區別是:粉絲個體的實踐開始漸漸脫離文本,向著以算法為核心的虛擬信息流的產出轉移,以文本消費和生產作為飯圈主要行為的核心邏輯被打破。某種程度上,也代表學界長久以來以傳統文本消費和生產為內核的飯圈研究工具不再那么好用。需要注意到的是,第三代飯圈時期流行的文本不再僅僅是明星和其背后的娛樂工業體系所創造的以影視劇、音樂、舞臺等實體所構成的較為穩定的文化內容,而且包括基于微博超話、豆瓣鵝組、晉江兔區、網易老福特,乃至淘寶直播間中所產生的海量的、即時的信息流偶像文本。
飯圈開始消費“信息流化”的偶像文本,和1990年代日本學者東浩紀對御宅文化變化的洞察非常類似。東浩紀發現,在現代往后現代發展的潮流中,御宅族們原先大敘事的內容消費觀被“數據庫式”的內容消費觀所替代,他將其稱之為“大敘事凋零”的時代。[9]在大敘事凋零的時代,敘事的生產和解讀權力被轉移到了大眾一端。事實上,第二代飯圈已經開始顯露出第三代飯圈的某些特征:粉絲本身的話語權重開始超越原本作為文本塑造者的偶像,那些連續性的、宏大的文本逐漸式微,碎片化的文本迅速增長。[10]數字空間對流量的追逐帶來了交往資本主義,訊息的另一個價值變得更為重要,就是貢獻流量,重要的不是內容,而是流量。[11]
除卻內容文本,接下來的分析一方面會關注代際間個體行動邏輯的變化,另一方面也會關注社會文化脈絡的變化。畢竟,在媒介化的觀點下,若想要談可感知的日常生活如何越來越陷入媒介的肌理之中,不僅要關注媒介的可供性(affordance)與特質,還要看到媒介實踐背后那種整體性(holistic)的社會建構。[12]在飯圈中,這種社會建構離不開飯圈商品化的一面。飯圈媒介化和飯圈商品化的過程是同時發生的,它們不僅讓飯圈的種種行為在飯圈之外產生破圈,也在飯圈之內引發了群體內部的矛盾和沖突,而這又與飯圈組織化程度的不斷加深息息相關。早期大部分的飯圈研究都習慣于將飯圈視為一個高認同度、邏輯自洽的完整群體去做分析,而事實上,飯圈內部的差異性有時候甚至大于飯圈和飯圈外部,觀點、立場的激烈碰撞和矛盾由此而生。
審視歷史上對于“代”概念的認知漸變過程,簡單而言,早期觀點會將代際視為相互取代的兩種人(變異說);周曉紅和周裕瓊等學者則看中代際之間的相互作用影響(反哺說);卡爾·曼海姆(karl mannheim)以共同經歷作為代的判斷依據(位置說);及至當下,我們更傾向于關注代內差異,考量同代人代內的圈層和階層(溝壑說)。[3]在以往傳統的代際研究中,“代”劃分標準的關鍵無疑是“年齡”。年齡有時又會被對應到受教育水準和文化資本的不同作為區隔的標準,年輕世代在某些方面具有優勢不只是因為“年輕”這件事本身,而是在某些社會結構中“年輕”會指向“算法的原住民”等特殊的代際優勢。與此相對應的是,媒介消費方式上的不同偏好往往在這些視野下會被對應到以“年齡和社會階層”為依托的代際差異之下。例如,傳統的青年文化研究主要將亞文化產生的緣由歸咎于兩條路徑:一種是由年齡差異所產生的代溝,一種是社會結構和階級因素所產生的作用。這兩種路徑均在對于文化差異性的解釋中具有各自的闡釋功能。[13]換句話說,與“媒介”相關的部分只是代際劃分中的二級區分概念,是被置于“年齡”和“社會結構和階層”之下的被動變化的指標,而第三代飯圈的媒介實踐則使“年齡”作為單一指標衡量代際迭代時明顯不再行之有效。
飯圈代際間的更迭表面上看是不同代際的粉絲之間為了偶像在展開角逐,實際上卻是追星方式和思維邏輯之間的角逐。第三代飯圈的崛起并不代表第一代和第二代飯圈就此銷聲匿跡。當下,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不同飯圈邏輯下的行動者在同個時空遭遇,彼此爭奪在飯圈宇宙中對于追星主流價值觀的定義權。“沖突”在飯圈日常中幾乎隨時都在醞釀和上演。我們關注的兩起事件除了都是典型的飯圈沖突,更重要的是兩起事件的內核皆與“飯圈代際”相關。不同飯圈邏輯下的行動者各自為陣,形成了某種不可跨越和對話的飯圈代際隔閡。接下來作為分析對象的第一案例“周杰倫和蔡徐坤飯圈微博交鋒事件”是關于不同偶像飯圈之間的沖撞,第二案例“龔俊新舊飯圈內部管理權爭奪事件”則發生在同一偶像飯圈內部。
