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猛
近年來,國內法學界曾有過激烈的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之爭。這種爭論也是“科學”之爭。在法教義學學者看來,“科學”就是指法律是一門規范科學。社科法學學者則強調社會科學對于法律和法學研究的重要意義。這一學術爭論也轉向了司法裁判領域。在司法實踐中所運用的科學,不僅有規范科學和社會科學,還有通常意義上的科學、工程、技術、數學,即所謂的STEM(Science, Technology, Engineering and Mathematics)。晚近以來,新興科學技術尤其是信息技術對中國司法實踐產生了更大規模、更帶有整體性的影響。由于法學學者總體上缺少新興科學技術知識背景,目前也只在技術細節層面進行描述性討論,還難以對這一現象進行理論反思。故此,本文將從傳統科學在司法中的運用入手,逐步展示法官、學者對“科學”的不同態度及原因。
傳統科學并非專門用語,主要是為了與新興技術作區分。鑒定技術、社會科學、文化這些知識在司法中的運用已有很長的歷史,故稱為傳統科學。目前,仍有越來越多的司法文件涉及對各種類型鑒定技術的認定。在眾多案件特別是侵權案件中,法官仍需要借助相關鑒定報告、技術規范,通過質證程序確認后才能作出判決。在知識產權案件訴訟中,法院還設立了技術調查官。與鑒定技術的“硬”知識相比,社會科學知識的客觀性存在更大爭議。這使得社會科學進入司法中有更多限制。通常意義的社會科學對司法的影響,從學科知識上劃分,包括經濟學、社會學、人類學、文學、心理學(認知科學)等在司法中的運用;從方法上劃分,包括定性方法(如調查訪談)和定量方法(如問卷統計)在司法中的運用。與鑒定技術、社會科學相比,文化的客觀性更不好把握,科學性也存疑。但在西方社會,研究文化的人類學知識在司法中的運用相當廣泛。在中國,法官在審理涉及民族、宗教案件時,對風俗習慣的運用也非常普遍。對風俗習慣的發現、整理,實際上也是一項科學工作。
包括鑒定技術、社會科學和文化在內的傳統科學,在司法中的運用主要表現在事實處理、后果考量和裁判說理三個方面,下文依次加以說明。
法官運用包括鑒定技術、社會科學和文化在內的科學知識,主要來確定裁判事實、立法事實和提供背景事實。用于確定裁判個案事實的科學知識,主要是圍繞具體案情所進行的相關技術鑒定、問卷統計、專家證言。科學知識用于發現不同事實,而這些事實最終要被法官采信,就必須經過法律程序,包括證據認定、質證等,這才算完成了科學知識的合法化過程。
法官進行后果考量不僅考慮法律后果,也要考慮社會后果。如果后果考量的是個案的社會后果,即個案對相關當事人的社會影響,這種情形的后果考量就是利益衡量。法官還有一種后果考量是考量系統性后果,即案件對整個行業市場、一批利益群體及立法修改的影響。對于系統性后果的考量,也不應直接認定為法外考量。法官考量這些后果時會運用到科學知識。
裁判文書釋法說理包括事理、法理、情理和文理這四個方面。其中,科學知識在事理、情理和文理中的運用空間尤其大。這里需注意區分法官的思考過程和表達過程。裁判文書中的釋法說理,是法官的表達過程,不是法官的思考過程。因此,事理、法理、情理、文理中運用科學與否,也是表達的問題。就表達而言,裁判文書中的事理部分更多會借助社會科學和技術的分析材料;法理部分較少,還是側重于法律規范的援引和論證理由;情理部分更多會運用文學典籍或歷史典故;文理部分才真正是與修辭有關,而與科學知識的關系較弱。當然,退一步來說,修辭的功能本來就是為了說理。因此,即使科學知識只具有修辭功能,仍發揮了作用。
此外,還應注意在裁判說理中,科學知識與其他知識之間的相關性。例如,當法律權威不夠時,科學知識的引入能夠增強裁判說理。當然,無論多么科學的知識都必須經過法官的法律標準檢驗。
