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興凱
我是在出了成都市區的時候遇到他們的。
他們是由四個人組成的攝制組。導演四十多歲,留著長發,在腦后扎了個馬尾巴小辮,如果不是下巴上有幾根黑黑的胡須,還以為是個與我性別相反的女士。他將我攔下,用手捻著那幾根胡須說,他們要拍攝一部名字叫《騎車去拉薩》的紀錄片,想讓我出任紀錄片里的主人公。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是說,如果我同意,在接下來從成都去拉薩長達兩千多公里的行程中,他們要與我相伴,將我一路騎行的過程拍攝下來,然后制成影片,在銀幕或者熒屏上播出。
我雖然從山東的臨沂趕到四川的成都,裝備齊全地要騎車去拉薩,其實我還是一頭嫩驢,騎齡尚不足兩年。雖然每周都要有次或遠或近的騎行,與騎行川藏線比起來,卻是九牛之一毛,沒有任何可比性。我之所以斗膽跑到成都要完成這個壯舉,是因為沒有經受住一位騎友的攛掇,因此,我不顧妻子的激烈反對,同那位騎友結伴跑到徐州,毅然地坐上了發往成都的綠皮火車。
列車在行進了四十多個小時后,終于踏上了那個號稱天府之國的省會所在地。誰料,兩人剛在距武侯祠不遠處的如家酒店辦完入住手續,騎友父親病危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沒有任何猶豫,騎友立刻背起還沒有打開的行囊直奔機場,將我獨自丟在了異域他鄉。孤零零地躺在酒店里的席夢思床上,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是逛逛寬窄巷子與武侯祠,再到錦里品嘗品嘗當地的名吃打道回府?還是做個孤膽英雄,毅然決然地繼續前行?兩條路擺在面前,我卻無法決斷。不過,當夜色漸漸深下來的時候,我還是橫了橫心將主意拿定。
讓我怎么都沒有想到,剛要開啟一個人的川藏線騎行時,我會與一個紀錄片攝制組相遇,而且,他們選中我出任紀錄片里的主人公。如此一來,且不說將來的某一天,我會在銀幕或者屏幕上露臉,有他們在路上陪伴,我的安全問題就有了保障,倘若是半路上發生高反,或者遇到塌方、疾病、翻車等事故,他們肯定會伸出援手的。我非常痛快且高興地答應了他們。
好,祝咱們合作愉快!導演說,上前一步,緊緊地與我握了握手。
好,咱們現在就出發,紀錄片《騎車去拉薩》的拍攝正式開始!導演對我,同時對他的攝制組成員發出了指令。
我將戴好的頭盔重新戴了戴,接過導演遞過來的微型耳麥別在耳朵上,抬腿騎上了那輛新買的土撥鼠自行車。
從成都至拉薩雖然有數條路可走,多數騎手選擇的線路卻是318國道。這條國道東起上海市黃浦區的人民廣場,途經江蘇、浙江、安徽、湖北、重慶與四川,直至西藏的日喀則,全程5476公里。而從成都至拉薩的這段國道,則是從內地進入西藏的最經典、最美麗的線路,沿途全是海拔三至五千米高的大山,天上白云朵朵,腳下江河奔騰,遠處與近處則是銀光閃耀的大雪山,以及在綠草地上安閑覓食的牛羊。當然,還有充滿藏民族風情的小村莊,以及在風中呼呼飄動的經幡。自從這條公路筑成,就吸引了難以數計的自駕者、騎行者以及徒步者,他們帶著探險、觀光與超越自我的夢想從全國各地趕來,行進在這條美麗的國道上。