事件一:周杰倫和蔡徐坤飯圈微博交鋒事件。2019年周杰倫和蔡徐坤飯圈的微博交鋒一度被媒體視為中年和青年兩代飯圈行動者的正面對決。由“80后”作為主力的周杰倫飯圈自稱“夕陽紅粉絲團”,在被嘲笑做不好周杰倫的流量數據之后繞過內容作品的優劣比較之爭,而是學習用輪博和打榜這樣純流量的爭斗方式,反超了以“00后”新生代為主體的蔡徐坤飯圈所撐起的微博超話記錄。基本上,所有事件評論都將這起飯圈代際矛盾的焦點定格在比較“不同年齡層的粉絲群體在媒介偏好和媒介使用習慣上的差異”。然而仔細探究,卻發現事件中另有一條值得玩味的主線:非流量明星事實上是在用流量的方式戰勝流量明星??此剖恰?0后”粉絲獲得了勝利,實質上是飯圈中的流量邏輯捍衛了自己的正當性,幫助更努力奔赴流量的一方獲得了勝利。奮起的“80后”粉絲遵循微博榜單規則打敗了作為“數據原住民”的“00后”粉絲,看似作為代際沖突核心的“年齡”在這場代際沖突中反而成為了邊緣化的條件。如果年齡不再重要,那么什么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個游戲中想要獲勝的一方必須比另一方更堅定地擁抱“數據規則”。我們必須注意到的是:這場“用流量戰勝流量”的飯圈代際沖突本身沒有脫離第三代飯圈所奉行的行動邏輯。第一代和第二代飯圈中的個體在當下想要戰勝第三代飯圈中個體的方式,竟然是放棄自己原有的追星行動方式,通過學習并遵循第三代飯圈的追星規則,將自身的內里轉化為更堅定和更純碎的第三代飯圈。
事件二:龔俊新舊飯圈內部管理權爭奪事件。2021年,隨著電視劇《山河令》的熱播,主演龔俊的飯圈規模在短短幾十天內極速擴張,微博關注人數從百萬量級飆升超過一千萬。龔俊的飯圈在短時期內快速擴張帶來的是飯圈組織內部的對立問題凸顯:部分信奉流量路徑的新入粉絲以激烈方式(頂著醒目的紅色頭像在工作室下刷留言)抨擊只會看劇、隨緣追星的龔俊的老粉絲們不作為(存在商務轉發延后問題,不重視打榜和數據,不具有維護偶像數據聲望的能力),要求對后援會中的核心崗位進行公開選舉和重建。在力求實現龔俊飯圈變革的新粉絲們看來,龔俊原有粉絲們的飯圈作風太過傳統,運轉不夠高效,也不夠具有組織化,已經不再配得上實現流量躍升之后的藝人身份。換句話說,在這些試圖起事的新粉絲看來,舊粉絲們的“數據管理能力”已經跟不上新晉流量飆升的發展勢頭,在飯圈內部就地移交權力、進行組織迭代刻不容緩。流量思維至上的粉絲們往往會將自己視為是藝人事業成就過程中的重要參與者,認領了“粉籍”就像是買入了一支潛力無限的股票,不容他/她懈怠,也不容它漲勢停滯。為了確保流量的漲勢長虹,作為買入者一方的粉絲們也會用各種維護數據的手段不斷進行投入。數據越好看,就代表漲勢越喜人,所付出的投入越值得。這次事件的結果是龔俊的后援會最終還是進行了公開招新,龔俊微博超話的氛圍一度越來越趨向流量明星的飯圈風格。
兩起事件都表明,代際間追星鄙視鏈的癥結不再是“年齡”。隨著第三代飯圈行動者們潮涌般跑步入場,比年齡更重要的癥結開始浮現出來。當年齡不再是沖突雙方差異的錨點(龔俊的新粉和老粉基本可被歸屬于同一青年世代),具備“數據信仰”與否才是產生代際間分歧的關鍵。
那么,什么是“數據信仰”?表面上看,飯圈不同代際間行為的主要區別在于飯圈行動者媒介消費方式的不同偏好。第一代飯圈和第二代飯圈的媒介近用方式是非數據化(datafication)的,“抄歌詞本、搜集海報、論壇留言、購買專輯、參加演唱會和見面會”有著電子化(electrification)時代和數字化(digitalization)時代媒介消費方式的特質。第三代飯圈的媒介近用方式則是以數據為核心的“打榜、投票、反黑”。但這些只是直觀所感受到的表現形式上的區別,具體而言,“數據信仰”有四個根本性特質。其一,唯數據論。唯數據論指的是認同將可量化的榜單數據或商務數據作為明星價值衡量體系中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評價指標。