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公望
婚姻模式是男女雙方為締結婚姻關系、就婚姻形式與生活諸事而達成的婚姻規則。它不僅是婚姻雙方的個人觀念與行為,而且涉及雙方父代家庭的參與,標志著年輕子代脫離原生家庭、組建新的小家庭,是形成家庭關系、塑造家庭結構的起點。在中國傳統社會中,以父權為主的單系婚姻模式,形成“男婚女嫁”與招贅婚兩種主要的婚配形式。在單系婚姻模式下,家庭繼替是以單一父代家庭延續為主,出嫁一方意味著與原生家庭脫離關系,并入婚娶方的家庭體系。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人們觀念的改變、社會交往范圍的擴大化,傳統的婚姻模式受到社會力量的沖擊。為適應現代社會生活,傳統婚姻形式產生許多新的婚配方式,如江浙地區的“并家婚”、川西平原的“兩頭走”,以及江漢平原的“平婚”。如何理解不同的婚姻方式,是認識現代家庭轉型的應有之義。
近些年,學界在實踐中逐漸認識到婚姻締結形式的差異與變遷,開展了圍繞現代婚姻經驗認識的眾多研究,其研究進路可以歸納為從單系婚譜到多系婚譜的轉變。
其一,圍繞現代觀念對傳統嫁娶婚姻方式的沖擊展開論述。吳小英認為,家庭價值觀在社會潛移默化的影響下發生難以逃遁的變遷,婚姻出現“祛魅”化。隨著村莊與結構的變遷,農村婚姻的支持機制衰落,導致“閃婚”“閃離”婚姻失范。從婚姻匹配空間來看,婚姻匹配存在擇偶梯度,女性易“上嫁”。同時,戶籍政策和地理空間制約男性婚配機會,全國婚配市場擠壓地方婚配市場。除傳統婚姻匹配特質發生變化外,婚姻匹配模式影響著婚姻穩定性,同質婚更加穩定。既有的關于嫁娶婚配方式研究,一方面聚焦在宏觀層面的社會變遷、社會政策實踐對現代婚姻觀念帶來的沖突,另一方面從婚姻締結形式,認識傳統婚配在現代化社會中的異化形式及其原因。
其二,圍繞雙系婚姻的實踐,闡釋婚姻締結形式的現代轉型。研究側重在生成機制、運作方式及其家庭影響。王躍生認為,雙系婚姻言指雙系傳承,年輕家庭既是男方家庭傳承的載體,又是女方家庭的繼承單元。莊孔韶等從觀念維持、親屬關系、養老、稱謂、居住和財產方面剖析“既嫁又娶”的雙系性質。宋麗娜考察現代雙系婚姻中的規則性危機,財務關系明確破壞了家庭情感,縱向代際關系影響橫向夫妻關系,現代法規切割家庭秩序。通過考察鄂西南“兩頭走”的婚姻方式,班濤指出,現代家庭權力結構呈現出年輕子代與雙方父代三角平等特征。對于雙系婚姻的目的,李寬、王會指出,蘇南“并家”是為規避同外地人通婚帶來的社會風險,以延續家庭的社會地位。
本研究試圖對當前婚姻模式作出類型化討論,關注不同婚配模式下的家庭關系展演。在家庭關系的互動中,因婚配方式的差異,家庭權力作出不同的調適。由此,回應家庭現代化催生家庭結構核心化和獨立化的預判在中國語境下是否成立。
關系主義與結構主義是實體主義分析的兩大類型。關系主義反對從客觀性詮釋社會結構,卻以結構論的眼光分析社會生活中的各種關系,強調結構中的關系。根據國內學者對關系社會學的定義,關系主義兼具文化的特殊性、紐帶性和交換性。以關系主義解讀家庭,兩者具有天然的親和性。家庭是各種關系的結合體,在家庭互動中也在不斷地塑造著新的關系體,形成“婚姻締結—家庭關系—家庭結構”的邏輯循環。
家庭是鏈接個體與社會的橋梁,婚配模式的形成受個體和社會雙重影響。婚配方式的形成,既是婚姻締結主體的互動策略,又受政策環境和城鎮化發展的宏觀刺激,同時也受村莊社會結構的影響。
首先,家庭結構核心化與家庭發展壓力成為婚配模式生成的底色架構。家庭現代化理論站在縱向歷史發展維度,認為工業革命以來,家庭承載的功能轉移到國家、社會,家庭的獨立性增強,夫妻式核心家庭模式適應現代化的進程,并呈現出從美國向世界各國擴散的趨勢。雖然我國各地計劃生育政策實施力度不一,但是受計劃生育政策的影響,核心家庭趨向獨子化或者少子化。家庭是情感、養老、撫育的一體化場所。因子代構成結構的變化,傳統多子家庭下的家庭規范和家庭行為受到挑戰。結婚牽涉家庭的繼替與綿延,在少子化的家庭中,子代個體均成為雙方家庭繼替的承載者。雙方父代家庭的延續,父輩的情感性需求和功能性需求都需要在傳統嫁娶婚配模式中作出改變。