現在,我成了其中的一員。
雖然是盛夏時節,可天氣并不炎熱,剛下過一場小雨,路上濕漉漉的,纖塵不染。車輛也不多,我便將自行車騎得飛快。路兩邊的行道樹,近處與遠處的田野與村莊,迅速地向身后逝去。當太陽西下,天色上了黑影的時候,竟然行進了一百多公里,接近了川藏線上的第一座小城雅安。我沒有進入雅安市區下榻,而是按照行前的攻略,找到路邊的一家驢友客棧住了下來。那個由四人組成的攝制組則緊隨其后,與我住在了同一個客棧內。導演還帶著攝像進入我的房間,專門拍攝了我的就餐、洗漱以及與妻子通話的全過程。為我捏著一把汗,強烈反對我此次出行的妻子,知道有個攝制組與我同行,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翌日,用過早餐繼續前行,過了雅安下轄的天全縣時,我們已經正式進入高原地帶。從成都至雅安,沿路僅是四五百米的海拔,到了天全,就猛地上升到了千余米,當進入著名的二郎山隧道的時候,已經是兩千多米的海拔。站在路邊向下看,一團一團的白云飄在了腳下,似是來到了天上。雖然還沒有發生高反,漫長得沒有盡頭的上坡路卻讓我氣喘吁吁,汗水從頭盔下面的頭發中流了下來。如此一來,行進的速度就慢了許多。而且,過了雅安,沿途的美麗風景一一地呈現出來,遇到好的景色時,我還要停下車,用手機拍幾張照片,再錄幾段視頻,然后把照片與視頻發到自己的微信朋友圈與抖音中。獲得朋友們點的幾個贊,滿足滿足小小的虛榮心,也是我喜歡干的事情。那個攝制組的拍攝工作似乎也變得忙碌與緊張,耳麥里不時響起那位導演發來的指令,一會兒讓我全速行進,他們要釋放大疆無人機,拍攝我在山道上行進的全景畫面,一會兒又讓我停下來,或者放慢車速,要給我來個近景或特寫。就這樣且行且拍,當過了盧定與康定這兩座高原小城,沿著彎彎的盤山路,登上折多山的山埡口時,時間已經過去了四天。
折多山是川藏線上的第二座高山,埡口的海拔4298米。折多山也是穿越川藏線的游客們不能錯過的打卡地,埡口處有座著名的白塔,有塊寫有“折多山”字樣的石碑,還有去往主峰的臺階路,以及隨風飄擺的大型尼瑪堆。站在埡口處的觀景臺上向遠方眺望,可以清楚地看到海拔七千多米的貢嘎主峰,藍天與白云之下,層巒疊嶂,白雪皚皚,壯觀美麗得讓人忍不住會大聲呼喊。我們到來的時候,天氣依舊不錯,埡口上停了許多車輛,游客們正在觀景臺上遠眺與拍照,大呼小叫地十分熱鬧。我在拍了幾張照片后,覺得肚子有點餓,便走進路邊的小超市,買了面包與幾根火腿腸,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吃了起來。手里的面包剛吃了幾嘴,有只小狗不知道從哪里跑過來,在我面前蹲下,抬起腦袋把眼睛盯向了我,看我吃東西的樣子,看我手中的食物。我知道它餓了,想向我討點東西吃。正好超市里的老板娘出來,我便問她道,這只小狗是你家的?
老板娘道,不是,是只流浪狗。
我奇怪地說,一只流浪狗,怎么跑到折多山上來了呢?