就如同在事件一中,即使周杰倫的粉絲引以為豪的不是虛幻的流量數字而是其作品創作能力,但是為了在當下的飯圈大環境中為自己的偶像贏得流量平臺中的聲量,也不得不收起原先的佛系追星態度,而在戰役交鋒中暫時屈服于“只有能被大數據識別、被有效計算、能被資本和平臺認可的追星實踐才是有意義的實踐”這套唯數據論的飯圈規則。其二,沉迷數據生產。個體被數據驅動從而自覺投入數據生產行為之中,將氪金、打榜、輪博等與數據相關的行動作為最核心的粉絲實踐,為此自覺投入時間精力。流量偶像粉絲后援會的作用和存在意義都在于更高效地組織和督促單一個體更加高效地投入到數據生產線上。典型的流量偶像后援會架構牢牢圍繞“數據”展開,組織架構中的每一環都與數據的生產與維護相關。 其三,順從數據規則。數據生產有著一系列固定的標準和規則,即使有粉絲個體意識覺醒,想要跳出來自省和反抗,也無異于是蚍蜉撼樹。飯圈中的個體意志不會撼動這套越來越成熟和邏輯自洽的流量規則。大部分參與數據實踐的個體在這個充滿了集體主義氛圍且戰斗節奏緊張的數據生產過程中都不會得到喘息的機會,以便對這套規則本身的合理性進行懷疑。其四,產生數據迷思。數據信仰會導致數據迷思的產生,數據信仰的程度會隨著個體在數據生產行為中浸入程度的加深而不斷加深,直到成為一種默識。飯圈的世界會形成一套與現實世界漸行漸遠的價值觀,大部分粉絲在這個過程里相當于是進入了一種無意識的狀態,被組織裹挾著繼續往前行進。
數據信仰無疑是當下區別于傳統大眾媒介時代的一套新的規則。在媒介化制度論的路徑下,“媒介邏輯”(media logic)是最多被使用的研究概念。簡單來說,這個概念工具關注媒介邏輯是如何介入甚至于取代這個結構中原先運作所依賴的其他邏輯。在早期典型的政治媒介化研究中,媒介邏輯常常被用以觀察大眾媒介是如何影響人們的政治生活的。德國學者舒爾茲(Schulz)又進一步為這個概念設計了操作模型,將媒介邏輯的介入分為四個階段:延伸(extension)、替代(substitution)、融合(amalgamation),以及順應(accommodation)。[14]將飯圈迭代納入這套理論便可以看到飯圈數據化轉向是如何漸漸發生的。
在第一個“延伸”階段,媒介在時間上和空間上擴展了個體交流和溝通的能力。第三代的飯圈行動者相較于第一代和第二代有了更多交流中介,這也是偶像文本“信息流化”得以實現的前提。在第二個“替代”階段,“不同媒介部分或全部取代了社會活動和機構,從而改變了它們的特性”[14]。過去必須在現實中才能進行的飯圈行動,現在可以透過網絡來進行。表面上看是飯圈線下行動的意義被削弱,更深層次則是“文本”在飯圈中的意義被“數據”顛覆。第三個“融合”階段,媒介活動和非媒介活動的邊界被打破。數據原本不存在飯圈行動的內容之中。而到了第三代飯圈,偶像和粉絲的關系不是由內容作品維系,而是由虛擬數據作為支撐。到了第四個“順應”階段,媒介在社會和生活的各個環節日益增長的存在和重要性引發了社會變革(表現在飯圈中就是當下飯圈整套數據主導的體系讓外人越來越難以理解)。而飯圈之中的行動者越浸入其中就發現自己越被這套規則所捆綁,難以掙脫。
被輿論詬病已久的飯圈氪金現象最能代表飯圈中原本的非媒介活動如何捆綁住了第三代飯圈中的行動者。當下飯圈通常的氪金方式包括刷直播間的偶像專屬鏈接的購買量、刷電子專輯和電子雜志的銷量、刷選秀節目中代表投票的“水票”和“奶票”(水和奶為贊助商產品)。這些由飯圈匯入的熱錢可凝練為一句在飯圈流傳甚廣的諺語:你我本無緣,全靠我花錢(氪金)。