其次,村莊社會結構松散化與社會觀念的嬗變是婚姻方式變化的直接誘導因素。隨著市場力量的不斷滲透,傳統熟人社會的村莊社會共同體結構被打破,以血緣、親緣為紐帶的社會結構次第松散化,村莊呈現為原子化狀態。隨之而來的是,村莊社會內生約束性力量減弱,對農民行為、價值觀念和婚配市場產生直接沖擊。在寬松的社會結構中,家庭約束性力量減弱、自主性增強,村莊社會價值評價體系以生活性為導向,個人的價值和面子依靠自身的努力,而非觀念的約束。在經驗上,出現年輕女性婚后即使不參與市場活動,家庭分工成為家庭經營策略優化的選擇,且家庭地位也較高的現象。出于情感的需求,許多獨子家庭不希望自己女兒嫁得很遠,一來不熟悉對方家庭情況,怕孩子受罪;二來女兒在家附近時常走動可以陪伴父母生活。
最后,家庭需求的增加與個體意識的覺醒促進婚姻模式朝向多元化和個體性發展。家庭是社會組織形態最小的分子單元,是個人生活的基礎場域。維護家庭完整、承載個體在生活中對意義世界的追求是本體性價值需求。在農村獨子家庭中,養老問題成為婚姻締結的重要因素。子代通過堅守本體性價值需求,維持家庭的養老、撫育等生活功能。一方面,家庭需求的增加對家庭結構完整有了渴望;另一方面,隨著年輕子代受現代價值的洗禮,個體意識覺醒,個人在生活中更加追求幸福感和意義感。個人行為的生活化,對婚姻形式提出新的要求。
關系是結構形成的基礎和前提條件,關系視域強調在結構中認識關系。從婚姻行為主體來看,婚姻締結這一家庭狀態的形成,以及婚后圍繞三方家庭形成多元關系,成為年輕子代婚姻締結的首要考量。
單系婚姻體系中的嫁娶婚是中國傳統婚姻模式的現代轉換,婚姻規則受傳統觀念影響較深,婚姻中的關系也表現出較強的倫理性。雖然其他婚配模式在各地如星星之火的勢頭呈現,但是,嫁娶婚仍是中國婚配市場的主導模式。在中西部的絕大部分農村,嫁娶婚的觀念根深蒂固,特別是在宗族型地區和小親族地區,這些地方血緣關系較為穩固,村莊社會結構對家庭具有很強的塑造性,婚配中的習俗和觀念也延續傳統婚姻。婚姻觀念有明確的“嫁娶”意識,俗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女方結婚后成為男方家庭的一分子,并入男方家庭。在婚姻契約形成過程中,男方給彩禮,女方也會陪嫁,婚姻酒席會辦在男方家庭。特別是在婚姻的儀式方面,有許多延續的禁忌與儀式,如在安徽省Z市,女兒出嫁時,接親車隊來回不能走同一條路,寓意婚姻不能走回頭路。隨著人口的流動,地域性市場被吸納進全國性婚配關系網絡中,婚姻實踐方式產生分化,如外地婚、本地婚。但是,嫁娶形式的婚配模式,并未改變婚姻締結觀念和締結規則,結婚后的女性成為夫家的人,在娘家是外人。
家庭需要滿足家庭成員的本體性需求,也承載著社會繼替的要求。作為現代化發展的產物,“兩頭婚”的出現是現代社會變遷對家庭形態調適的結果。在實踐中可以看到,“兩頭婚”的發生前提有:獨子或者少子家庭結構;通婚圈通常是在本地;在同一市區,居住在兩家。這三個前提構成對“兩頭走”式不嫁不娶的婚姻需求。隨著獨子家庭中孩子步入結婚年齡,家中只有一個女兒,出于未來生活的考慮,父母希望女兒留在身邊,能夠承擔養老的責任。在湖北省X市調研時,當地稱這種婚姻模式為“平婚”。年輕女性表示:“不希望嫁到外地,找個本地的,‘兩頭走’,也可以承擔父母的養老。”在家庭繼替任務的刺激下,獨女家庭能有孩子陪伴在身邊,成為父母為女兒婚姻考慮的重要因素。在雙方父代的需求拉扯中,子代找個本地的“兩頭過”能夠實現對雙系母體家庭的兼顧。在這樣的狀態中,結合之后的婚姻居住上“兩頭”輪流居住,一邊住一段時間,或者考慮到工作,選擇比較合適方便的居住環境。在婚姻觀念上,“兩頭走”婚姻突破傳統文化的束縛,沒有明顯的里親與外親之分,雙方父母都是爺爺奶奶,姓氏觀念也不強,傳宗接代的慣習被減弱。婚姻成本比較低,不用彩禮,也不需陪嫁,男女兩性地位平等化。