老板娘道,不知道是哪個游客丟在這里的,已經在山上流浪了三個多月了。
我皺了皺眉頭沒有再說什么,繼續吃面包與火腿腸。那只小狗仍然蹲在那里,用饞饞的目光眼巴巴地盯著我。此前,我在街頭或者別的地方,經常遇到流浪狗,但是我從來沒有向它們施舍過任何食物。不僅沒有施舍過食物,我還對狗充滿了敵意與討厭的情緒。因為多年前,我曾經被惡狗咬傷過,咬得腿肚子上出現了好幾個紅紅的大牙印,害得我不得不跑到防疫站,打了針狂犬疫苗。不僅我對狗懷有敵對的情緒,我妻子,我兒子,同樣不喜歡狗。尤其是妻子,差不多與狗是仇敵,只要看見那種叫狗的動物,無論什么品種,她都會皺眉頭,都會遠遠地躲開。如果與狗來個狹路相逢,如果那只狗抽動鼻子朝她的身邊湊,她定會嚇得哇哇大叫,仿佛遇到了壞人或者惡狼。見那只小狗還在用饞饞的目光盯著我,我再次將眉頭皺起來,揮揮手想把它趕走。就在這個時候,我發現攝制組的攝像師站在不遠處,正將攝像機的鏡頭對準了我。意識到自己是紀錄片里的角色,有那么一天,是要在銀幕上或者屏幕上露臉的。為了不在觀眾的心目中留下冷漠自私與沒有愛心的形象,我靈機一動,便在將最后一塊面包吃掉的時候,將剩下的半根火腿腸丟給了那小狗。
小狗意外獲得食物,高興地搖起了尾巴,立即撲向前去,準確地叼在口中,跑到旁邊的墻角處,香甜地吃了起來。我則伸了個懶腰,推起自行車騎上,繼續自己的行程。
雖然已經過了折多山的山埡口,路還是處在上行狀態,我一面慢慢地蹬著自行車,一面眺望遠方的貢嘎雪山,以及雪山周邊的那些高聳巍峨的峰巒。大約在離開埡口三百多米,馬上就要沿路下行的時候,我聽到耳麥里導演對我說,請回頭看一下,那只小狗追著你來了。我怔了一怔,回過頭,果然見那只小狗甩動著四個小蹄子,沿著公路快快地向我奔來。我皺了下眉頭,忙從車上下來,停在路邊等著。很快,那小狗便到了我跟前,還是似剛才那樣蹲了下來,抬起小腦袋用眼睛來盯我。我知道半根火腿腸無法滿足它那饑腸轆轆的食欲,嘗到甜頭的它,這是再次向我討要食物來了。有攝像鏡頭對著我,我知道自己不能拒絕,便打開車后座兩邊的旅行包,從里面取出一塊袋裝的醬牛肉,撕開包裝,把那塊小孩子拳頭大的牛肉,慷慨又有點心疼地丟給了它。
那小狗毫不客氣,立刻叼在嘴里跑到旁邊,撕咬著吃了起來,口中還發出愉悅的嗚嗚聲。
我怕它將肉吃完還要追來,忙騎上車子離去。
從折多山的山啞口到山下,有一千八百多米的落差,道路全是繞繞拐拐的發卡彎。路況還算不錯,沒有多少車輛,我索性將雙手握緊車把,抖擻抖擻精神,放縱開車速,飛似的向山下沖去。似乎沒用半個小時,便把折多山遠遠地拋在了背后。
按照原來的計劃,我們是要在新都橋住宿的,到了那個被稱之為攝影家天堂的小鎮時,才下午兩點多鐘。與攝制組的人員在路邊的小餐館里吃了頓藏民族風味的午餐,稍事休息,大家決定繼續前行。仍是且行且拍,漸漸地,竟然翻越了海拔4412米的高爾寺山。過了高爾寺山的山埡口,接著沿路下行,順著山勢一路狂奔,在快要到達雅江的時候,抬頭看看天已不早,才找了家客棧住了下來。
短短一天的時間就接連翻越了兩座四千余米高的大山,這是此前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我差不多累抽了筋,腰都有點直不起來了。攝制組的攝像師則發生了高反,一陣頭暈目眩,差點兒摔了個跟頭。大家入住客棧后,便有了個共同的約定,那就是在客棧內多休息些時間,第二日九點吃早餐,十點準時岀發。當下,我在房間里沖了個熱水澡,跑到餐廳吃了碗肉絲面條,打電話給妻子報了平安,迫不及待地鉆進了被窩。
來日,到了約定的鐘點,我打點好行囊走出房間,推著車子準備出發時,卻看見有只小狗從旁邊的角落處躥了岀來,徑直奔向我,停在了我的腳邊,歡快地搖起了尾巴。初時,我以為是客棧主人養的狗,拿眼仔細去看時,卻差點兒失聲大叫了起來。我猛地認岀來,竟是在折多山遇到的那條流浪狗。也就是說,昨天,它在食用了我丟下的那塊牛肉后,沿著公路追著我來了。那可是近百公里的高原公路,其中還要翻越海拔四千余米的高爾寺山,沿途不僅有大小車輛呼嘯通行,還有幾個鎮子與村莊,路況復雜,氣味混亂,它,一只比哈巴狗略大些的中型犬,憑著什么本事,在半個白天與一個夜晚的時間里追到了此地,并且找到我的呢?如果不是它活生生地就在面前,打死我都不敢相信。
不僅我把那狗認了出來,攝制組的四個人,都把那狗認了出來。他們的表現同我一樣,都怔在了那里,都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對那位留著長發的導演說,看來它是認上我了,無法把它甩掉了,怎么辦呢?