在第二代飯圈中也存在氪金行為,例如李宇春和周筆暢的粉絲在街頭號召路人給偶像發短信投票,粉絲也被賦予前所未有的權力,成為造星工業中最大的變數。[15]14-21那么,第三代飯圈的氪金有什么特殊之處?如果按照媒介邏輯的概念,其中最大的差異在于:數據的邏輯是否凌駕于一切其他的邏輯之上。當數據邏輯遭遇其他邏輯的時候,是否以數據邏輯為尊,或者說數據邏輯可以任意替代其他所有邏輯。舉例而言,在超女選秀的時代,票數雖然也重要,但是票選出道之后明星的飯圈又會恢復以文本為核心的邏輯。第一代和第二代的飯圈女孩還沒有機會被困在由數據建造的繭房之中。不花錢氪金不會被斥責為“白嫖”,不刷榜不輪博也不會被認為是無為的“躺平”。身處第二代飯圈時期,創造性的內容產出備受推崇。而隨著第三代飯圈的崛起,站在飯圈權力最中心的三大角色:站姐(追現場出圖)、粉頭(組織氪金刷數據),以及太太(產出同人周邊),操作虛擬數據走向的粉頭在群體中的話語權和地位明顯高于產出原創內容的站姐和太太,這恰恰代表第一代飯圈和第二代飯圈“文本為核心”邏輯在走向衰落,第三代飯圈“以數據實踐為核心”邏輯在崛起。
當下飯圈代際沖突的關鍵點便不在于年齡,而是歸于數據信仰的程度,以及是否將數據實踐作為追星行動的主要邏輯。數據信仰背后還有商品邏輯規則的改變。飯圈數據實踐不僅僅只是個體行動,牽連到的還有飯圈的商品化。飯圈商品化就如同發生在飯圈中的一場工業革命,不再有空間容納個體手工式的追星邏輯,這也讓飯圈組織成為飯圈實踐里握有實際權力的一方。
變化著的飯圈結構中有兩個元過程是相輔相成的:飯圈的媒介化和飯圈的商品化。媒介化認為媒介化和商品化(commercialization)應當是位于同一層級的元(meta)概念。[16]在之前的研究中,我們發現亞文化社群中媒介化和商品化是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過程。[17]當同時關注飯圈的媒介化和商品化這兩條主線,會發現飯圈行動在算法時代日趨工業化、流程化,帶來的是偶像生命力的消耗以及偶像產業迭代速度加快;而當偶像原本的文本意義被削弱,偶像品質便趨于同質化,如何在有限的偶像產品周期中快速實現變現,便顯得尤為合理。這又反過來促使傳播方式產生變化。量化世界的規則重塑著飯圈宇宙,品牌評價偶像的邏輯是粉絲是否愿意為這個偶像符號買買買,飯圈評價粉絲個體的標準則是花錢和做數據必須二選一。這體現在后援會發周邊的規則是先看超話數據,“(如果)數據不夠,(那么)氪金來湊”。
在飯圈場景中,對數據和氪金保持理性的粉絲被邊緣化,成為游蕩在飯圈宇宙中的孤魂野鬼。當飯圈主要事件和活動全部依循數據邏輯在執行,留給偏好文本消費的粉絲的空間被大大擠占,那些依托數據信息流產生的爭斗和熱鬧與其無關。留在以數據為中心的主流飯圈中的個體,則被數據工作擠壓了反思的時間和空間。即使覺察出這套規則會讓人吃力和感到負擔,也找不到反抗的路徑。粉絲對于偶像的情緒被榨取為數據價值,情感連接在釋放數據的過程中得到釋放。有研究者認為,飯圈脫離數據壓力向著更積極方向變革的可能性依托于身處其中的個體產生思想上的自覺,產生反思和反抗意識,而現實更為復雜。
上文我們用核心邏輯、實踐內容,以及組織程度的不同區分了飯圈的三個不同的代際,現在我們要進一步去比較它們在“底層結構”上的差異,并分析這些代際間的差異與“數據信仰”之間的關聯。
不同時期的飯圈結構同樣都由五個元素構成,但五個要素的內容,以及要素之間的主次位置并不相同。如圖1所示,在第一代和第二代飯圈行動中占據主導位置的要素是“明星”,明星是一切行動的起點和終點(第一代和第二代飯圈的差別則在于粉絲是作為被動的內容消費者還是一定程度上可以作為主動的內容生產者),其余要素圍繞著明星產生互動,飯圈結構中最核心的驅動力是明星和粉絲之間由作品中介的“關系情感”。明星生產文本,媒介傳遞明星和文本信息,粉絲因為文本而喜歡明星,并通過購買明星產品(音樂、周邊等商品)表達愛與支持。到了第三代飯圈,明星過渡為偶像,不再是高高在上不可觸及的符號,他/她的事業可被粉絲參與共創,而這種共創又是在平臺的規則之下完成。第三代飯圈的核心要素變成了平臺(數據和算法),其余要素則經由平臺中介而發生關聯。明星演變為偶像,作品不再重要,甚至可以從結構中剔除,取而代之為數據流內容,飯圈結構的中心變成了由平臺和資本控制的“可量化情感”。

圖1 不同飯圈時代的底層結構
