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張 坤
隨著大學與社會、市場、政府等外部產生聯系并復雜化,大學內部的組織—權力結構也從“學術共同體”向“學術—行政共同體”演變,發展成為科層組織與非科層組織并存、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并存形態[1]。大學治理從一元的學術治理發展為學術與行政等其他科層組織二元或多元的治理,大學治理從一維的自身治理發展為與社會、市場、政府等治理相關的多維治理[2]。現有的大學治理研究多集中于權力問題導向,即大學內部權力結構及其與外部權力之間的關系研究。
在現有的治理研究文獻中絕大多數討論的都是大學治理,很少提到學術治理。李立國(2017年)根據組織形態總結大學治理模式時指出,學術治理是教師主導的治理方式,教師與學者在治理中發揮著主導作用,治理規則是學者自定的學術規則,沒有明確的目標任務和產出指標[3]。該文獻所提到的學術治理是指大學早期組織形態下的治理模式,即彼時的大學只有教師,大學治理等同于學術管理和治理。同時,該文獻還認為在大學發展的過程中,純粹的學術治理與單純的官僚治理很少見到,更多的是共同治理,教師負責學術決策,行政管理人員負責財務與行政管理決策。他們認為,當前的大學治理是學術治理與其他治理共同存在的治理。
本文認為,以權力為導向的研究實則是將大學治理納入管理學或政治學研究的范疇。換言之,權力主導下的研究是治理大學而非大學治理,將治理思維與大學思維并行。我們認為,大學治理應當回歸大學本位,回歸學術本質,將治理思維嵌入到大學本位主體中,對大學的發展產生影響,進而衍生形成大學治理。也就是說,大學治理的本質是學術治理。大學的組織形態隨著自身發展和社會發展不斷變遷,組織結構日漸復雜,利益相關群體日益多樣化。但是,無論怎樣發展,大學作為學術組織的本質屬性仍不會改變。大學的學術屬性使得大學的治理與公司治理、政府治理等區別開來。正如公司治理研究屬于管理學范疇,政府治理屬于公共管理和政治學范疇,大學的治理應當是高等教育研究的范疇。那么,大學治理與公司治理和政府治理不同,公司治理和政府治理的本質是治理公司、治理政府,而大學的治理是大學治理而非治理大學。結合本文前一部分就大學治理新思考中所提出的大學治理的內容為知識生產創造,知識生產創造是一個主動生產的過程,而公司產品與政府公共服務的生產則是以被動生產為主。因此,大學治理與治理大學不能互為通用或畫等號。大學治理即為知識生產創造過程的治理,這本質上是一個學術過程。那么,大學治理的本質即為學術治理,大學治理研究的本質也為學術治理研究,研究學術治理即為研究大學治理,這是更為本質的大學的治理問題。
本文將學術治理視為大學治理的本質,實則是將大學治理的范疇改為大學學術治理,將二者視為一體,大學治理即為大學學術治理。這一觀點與前文提到的大學組織形態發展初期的學術治理有所不同,它所指的學術治理源于大學的全部內容僅有學術事務,人員也僅有教師,大學即為教師和學生組成的學術共同體。本文所提的大學學術治理是指當前大學的治理問題,無論從治理主體還是從治理機制層面而言,其全部內容均以學術治理為核心,圍繞學術治理進行。大學所有的人員和事務,無論內部還是外部,全部和學術直接或間接相關。如果不相關,則涉及到的人和事不屬于大學應有的治理范疇,這也是大學治理問題與其他治理的本質區別。簡言之,大學學術治理是原生治理問題,其他治理問題則均為衍生治理問題。沒有知識創造生產就沒有學術治理;沒有學術治理就沒有大學里的其他治理,這是大學自身屬性所決定的治理特性。