那導演鎖了鎖眉頭,捻了捻下巴上的幾根胡須道,那咱們就來個順水推舟,讓它跟著咱們,做紀錄片里的另一位主人公吧。
我還沒有明白導演的話是什么意思呢,就見那個駕駛越野車的年輕司機已經心領神會,急忙打開越野車的后備箱,從里面拿岀一條質地厚厚的帆布袋,將袋子捆扎在了我的自行車后座上,然后彎下腰,將那只小狗抱起來,放進了袋子內。
至此,我才明白了那導演的意思,嘴里不由叫了起來道,這么說,我要一直帶著它去拉薩?
導演說,對。
導演接著說,我早就覺得咱們的紀錄片只有你一個角色,太干巴,太單調了!有了這只小狗,等于是添了個有意思的小配角呢!
我明白了導演的用意。雖然我不喜歡狗,雖然憑空里多了個十多斤的重物,增加了行走的強度與難度,可是,這只小狗被主人遺棄的遭遇,以及冒著被車輛碾成肉泥的危險,徒步近百公里投奔我的舉動,卻讓我同情、震驚與感動,我的心早變得水似的澄澈與柔軟。
我在車后座上載著那只小狗上了路。
那個紀錄片攝制組則一如既往,仍是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地對我的騎行過程進行拍攝,有些特寫鏡頭除了對準我之外,時不時地還會對準那只小狗。
通往拉薩的路依舊在高原上蜿蜒,遙遠而又漫長,除了上坡就是下行。在向前行進的過程中,我并非一直將那只小狗裝在袋子內,載在自行車的后座上,那通常是在下坡的時候。上坡時,我則將它從袋子里放出來,讓它在我的車前跑,或者在我的車后追。自從被我收養,它不再顛沛流離與忍饑挨餓,解決了溫飽問題的它,變得毛色鮮亮,生氣勃勃,活力十足,雖然它不屬于擅長奔跑的那種大型犬,但是行走的速度并不慢,一點也沒有拖累與影響到我們的行程。
此時,我們已經在川藏線上行走了十多天,剪子彎山、卡子拉山、海子山、宗巴拉山,都已經相繼踩在了腳下。雅江、理塘、巴塘等城鎮,也都一一甩在了身后。不知道是因為川藏線上處處是美景,還是日復一日、周而復始的騎行,讓我有了厭倦之感,對那些高原景色都有些審美疲勞了,一路走著,竟懶得再停車拍攝,再發什么朋友圈與抖音了。身邊有了這只小狗,倒是給寂寞的旅途添了些樂趣。尤其是在停車休息或者就餐與住宿的時候,我就將大多數的精力傾注在了它身上。或者將它抱在懷里,用手摩挲它那灰黑色的毛,或者看它在草地上打滾玩耍。我發現,它還有抓捕野物的本事,尤其是見到那種嚙齒類小動物時,那是必定要捕捉的。它就似一匹遇到獵物的小老虎,匍匐在地,高高地支起兩個小耳朵,盯著前面,然后悄悄地逼近。到了近前再近前,騰空躍起,再猛地向前一撲,獵物準會被它拿住。
我忍不住說,這只小狗真不簡單!
導演道,有了它,給咱們的紀錄片增色不少呢。
導演接著對攝像道,今后要多給它點鏡頭。
攝像說,沒有問題!