可量化情感背后的推動者是平臺。平臺算法成為了飯圈行為技術可供性的一部分。在飯圈流動的權力關系中,平臺的角色長期被模糊掉了,這是不合理的。平臺中最典型的是微博,也包含視頻網站等可被視為數據規則制定者的組織。平臺除了成為飯圈信息流主要的集散中心,也借助這份功能性讓飯圈規則脫實入虛,越發向著虛擬數據的一端發展:最典型的就是層出不窮的榜單和榜單規則讓粉絲淪為數據工具人。在這個結構中,平臺以外最具有能動性的一方其實是資本。一旦資本不認同這套基于平臺數據的評價體系,不將評估明星商業價值的標準與平臺生成的流量數據掛鉤,則會打破這套看似難以攻破的數據體系。但是,目前資本沒有足夠的動力去與平臺脫鉤。一是平臺是飯圈最活躍的中心,平臺直接牽動著粉絲主體;二是這套數據評價體系雖然存在可見的水份,但效率極高,暫時沒有其他更有效的評價體系可以替代。所以第三代飯圈的邏輯是否能夠真正被顛覆的變數在于“資本和平臺”的關系是否會在某種契機之下走向解綁,也在于能不能盡快建立一套脫離流量的新的娛樂圈評價體系。
第三代飯圈中粉絲看似掌握絕對權威,可以民選決定讓誰登頂巔峰。因為對平臺和資本而言,具體是哪個明星占據頂流并不影響這套生意。明星的獨特性和唯一性被第三代飯圈的規則抹除了。粉絲可以決定是誰被數據推上巔峰。但是,粉絲實施造星權力的過程被牢牢掌握在平臺手中:粉絲只能夠用平臺認可的那套數據的方式讓偶像被大眾看見。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流量明星的氣質和類型越來越趨同”這個問題。流量時代的偶像不需要作品,人設可以是最重要的作品(小紅書賬號、抖音賬號、音樂平臺賬號,被站姐拍到的機場圖、劇組上工圖,和其他公眾人物的互動)。那些看似破碎的信息流從飯圈內容消費的邊緣地帶翻轉到了內容消費的核心,破碎的信息流在傳播和加工過程中開始具有和第一代以及第二代飯圈中的電視劇、歌曲、舞臺一樣的內容效力。當偶像生活的前臺和后臺不再有明顯的界限,他在數據的監督下所有行為細節都被放大。為了降低人設翻車的風險,當一個偶像越不具有突出的個性,越容易擔當好純符號的角色。
為了在當下更好圍繞數據信仰討論飯圈迭代問題,我們可以進一步將“深度媒介化”(deep mediatization)納入討論。深度媒介化是媒介化理論近年來發展出的延展概念,在《現實的中介建構》[18](2017)一書中開始被使用,在《深度媒介化》[19](2020)一書中被確認為數字時代媒介化的新階段。這個概念相較于傳統的媒介化觀點,與大數據的社會建構的關系更緊密,被用以說明“在算法時代,媒介鑲嵌于社會實踐的空前程度”[18]116-124。按照尼克·庫爾德利(Nick Couldry)和赫普的看法,“在深度媒介化的討論中,不僅是傳統的科技中介物,‘大數據’需要額外被視為社會真實建構的一部分”,換言之,在算法時代,社會各個部分越發以媒介的邏輯在進行著重塑,甚至于我們的心態、習癖,也越發被深度的媒介化所打造。[1]
從理論層面而言,約翰森·安德森(Johnathan Anderson)主張以搜索引擎、演算法、數據庫作為理解深度媒介化的方法。[20]具體而言,可以觀察這三項技術如何被鑲嵌在不同層面的社會與文化實踐中,中介了我們對于社會真實的感知方式。例如,第三代飯圈的粉絲普遍認可“數據實踐”的價值可以凌駕在“文本實踐”之上,證據便是,投身數據實踐在飯圈行為中成為一種絕對的政治正確。“數據女工”的說法也由此在第三代飯圈中誕生:在偶像后援會統一的組織下,自愿參與其中的個體機械地打榜、投票、控評。第二代飯圈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所倚重的粉絲創造性的積極產出的意義,[21]讓位于虛擬的量化數據。