時代的巨大變化,特別是全球化和信息時代的到來,讓法院和法官面臨著新的巨大挑戰。法官所面臨的復雜性科學難題實際上大大增加了。目前,中國司法實踐中最重大的變化是新興技術(主要是信息技術)的引入。主要是通過智慧法院等的一系列建設,大數據、人工智能、區塊鏈等信息技術正在深刻改變著法院的運作。
伴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變化,社會科學在司法中的運用也在不斷變化。就司法政策制定來說,法院越來越重視社會科學的調查研究,特別是重視其中的數據統計分析。最高人民法院也已經提出要“充分運用大數據分析方法,及時分析研究司法解釋實施情況,對司法解釋的實效進行評估”。
就司法個案裁判而言,裁判中涉及問卷調查統計的案件數量應該是海量的,但真正的法院運用社會科學知識進行司法裁判的數量是很少的。這是因為大部分案件都是常規案件,法官處理時基本上不需要引入社會科學。對于疑難案件,法官才有引入社會科學的可能。之所以說可能,是因為法官按照法律解釋理論,仍有操作的空間,這包括所謂法律漏洞填補、法外續造等,未必一定要借助于社會科學判斷。
就法院層級而言,上訴審法院特別是法律審法院,更有可能引入社會科學。因為這會改變法官對事實認定包括社會后果的判斷,進而改變法律適用的標準,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創制新的裁判規則。對于事實審法院而言,法官沒有特別的必要,除非刻意展示自己的學識。簡言之,法官對于鑒定技術的運用基本是依托專業技術人員,智力成本并不高;法官運用社會科學分析案件主要依靠自己的智識水平,智力成本較高,難以普遍運用。但是,信息技術對法官行為的影響巨大。信息技術實際上重構了法官的司法環境。
信息技術包括信息平臺、大數據和區塊鏈等,信息技術的引入不僅影響法院的管理,也開始沖擊司法裁判。相比美國法院對信息技術引入的保守態度,中國法院則非常積極,包括在司法裁判中也積極引入信息技術。但是,信息技術對法院和法官的影響是全方位的。對法官來說,信息技術(平臺)不是操作工具,而是法官的工作空間和生活空間。
信息技術(平臺)對法院和法官的影響是巨大、潛在和深遠的。就目前來看,已經遇到了新的問題亟待解釋和解決。一是法院的信息平臺是由商業企業研發,根據法院需求訂制。在這個意義上,技術并不能從根本上改變法院的科層制運作。二是法院系統內的不同信息平臺還沒有打通。三是信息技術強化了四級法院管理。四是法官在智能輔助辦案系統中操作,需要重新審視原有的法律推理方式和法律解釋方法,這構成了對既有法學知識體系的潛在挑戰。
顯然,中國的法學學者還沒有真正意識到信息技術給司法實踐和法律(司法)理論帶來的巨大挑戰。一方面,不少法律科技研究的問題在實踐中還沒有產生,或者仍在初級階段;另一方面,現有的研究還缺乏理論反思,沒有在經驗層面思考信息技術對中國法律和司法的整體性影響。中國法學界對司法的理論反思,基本還停留在法教義學與社科法學的對話上。國內的法教義學與社科法學的爭論,其實是裁判理論之爭。而在理論源頭上,可以追溯到美國的法律形式主義與法律現實主義的爭論。
什么是“科學”仍是法教義學學者念茲在茲的根本問題。在法教義學學者眼中,法官在司法實踐中所形成的知識,實際上很難成為也很難被稱為科學。法教義學是形式主義的裁判思路,更多適用于演繹邏輯、三段論,堅持形式法治和法律效果。這種形式主義法治觀,使得法教義學學者無論是在問題意識上還是在其結論上,都更容易將法律、法教義學視為不會隨著區塊鏈、大數據等信息技術出現而變化的事物。他們主要關心的是這些科學技術對法學的“挑戰”,以及如何將這些新鮮事物納入原有的形式主義法治框架中。因此,法教義學學者并不關心新興科學技術對司法裁判和法律(司法)理論的影響。“影響”一詞表明,法律、法學都必然因為新興信息技術的出現而發生質的變化,而不僅僅是規制領域和研究領域的擴張。
與法教義學學者“關心”法官裁判不同,社科法學學者更關心自己如何運用社會科學進行法律研究。因此,法官運用社會科學進行司法裁判的數量少,并不等于社科法學學者運用社會科學進行法律研究的數量少。實際上,這兩者并沒有必然聯系。社科法學學者主張對法律問題進行社會科學分析,并不能直接推定他們要求法官也進行社會科學分析。