沿著318國道繼續前進,翻過拉烏山、覺巴山,再翻過東達山、業拉山與安久拉山,過芒康與登巴,再過左貢、邦達以及八宿,歷時整整二十一天,我們到了然烏湖。
然烏湖是西藏高原上的一座美麗的小湖泊,遠處的雪山與近處的綠樹,倒映在明鏡似的湖水中,如同畫卷似的美麗。無論是走川藏線還是滇藏線,都要經過然烏湖。無論是自駕與騎行,還是那些背著包裹的徒步者,都要在此地駐足,都要欣賞欣賞那高原湖泊的風光。而拍個照片打個卡,發發朋友圈或者抖音,更是必不可少的環節。也許是然烏湖太過美麗,不少游客到了這里,都流連忘返,舍不得離去,便索性搭起帳篷,在湖畔露營一夜。
湖畔有片足球場似的綠草坪,正是搭建帳篷露營的好地方。
我們到達然烏湖的時候天還早,欣賞欣賞湖景,完全可以繼續前行,我們卻當機立斷地留了下來,準備在湖畔露營一夜。我的自行車上是帶有帳篷的,目的是以備不時之需,那個攝制組的越野車上也帶有帳篷,大家行動起來,七手八腳,很快就把帳篷搭建了起來。似乎剛將帳篷搭建好,陸續的,又有幾個騎行者與自駕者趕了過來,也準備在湖邊露營。當時間到了日沉西山的時候,已經有十來頂五顏六色的帳篷,似是一朵朵美麗的大蘑菇,出現在了然烏湖畔。大家雖然來自四面八方,互相都不認識,既然到了西藏高原,相聚在了然烏湖畔,便是種緣分了,因此,不知是誰發岀了倡議,號召大家聚在一起共進晚餐。倡議立刻得到大家的熱烈響應,于是,有人在草坪上鋪好地席,各自取出帶來的食物,圍成個大大的圓,開始就餐。因為有個攝制組介入,攝像師一直將鏡頭對準大家,眾人都顯得格外興奮與活躍,笑聲與叫聲,一次次將晚餐推向高潮。
似乎最為活躍的,還是我收留的那只小狗。開始的時候,它見那么多的人聚在一起,還有點兒膽怯,偎在我的懷里不敢露崢嶸,當大家發現了它,對它產生了興趣,紛紛地向它示好與饋贈食物的時候,它立刻活躍起來。一會兒跑到這邊去吃火腿腸,一會兒跑到那邊去品嘗肉罐頭。有個女驢友還把它抱了起來,在它的臉上親了又親。很快,它就吃飽了肚子。但是,吃飽了肚子的它,非但沒有消停下來,還興致勃勃地給大家表演起節目。一會兒像人一樣直立行走,一會兒在草地上打滾兒,一會兒向大家不停地作揖,逗得大家不時地發出嘎嘎的笑聲。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遠處的雪山已經在視線里朦朧,近處的湖水變得暗淡。天上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雨絲打在臉上涼涼的。來日大家還要趕路,便各自進入帳篷睡了過去。
天亮之后,雨早停了下來,頭頂一碧萬頃,陽光照在雪山上,成了燦爛奪目的金子色。然烏湖湖水清澈透明,將山與樹,將天與云倒映在里面,美得讓人無法用語言來形容。自從進入川藏線至現在,我還是第一次在野外露營,而且是與那只小狗睡在同一個帳篷中,我感受著它的體溫,它感受著我的熱度,我睡得竟然比在客棧內還要好。吃過早餐,將帳篷收起,我沒有再欣賞然烏湖的美麗,抖擻抖擻精神,騎上車子上了路。
似乎是在過了波密,快要到達通麥的時候,我發現那只小狗岀了狀況。先是神情有點萎靡,接著開始厭食,當過了通麥向魯朗進發,開始沿著盤山路向上爬坡時,它已經沒有了體力下車行走。我只好將它抱回車上,放進那個袋子內。此前,它被載在車上時,腦袋是一直探出袋子外面,大睜著兩只眼睛窺探這個世界的,現在將它放入袋子內,它竟然沒有力氣將腦袋探出袋外了。繼續向前行進,過了號稱東方瑞士的魯朗,開始爬高高的色季拉山時,它已經奄奄一息,似乎馬上就要死去。我知道小狗生病了,心中焦急萬分,卻又束手無策。走了一段路,見那狗還是奄奄一息,我便將車子停在路邊,等著后面的攝制組過來,焦急地對那位長頭發導演說,怎么辦啊,它可能要死了!