這種集體認同是如何被建構的?飯圈女孩所接觸的媒介中的演算法無疑是集體觀念有力的形塑者。每一次無意識的搜索、推送、轉發、評論、關注,都在算法的加持下反過來成為促成未來行動的線索。深度媒介化對飯圈的影響也不僅僅停留在個體層面。赫普在談到深度媒介化的實證研究的時候強調,不能光盯著單一媒介可供性的部分,還要注意現在的媒介環境是由多種媒介的多樣性(media manifold)構成的,研究的起點不應該是某一種特定媒介,而是從例如群體、社群、組織等“人的形構”(figurations of humans)開始,觀察它們是如何與不斷轉變的媒介環境一起轉變。[8]除了將形構所依賴的群體作為關注的錨定,量化數據在飯圈中的意義崛起背后是飯圈對權力另一端的整個商業邏輯的膜拜和屈從。表面上看是媒介形態的變化直接推動了飯圈變化,但媒介更多是在內容層面對個體行動起影響,是直接的媒介化;而飯圈商品化的層面,媒介化起著間接卻也不可缺席的作用。
在深度媒介化的階段,社會的所有元素都與媒介及其基礎設施發生著某種深刻的聯系。[8]當數據信仰成為飯圈代際劃分的主要標準,那么,在此一級概念之下可以劃分出更具體的一系列分析指標:語言維度、行為特征、情感心理,以及價值觀念。不同代際中這些指標內容的變化都關乎“搜索引擎、演算法、數據庫”三者如何中介了飯圈女孩對于她們所存在的社會真實的感知方式,也體現為不同的數據信仰表現。
1.聚焦語言維度
數據信仰最直接的體現在于代際間對于飯圈黑話的使用。黑話本來作為群體俚語,目的在于群體身份辨識,以及節約圈子中的溝通成本。但是在數據邏輯之下,飯圈黑話更大的作用演化為使信息規避平臺搜索算法,謹防在不必要的時候引戰(例如在微博提到明星名字的時候,常使用拼音縮寫,以免被搜索系統識別和抓取)。不同代際的飯圈或許都會使用飯圈黑話,但是唯有第三代飯圈的飯圈黑話其使用目的直接與算法相關。在這個時期,黑話也保證了生產數據的有效性——在某些情況下如果拒絕使用飯圈黑話,就有可能會被平臺系統所屏蔽,發出的內容會被判定為無效生產。而在另一套情境下規范使用飯圈黑話又能夠大大提升組織效率,在沖擊榜單或完成任務的時候如虎添翼。需要注意的是,與算法相關的黑話雖然有時像是飯圈個體對于平臺數據規則的反向利用(利用黑話漏洞加強內容生產效率),彰顯了個體的部分主觀能動性,但卻依舊是在數據邏輯之下運行的。按照“過濾泡理論”,飯圈女孩一旦開始接受使用飯圈黑話,輸入法和搜索引擎會不斷強化個體的現有行為,當周圍充滿了熟悉的語言和信息,會導致飯圈女孩對飯圈的一套框架過于自信,也會移除掉激發她們跳出這個系統的欲望。
2.聚焦行為特征
第三代飯圈的行動者均脫離不了算法作為一切飯圈行動的元背景。粉絲后援會的組織架構核心就是維護數據。反黑組、控評組、打投組,各自評價體系的核心都是隨時可被量化的數據。飯圈個體的行動力脫離了內容創意,評價標準如此單一:數據成為衡量粉絲忠誠度的可視化參考。粉絲勞動不再是第一代飯圈的內容消費,或第二代飯圈的內容生產,而是虛擬的數據勞動。數據勞動由細碎的數據行為構成:持續訪問、超話簽到、超話發帖、評價他人發帖、維護自己和偶像的賬號權重等等。每一次的行動都可以被記錄和展示,被比較和評判。群體對于身處其中的個體的評價在于其數據生產的能力和效果。飯圈行為以數據記載作為評價的依據。數據實踐和文本實踐在行為層面最大的區別就是,文本實踐可以是私人的、多元的,而數據實踐的規則嚴絲合縫地掌握在平臺方的手中:平臺說數據有意義就是有意義,平臺一旦改變數據規則,則粉絲們追星行為的意義便在瞬間被擊穿,化為虛無。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數據對飯圈之外的路人并不具有意義,對飯圈中人來說卻是如此致命的行動指南。背后的算法依據是:平臺依靠精細化的管理,將傳統情境下的情感勞動付出進行了合理化和規范化。[22]每一次飯圈數據行為最終都指向“為了獲取更高效算法結果而進行的演練和團建”。
3.聚焦情感心理