在浙江一帶有這樣一種婚姻模式:小夫妻成家后依舊與雙方原生家庭保持一定“黏性”,通常各住各家;他們一般會生育兩個小孩,第一個隨父姓,由男方撫養為主,第二個隨母姓,由女方撫養為主。在蘇南地區,這種婚姻模式叫“并家”,在浙江叫“兩頭走”。與川西地區“兩頭走”婚姻形態不同的是,江浙一帶的“兩頭走”具有很強的規則性,它是以雙方家庭資源對等為基礎前提,婚姻形態與婚姻事宜在協商中追求平等化,并且會在婚前形成規則性的共識。“并家婚”中年輕夫妻通常是本地人,通婚半徑窄,多在本村或者本鄉鎮范圍,父母有較強的主導地位。結婚前雙方父母約定好結婚的事宜,小到結婚拜堂的地點選擇,大到婚后孫輩的姓氏、財產繼承。因為在“并家”婚姻中,雙方父母提前協商好規則,婚姻生活中的這些爭議也就較少,年輕夫妻也只要按照規則行事即可。
在傳統嫁娶模式的家庭權力結構中,家庭結構以外部文化機制的約束性力量,利用家庭倫理和資源配置權的規制,實現單系父權的延續。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形塑家庭權力結構的社會環境、社區社會結構,以及家庭資源與家庭目標都已發生轉變。
閻云翔曾考察東北下岬村,描述中國農村從傳統走向現代的過程是“私人生活的變革,村莊社會生活的個體化,家庭逐漸走出祖蔭”的過程。在“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祖蔭傳統結構中,父代掌握著道德話語、資源分配的權力,主導家庭發展權與家庭決策權,形成單系權威式的家庭結構。現代嫁娶婚的家庭中,嫁娶觀念的婚姻締結方式,決定著家庭關系具有倫理底色。但是,隨著年輕夫妻能夠進入勞動力市場,在務工機會中獲得經濟收入,年輕夫妻因其經濟獨立性有實現小家庭自主性的經濟地位。而且,在開放性的社會結構中,人口流動加劇,婚姻與家庭突破時空限制,時空脫嵌為家庭關系的調適提供了因應可能。因而,嫁娶婚的家庭權力結構受傳統規則與子代獨立的雙重影響。
“兩頭婚”婚配模式最核心的關系特征是平等化,雙方父代平等地同子代建立代際關聯,在實踐中子代也能以生活為準則建立回饋型關聯。與傳統的單一父權結構不同,雙系家庭結構中代際倫理約束少,代際關聯是雙向度的。代際關系倫理約束的弱化,為代際的關系建構提供了機會。年輕夫妻可以根據居住空間,選擇雙系父母間的聯系傾向,對家庭內部關系進行調整與重構。
雖然均為雙系婚姻,與“兩頭婚”不同的是,“并家婚”在婚姻締結中具有較強的規則性,能夠形成固化的家庭權力結構。雙系父權因其規則制定者的角色,成為集權式家庭結構的權力中心,此時,年輕夫妻自主性較弱,成為家庭權力的依附者。在婚姻締結時,“并家婚”已將孫代姓氏和子代婚后生活以明確規則的形式確定,年輕夫妻生活的自主決策權受到擠壓。比如,教養孫代的權力是父母享有對子代的教育權,也是小家庭內部統合的表現。但是,由于“并家”的規則性關系的約束,孫代姓氏的歸屬已經確定,從孩子出生后姓氏屬于的爺爺奶奶會向孫輩傾注無盡的愛,這種愛會對父母親的教養權造成嚴重擠壓。在江蘇省S市調研時,有訪談對象表示,在當地的“并家婚”中有些孩子“只知自己姓什么,不知怎么還有兄弟”。
傳統的嫁娶婚姻模式為應對現代社會帶來的發展主義趨向,出現多種類型化的調適。研究發現,對西方家庭現代化理論形成挑戰的是:中國鄉村家庭在應對現代化的轉型過程中,家庭現代化發展并不必然帶來家庭結構的核心化和獨子化。觀察婚配模式的實踐可以發現:家庭結構的調整,是父子兩代人雙系家庭在應對社會發展壓力、村莊社會輿論環境、家庭經濟水平等多維要素交織下的家庭策略選擇。多類型的婚配模式表明,家庭不僅是消費單元、生產單元,而且是發展單元。家庭內部要素面對發展壓力時,家庭資源、家庭目標、勞動力乃至家庭規范能夠進行重組,以實現家庭再生產和家庭的繼替。近些年,有學者對本土家庭理論進行反思,認為家庭理論需站在當代中國人的個人和家庭關系及生活實踐的變遷上。
從不同婚配模式下的家庭關系及其權力結構分析中,可以看到家庭在面對發展型壓力時所具有的韌性與能動性,以及不同婚配模式中的代際關系、子代發展能力的差異化,這促使我們對當前婚配模式進行反思:隨著婚配模式的穩定化與維持不斷再生產,婚配模式的差異是否會進一步固化年輕一代發展能力的差異,進而出現社會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