那導演下了車,探頭朝袋內看了看,用手戳了戳它的小腦袋道,唔,看來真是要掛了。
他接著望了望遠處的色季拉山山巔,沉吟一下道,咱們馬上就要到達拉薩了,紀錄片的拍攝已是尾聲,這只狗狗的使命也算是完成啦。這么著吧,等到了山頂的時候,咱們找個地方挖個坑,把它埋掉,再搞個小小的告別儀式,也算是對得起它跟著咱們這些天了。
我立刻叫了起來道,它還沒有死呢,怎么能埋了呢?
我接著又叫道,不,它只要還有一口氣,我就要帶上它一起走!
導演奇怪地望了望我,鎖了鎖眉頭沒有說什么,我則騎上自行車,用力地蹬著腳踏,急急地向前走去。我知道過了色季拉山,就到了西藏地面上那個著名的城市林芝。那個西藏地區僅次于拉薩的城市里,一定有寵物醫院的。我想,帶著它到寵物醫院里看看大夫,它的小命或許還有救。如此想著,我便用力地蹬起了車子。長長的上行路,我竟然憑著一口氣,登上了色季拉山的山頂。到了山埡口,我停下車來去看那狗,它并沒有在這個過程中死去,依舊奄奄一息地躺在袋中。聽到響動,它慢慢地睜開眼睛,向我投來一束充滿哀憐與乞求的目光。我想,它可能是聽明白了導演剛才說的那番話,在乞求我不要將它埋葬。我沒有等到那個攝制組從后面趕過來,騎上車子穿過埡口,沿著下行的山路急馳而去。
我聽到耳麥里導演說,騎慢點,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導演的提醒沒有錯。雖然走下行路的時候,可以不用蹬動腳踏,節省下許多的體力,但是在西藏高原走下行路,卻是最危險的事情,尤其是走在彎道處時,稍有失誤就會沖出路面,跌入深不可測的山谷,造成車毀人亡。理智讓我捏了捏手閘,減慢了車速。
太陽西下的時候,大家到達林芝。
接下來的事情,便是按照我的要求去干的。在林芝街頭的一家寵物醫院里,大夫給那只小狗診斷過后,開始為它治療。一瓶藥水掛了起來,一滴一滴地注入了它的體內。我發現,藥水滴了還不足半瓶,那小狗便睜開了緊閉的眼睛。當吊瓶里的藥水全部滴完時,它竟然能站起身子邁步行走了。而且,一氣就喝了大半包熱牛奶。當我們從寵物醫院岀來,在客棧中住了一夜,來日騎上車子重新上路的時候,那小狗竟然又從袋子內探出腦袋,瞪著兩只黑寶石似的眼睛,充滿好奇地窺視這個世界了。特別是當來到海拔五千余米高的米拉山口時,小狗復原如初,又能下車奔跑了。望著它生龍活虎的樣子,我心里涌出一股熱熱的東西。
從米拉山上下來,很快就到了拉薩。
到了拉薩,我的川藏騎行就算結束了,那個攝制組的紀錄片《騎車去拉薩》也拍攝完畢。他們一行四人同我告了別,乘飛機回北京進行后期制作去了。
我雖然完成了川藏行,并沒有急于踏上歸途。我還要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在雪域高原上走一走,看一看。我先是將那輛自行車拆零,打包,托運回山東的臨沂,接著便是處理那只小狗。如果我愿意繼續收養它,完全可以似處理自行車那樣,去辦個托運,極度發達的快遞業,很容易地就會把它送到我的家中。問題是,我雖然接受了它,甚至同它有了情感,并不等于我的兒子與妻子能夠接受它。尤其是妻子,縱然我把它美化成精靈甚至天使,她都斷斷不會接受的。實際上,走在川藏線上的時候,當她通過我發在朋友圈里的圖片上,得知我收養了只小狗的時候,就十分不理解與不高興了,多次命令我將小狗丟掉。后來我告訴她,領養小狗是為了紀錄片的拍攝,是導演的意思時,她才閉上嘴巴不再吭聲。既然妻子不接受小狗,我自然就不能將它帶回家,好在拉薩是個大地方,收養它的人應該不難找。
我決定為它找個可以放心相托的好人家。