飯圈的群體與個體心理一直被環境驅使,不止停留在單純的情緒層面,從第一代和第二代飯圈開始,炙熱的情緒作為情緒資本就已經催生了粉絲經濟的雛形。[15]95但是到了第三代飯圈,情緒資本實現的方式被重構,數據勞動和數據氪金使得原本的粉絲情感被商品化的效率大大增加。如果說以前的粉絲經濟是在文化創意層面生產衍生產品,一步步引導粉絲在相對較長的情感發酵過程中進行具象消費,那么算法則將情緒變現的速度大大提升:以偶像選秀節目為例,從個體喜歡上某個選手的第一眼開始,算法就讓個體不斷被重復的信息流沖刷,加速沉迷速度;平臺不斷給個體灌輸一套旨在實現情緒變現的因果邏輯,“你喜歡的人的命運掌握在你的手中,你不讓他的數據好看,他就會在大眾視線中消失”;個體一旦有了行動的意圖,組織就會給出一整套關于打投的規則,繁復且不留空隙,細化的工作任務讓個體直接喪失思考和計算得失的空間。算法在技術層面讓粉絲情感可以被迅速量化,讓“情感、金錢、勞動、數據、流量”這些本不相關的概念之間畫上等號。[23]
4.聚焦價值觀念
第一代和第二代飯圈中的一切行動都是以明星本人或其作品作為主要實踐對象。以內容為核心的飯圈時代,關注的是美感風格,粉絲的積極性有機會轉化為文本創造上的想象力。飯圈本就是為愛而生的文化集群,對偶像共同的愛是群體認同和信仰的基礎。第三代飯圈時期,平臺透過建構一套自洽的閉環規則,刺激粉絲在賽博空間中不停追逐數據的變化。對偶像的情感依舊是真摯的,但是這種真摯性被平臺快速壓榨和丟棄。一切證明偶像愛的方式都被數據化。流水式作業的數據勞動壓倒了創造性內容的輸出。甚至于本來粉絲督促偶像的話語是“請哥哥多多鍛煉演技打磨好作品”變成了現在的“哥哥要記得好好維護自己的微博權重啊”。從追星邏輯上的關鍵價值從內容文本轉移到數據文本的那一刻起,效率和工具理性就占據了價值高地。第三代飯圈的主流價值觀是:只有能被大數據識別、被有效計算、能被資本和平臺認可的追星實踐才是有意義的實踐,其他行動都不重要。這種價值觀加劇了“唯數據論”的高度工具理性的飯圈迷思的形成。這同樣也體現在飯圈內部粉絲等級躍升機制上。誰愛得真切、誰能將作品倒背如流,這些第一代和第二代飯圈中彌足珍貴的品質現在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帶領組織搞好數據。飯圈數據女工并非感受不到規則的無恥,但不加入就要被邊緣化,或眼睜睜看著自己喜歡的偶像消失在數據的洪流中,被資本放棄。粉絲對偶像的愛依舊存在,但量化規則讓這份愛只有轉化為數據才能夠得到認可。更值得注意的是,這套數據至上的飯圈迷思也會溢出飯圈實踐的范疇,影響飯圈女孩在飯圈之外的價值判斷。極度數據化和高度工具理性的行為準則會繼續外擴,并影響她們在飯圈之外的價值取向,一旦粉絲們開始在飯圈的小宇宙中信仰數據,她們也會在日常生活之中延續這份信仰。
本文的討論緣起于對飯圈迭代的關注,試圖探討文化研究如何建立一條脫離傳統代際劃分指標去討論代際問題的路徑。我們一方面為這套新的代際標準提供實際可用的概念工具,一方面也在研究中將這套新的代際標準和媒介化特別是深度媒介化理論進行對話。
國內飯圈已經有過三次迭代:以文本消費為核心,單向消費由生產端產出的文化內容、組織化不明顯的第一代飯圈;以文本生產為核心,對由生產端產出的文化內容進行再創造、開始具有組織化雛形的第二代飯圈;以數據實踐為核心,進行虛擬信息流數據的組織化生產、組織化程度大大加深的第三代飯圈。前兩代飯圈的差異主要在于粉絲是否參與文本生產,而第三代飯圈的粉絲則表現出唯數據論、個體行為受數據規則驅動和操縱具有數據迷思等特質。表明在“年齡”之外,以“數據信仰”為內核的同代人間的代際差異亦已形成。
當然,討論飯圈不是止于飯圈,這套邏輯無疑也適用于討論飯圈之外的社會文化變化。比如,在教育、婚戀、職場、母職等話題領域,堅持和崇拜數據信仰的人群、并不了解數據的人群以及對于數據懷有批判意識的人群,以此為劃分標準可以清晰地區分不同代際的邊界,這些代際在各種文化圈層中相匯、溝通、產生矛盾或達成理解,產生了種種跌宕起伏的時代故事。再比如輿論中日漸爆熱的詞“飯圈化”,指的是飯圈的一套規則被運用到了飯圈之外的地方。比如德云女孩(相聲受眾開始用飯圈的一套追星方式對相聲演員進行現場應援)和基金經理后援會(將基金經理作為偶像,維護其微博數據)的誕生等等。飯圈化也可以理解為飯圈邏輯的出圈。為什么第一代和第二代飯圈時期輿論中很少會談及飯圈化?