在社科法學內部,也存在不同分歧和相互批評。社科法學在方法上能夠遵循科學要求,或田野調查或量化實證,但在追求客觀真實程度上并未形成一致立場。盡管有學者已經注意到大數據對法學的影響,以及大數據對裁判的預測,但信息技術(大數據和AI)會不會取代法律量化研究,信息技術對法院內部管理的影響、對法官審判的影響、對法院科層制的影響、對上下級法院關系的影響,以及信息技術與裁判技術的關系等,諸如此類帶有系統性、全局性的影響研究其實尚未展開。
新興科學技術會替代或迭代法學學者的教義分析和社科分析,也會取代或迭代法官的教義分析和社科分析。法學學者的科學技術分析很可能超越原有的教義分析和社科分析。法學學者對“科學”的認識,需要堅守法律規范科學意義上的理解,卻不能固守規范科學的含義。“科學”的含義不僅包括社會科學和文化,還包括科學技術或技術科學,特別是新興的信息技術。我們需要在擴大意義上來理解科學,才能真正面對科學對司法的挑戰。
挑戰在哪里呢?首先,法院和法官面對的是全球化和信息時代帶來的復雜性挑戰。在這種情形下,由于司法系統本身沒有能力生產對司法判決至關重要的可靠的事實知識,法官就越發需要借助更科學的科學和更技術的技術來形成關于事實的知識。其次,法官與學者、學者與學者之間的隔膜嚴重。尤其是法官與學者之間不能相互理解和學習,直接影響著中國法學知識體系的形成。因此,法官和學者就有必要共同應對科學的挑戰。
對待包括信息技術在內的新興科學技術,一方面,我們要堅持科學主義和技術進步論的觀念;另一方面,也要保持對科學技術適度的警惕和批判。我們需要認識到,科學技術本身受到學科取向和社會因素的影響,并非絕對的客觀中立。
在司法中,不存在科學的話語霸權,也不存在法學學者的話語霸權或某一個法學流派的話語霸權。不論是學者還是法官,不論是法律人還是科學人,不論是法教義學學者還是社科法學學者,各方對待不同的科學知識都應保持相互克制和開放的合作態度。
合作意味著可以推動建立司法的行動者關系網絡。一方面,需要強化法律職業行動者包括律師、檢察官和法官之間的互動關系;另一方面,也要彌合學者與法官之間的距離。簡言之,法官與學者的區分、法教義學學者與社科法學學者的區分是知識分工的產物,他們的互動(包括競爭)共同構成職業生態系統,才能形成良性的知識生產機制。
就知識分工來說,研究法官行為的任務,可能主要由社科法學學者來承擔。運用社會科學研究的是具體的法官行為,而不是抽象的法官行為,這主要靠統計和量化分析。對于中國法官來說,最不能指望的是從法學學者那里獲得社會科學和新興技術。但社科法學學者還可以研究科學對社會和司法的影響,這屬于科學知識社會學的研究范圍。這樣的科學社會學研究會影響到法官,也就能幫助法官形成自己具體的而不是抽象的知識傳統。
法學學者與法官、法教義學學者與社科法學學者,各方合作的目標是形成統一的法學知識。中國還沒有形成統一的、自主的法學知識體系。現有的法學知識體系總體上還是外來的,進行法律適用的知識術語也沒有真正實現本土化。要形成能夠解決案件糾紛、解釋法律問題的中國的法學通說,這不僅僅需要學者的知識努力,更需要學者與法官的共同努力,即法教義學學者、社科法學學者、法官的共同努力。
同樣,為了形成中國的法學通說和法學知識體系,法學學者與法官、法教義學學者與社科法學學者需要深度合作。首先是學者之間的合作,即使是不同偏好的學者,也可以尋求裁判理論的對話。更重要的是學者與法官之間的合作,一起對法官行為進行研究。這包括以下幾點:其一,共同研究司法認知和司法前見;其二,共同研究司法裁判大數據;其三,共同研究審判管理。
總之,我們需要通過合作形成有解釋力的中國自主的法學知識體系。這樣的法學知識體系能夠反映中國法官的實踐經驗,展示中國學者的理論能力,同時也是經過多次迭代形成的。即中國的法學知識體系,不僅是邏輯推演的結果,也經過了社會科學、文化解釋和信息技術的無數次檢驗,因而能夠在司法裁判中被反復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