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奶奶的院子。
我躲在石榴樹和梨樹底下聽歌,陽光當頭,家里人有的在晾衣服,有的在擇豆角,奶奶則拿著掃帚來回清理垃圾。日光仿佛照得出似曾相識的感受,生命在溫煦下一直蓬勃,好多年前,我也是這樣坐著,場景未變,唯一不同的是,爺爺不見了,奶奶也記不清我是誰了。好多事,當初抗拒,現(xiàn)在也能坦然了。我也似乎真正體會到“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句話中的無可奈何。
回家第一天是表弟考上大學的慶功宴,站在他旁邊,看他從一個籃球少年老實安靜地成長成一個大學生。他穿的還是往常的街頭服裝,只是別有用心又小心翼翼地在外面套了一件米白色的馬甲,上面綴了一朵胸花以示重視。他母親看了很好笑。我只是在一旁靜默地看著,看他遞煙,看他發(fā)糖果,面對陌生的長輩局促的樣子。三年前,我亦如他一樣局促不安,仿佛能從他的身上看到我的影子。看著他,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曾經(jīng)上網(wǎng)通宵的過去。
奶奶來了,她從姑父的車上下來,顫顫巍巍,幾乎讓人看不出精神狀態(tài),離我上一次看見她,似乎已經(jīng)有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我走過去扶她,她從我身邊經(jīng)過,沒有任何反應。我愣生生地喊了一句奶奶,她也只是看了我一眼。在旁人的提醒之下,她才恍然大悟,面前的我是她的孫子。她非常歉意地握著我的手,說我變胖了,長得也高了,連說話的語氣都變得跟以往不同了。事實上,除了長胖,這兩年我并沒有變化。上次見面也只是在半年前,半年,我的變化不足以陌生,半年,她的變化卻讓我感到莫名恐慌。
我想,那可能是有感知地面對至親,因為生命逐漸衰落而暫時遺忘世事的現(xiàn)實。
今年春節(jié),奶奶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她看不清楚的電視,聽著她聽不懂的聲音。與旁邊喧嘩嬉鬧的家族中的其他人硬生生地隔離成兩個世界。突然想起她曾經(jīng)給我做的發(fā)面餅,里面放了無數(shù)的小料,我每次回家都會吃上幾個。其他人在吃大魚大肉時,只有我會要求奶奶給我做張餅。
那一刻,她靜靜地坐在那,我突然對她說,我想吃張她做的餅。于是她站起來,摸摸索索地走到了廚房,開始為了我,重新做起味道永遠不會變的那張餅。母親責怪我的不懂事,走進廚房,揉起了面團,直到放料做餅時才把工序交給奶奶。
我靜靜地站在一旁,無心地按著手機的相機。我知道,或許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有可能是她給我做餅的最后一次動作。我不知道那天以后,我是否還可以吃到她給我做的放了豬油蔥花的餅。
也許,這個世界上,除了我關心這個問題之外,不會有人再關心世界上是否還有同樣味道的餅。奶奶不會,父母不會,至親不會。至于我的晚輩們,他們已經(jīng)可以在麥當勞、肯德基里安排他們的晚餐了,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們的奶奶原來可以做出那么好吃的餅。
一張餅的歷史,長達十幾年,一一扎根在了一個人的記憶里,略顯寂寞。
油濘黑厚的窗臺塵埃,映著奶奶那張已分不清悵然若失或滿心歡喜的臉,我的內(nèi)心有了重重的失落。就像小時候,在夕陽遍野的下午,第一次考慮到生死時的惘然。
再翻出幾個月前的相片,說不出是慶幸還是難過。但總歸是有了一個回憶的由頭,有一處私人的紀念得以保留。如果時間可以停留,我們是不是可以天長地久。突然就那么害怕別離,我怕我在想見面的時候見不到,我怕我在想吃餅的時候吃不到。
奶奶已經(jīng)很難認出我了,這是事實。當我走到她面前握住她手的時候,她只是驚喜地笑,笑中帶著疑惑和歉意,我會心酸,同時我也很慶幸,至少她知道我是她的至親,只是想不起來了,我看著這樣的她我很心疼,莫名地想哭,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讓眼淚掉下來,我希望帶給她歡喜,我想把所有最好的都給她,我也很想用一句很矯情的話來表達我此刻的心情:“我愿意用我一生的幸福去換取她的快樂,愿她幸福安康。”
爺爺離開的時候,我在千里之外的重慶,一個人面對著窗外的雨號啕大哭。那是一種絕望和孤單,心被抽離的感覺。只是回想著,我并不優(yōu)秀,可在他眼里我就是最棒的,他不會舍得讓我受一點委屈,他會慣著我毫無來由的愛好,在他看來,只要是我喜歡的,就都是好的。
對于離開,我仍不似大人般可以對自己寬慰。對于奶奶生命的逐漸緩慢,如突然雨過天晴彩虹出來的那一刻一般,在《素年錦時》這本書里找到了打破胸腔、長久以來內(nèi)心呼喊出的回應。
生命的意義不在于人健壯時有多么輝煌,而是在它逐漸凋落時,有明白她的人在一旁靜靜地陪她待著,不言,不語,屏息中交換生命的本真,任憑四周嘈雜與糾紛。
我聽見自己說,陪著她一直走下去,靜靜地。
作者簡介:春未遲,本名胡廣才,山東濟寧人,現(xiàn)就讀于重慶市四川美術學院。有作品發(fā)表于《文化研究》《長江詩歌》《中國青年作家報》等報刊。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