我鎖了下眉頭,就想起來一個人。那人是我初中時候的同學。初中畢業后,他隨著父親到了西藏,在拉薩落腳已經二十多年。五年前他回鄉探親,我們幾位同學在臨沂見了次面,聚在一起吃了頓飯。席間,我們相互留下了聯系方式。如今五年過去,雖然從來沒有聯系過,他的電話號碼還錄在我的手機上。我想,將小狗托付給他,應該是最理想的選擇。如此想著,我便將他的電話號碼覓了出來,給他撥打了過去。沒想到很容易地就打通了,接電話者,正是那位初中同學。寒暄半天,我便把小狗的事情提了岀來,他在怔了怔之后馬上答應,并且告訴我,他早就想養只小狗了。
我大喜,收了線,立刻帶著小狗朝他給岀的地址趕去。我按圖索驥,在距拉魯濕地不遠處的某個小區內,與他見了面。那同學十分熱情,他將小狗留了下來,轉身交代給妻子照看,帶我直奔八廊街。在八廊街,他請我喝了奶茶,吃了藏地風味的烤羊排,陪我逛了大昭寺,又在街頭聊了半天才分手。我則在一家酒店內住了下來。翌日,我休整一天,報了個由七名游客拼湊起來的小型團,乘坐在一輛福特牌中型客車內,正式開啟了在藏地的旅游。
我們去了布達拉宮,觀看了大型實景演出《文成公主》,接著去了圣湖羊卓雍措,又到了日喀則的扎什侖布寺,隨后繼續西行,過了拉孜與定日,到了珠峰大本營。在珠峰大本營內的帳篷中,我們圍在牛糞爐旁住宿一夜,翌日下山,去了另一個圣湖納木措。
回到拉薩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五天的時間。
行走在川藏線上的時候,雖然滿眼里都是美麗得讓人窒息的景色,因為我的主要目標除了完成自己的騎行任務外,就是配合攝制組的拍攝工作,后來領養了那只小狗,精力又讓狗掠去一部分,對于景色的欣賞便淡了許多。現在,我報的是旅行團,是專門觀光的,有人給駕車,有人給導游,所有的時間與精力都是為了觀景,那些高原湖泊與雪山,那些氣勢恢宏的大寺廟,是那么美麗壯觀與神秘,我的手機就有點忙不過來了,拍了圖片還要錄個小視頻,發了朋友圈接著還要發抖音,玩得十分高興。至于歸期,至于那只小狗,全讓我忘在了腦后。
直到從納木措回到拉薩,小型團解散,我才想起那只灰黑色的小動物。不知道在這五六天的時間里,它是否適應了新的家?不知道有了新的主人,它是否已經將我忘掉?想起它在川藏線上陪伴我二十多天的經歷,想起它從折多山山口趕來尋找我的那個壯舉,我的心動了動,真想跑到那位同學家中,再同它見個面。當然,我最終沒有如此做。我急于要做的事情,是購買一張火車票,然后踏上歸程。
我打開手機,將火車票買好,打車去了火車站。
過了安檢,進入候車廳。在候車廳里稍事休息,就到了發車的時間。我來到卡口檢過車票,隨著人流登上月臺,便進入我所在的那節硬臥車廂。將手中的行李安放好,就坐在了那張屬于自己的鋪位上。乘客陸續上車,很快,就到了發車的時間。列車緩緩啟動,慢慢地向前駛去,我則將面孔貼向封閉的車窗,向拉薩做最后的告別。忽然,我瞪大了眼睛。我無比驚訝地發現,有一只小狗岀現在月臺上。此刻,那小狗正甩動著四個小小的蹄子,在追逐已經啟動的火車。我猛地認了出來,那小狗,正是我在川藏線上領養的那只。我不知道它是如何從那位同學家中逃出來,穿過車水馬龍的鬧市,追著我來到遠在拉薩市郊的火車站的,我不知道它是通過什么途徑進入車站,再通過一道道關卡來到月臺的。只是此時此刻,載有我的列車已經啟動,而且越來越快,越走越遠,那只小狗雖然奮力追趕,還是漸漸地落在了后面,終于消失在了視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