在之前的研究中,我們認為亞文化私域話題上升為公共話題這一出圈現象和“網絡平臺技術邏輯”直接相關。[24]在上述分析中,我們又探討了數據信仰在飯圈迭代中標志性的作用以及成為理解當下飯圈現象的重要線索。某種程度上來說,飯圈思維的泛化也代表著數據信仰的泛化,代表著“對于技術的高度認同、相信社會是由數據驅動的”正在成為毋庸置疑的集體性社會迷思。將數據信仰作為代際文化研究的一種新的解題思路和社會日趨深度媒介化這件事直接相關。我們正處于深度媒介化之中。按照深度媒介化的看法,之所以將當下的媒介化冠之“深度”(deep),就是因為如果沒有媒介,當今社會各個組成部分便不可能以當下這種形式存在。[8]如果說曾經的數字化浪潮(the wave of digitalization)使人們有可能將某些形式的能動性委托給算法,那么在數據化浪潮中(the wave of datafication),社會建構和算法的關系會更加深刻。[25]當下文化研究領域不談算法去談代際問題幾乎會成為空談,這也是我們提出在此刻將這個路徑從曾經的依屬性位置翻轉到代際研究核心位置的主要原因。
我們必須要對當下發生的一切進行反思。如果說在之前的討論中價值觀被裝入了“黑箱”擱置不談,那么,現在是時候去討論:數據信仰的擴散對于當下代際的重塑有何影響?這個議題曾被一些學者以其他的概念工具進行討論。例如之前提到的學者東浩紀觀察到,御宅族內容消費的迭代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就從宏大內容敘事往數據庫式的碎片化敘事過渡。他將之視為一種后現代的寓言,推導出現代人類正在變成“數據庫的動物”,超越性的觀念正在凋零,意義開始走向動物性,而人性變得無意義化。[9]這種觀點也類似于韓國文化學者韓炳哲所說的,由競爭性和績效所主導的功績社會正在對這個代際進行一種新的精神規訓。[26]韓炳哲雖然沒有揭露數據信仰作為功績社會的根源,但是在學者對于困在系統中的快遞小哥等群體的研究中透露出了這樣的傾向。[22]納入算法社會的語境中,算法的全面普及增加了個體成為算法“囚徒”的風險。在內容生產領域,這種風險也包括異化內容生產者的勞動目標。對應到飯圈,關于“數據勞工”的討論基本上都透露出對飯圈制度畸形化的擔憂,并將破局希望放在對飯圈個體自主性和反思性的期望。從情感資本主義的視角,第三代飯圈無疑是最糟糕的,行動者的情感和欲望被納入了平臺資本的擴張之中,飯圈媒介化和飯圈商品化相輔相成,粉絲身份前所未有地和消費者身份合二為一,個體的滿足需要透過創造數據和創造消費才能實現。算法似乎沒有為粉絲帶來更多福利,而是將她們禁錮在飯圈體系里。個體可以從成為算法囚徒的風險中逃離嗎?目前的共識是:站在算法開發者的角度,要倡導和培養新的技術理性和算法倫理;站在算法使用者的角度,需要意識到算法素養的重要性。[27]
我們一直以來關注飯圈的初衷是以飯圈作為一個視角看到青年群體對于飯圈之外更大世界和其自身生命經驗的理解,我們想做的不僅僅是簡單地以“女孩們如何被以愛為名困在平臺數據里”作為標題去給當下的飯圈亂象蓋棺定論。飯圈不應當僅僅被視為一個高度同質化的邊緣群體,飯圈應當被視為基于不同代際間的個體獨特經驗所構成的一個多元化的充滿矛盾沖突也充滿不確定性的力量和生機的集合。這也是為什么從縱向的歷史視角出發的文化代際研究這么重要的原因。正如同算法社會會削弱個體差異,關注飯圈如何處理其與主流文化的關系,關注飯圈中的迭代問題,關注飯圈內部的權力問題,更重要的是關注飯圈中獨特的個體經驗,才能夠讓飯圈研究不只是淪為純粹的理性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