以我們通常的二元邏輯來說,大學主要有兩種工作,即行政工作與學術工作。大學最初的形態只有學術工作,隨著大學的演變發展,大學內部出現了工作分工,形成了專職從事學術工作以外的群體。也就是說,大學先有學術事務,才會有行政事務,行政事務由學術而衍生。那么,大學里的行政機構,無論從事什么樣的管理工作,其本質都是圍繞學術事務進行。再看大學與社會或市場、政府之間的關系。大學向社會輸出人才,回饋社會,推動社會發展;大學與企業合作研究,推動技術進步和產業發展;政府對大學發展提出目標和規劃以及投入經費,支持大學發展。以上種種事務,也無一不是為了提升大學知識生產創造的能力,也全部圍繞著大學學術事務而產生。
因此,本文提出,大學治理即學術治理,以學術治理替代大學治理。因為社會分工,有了專門生產高深知識的組織即大學;因為組織內部分工,大學里有了從事學術工作和從事行政工作的不同機構和群體。學術治理是大學的原生治理,其他方面均由學術這一屬性而衍生。
厘清了學術治理的邏輯,接下來就學術治理主體進行探討。依據前文學術治理的邏輯,即學術治理是以學術事務為中心的大學治理。本文認為,學術治理的主體是學術—行政共同體。所謂學術—行政共同體,意即大學學術群體與行政群體的共同體。本文認為,大學的學術群體與行政群體是利益共同體,而不是利益沖突或矛盾體。學術、行政兩分是從工作事務分工角度出發,工作內容或崗位職責有明確的界限,但這并不意味著承擔或從事這兩類工作的群體之間存在明顯的界限,也不意味著兩者之間存在明顯的矛盾或利益沖突。從大學的屬性而言,衡量一所大學的水平是從這所大學全部的學術內容去評價,學術發展和水平是一所大學的根本利益所在。那么,學術群體和行政群體的利益自然也都維系于大學的學術能力和水平,自然而然地形成學術—行政的利益共同體。從大學內部的學術與行政分工看,兩者之間就是天然的利益共同體。同時,分工的目的是提升工作效率,行政與學術的分工對大學整體發展是必要且有益的。有分工必有合作協商,行政與學術之間也天然存在合作,合作協商的目的則是為了大學學術更好地發展,即共同提升學術治理能力和水平。行政與學術,本就是大學學術治理這枚硬幣的兩面,雖分屬不同群體,職責不同,但二者并不是彼此獨立的存在。行政因學術發展的需要而產生,學術因行政分工而更好發展。周光禮(2004年)從行政法的角度認為,“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之爭是一個在邏輯上不存在、在現實中缺乏依據的“假問題”[4]。蘇曉秋(2004年)認為,學術與行政的兩分法引導了一個錯誤方向,即行政事務與學術事務的沖突、行政人員和學者兩個利益群體的沖突上,當我們把學術機構當成一個共同體時,行政事務和學術事務是難以分割的,行政人員和學者也存在共同利益。同時,學術與行政的二元劃分和對立使得對中國學術領域的治理結構分析停留在了學術與行政二維平面。蘇曉秋的這一觀點[5]與本文不謀而合。我們認為,學術與行政的二元論使得對大學治理的分析被局限在一個平面上甚至是約束在一個象限內,這既不利于大學治理的多維度分析,也不利于對大學治理的本質即學術性的發現,還可能對實踐產生一定的誤導。這一認識對于大學治理研究特別是學術治理的新思考、新邏輯至關重要。
在前文治理主體的基礎上,本文繼續就學術治理的組織或制度進行探討。學術治理的組織本質是治理主體制度化運行的載體。根據治理主體學術與行政的分工,治理組織也有學術組織與行政組織的分工。雖然二者之間有分工,但它們是在同一個正式制度下的分工,即學術組織與行政組織是大學組織下的分工。通常,行政組織在一整套行政體系和行政制度下運行,主要圍繞大學里的學術事務開展相關的服務事項工作。當然,在我國的大學組織里,除了以上行政服務組織外,還有完整的黨的組織體系作為保障。依據《中國共產黨普通高等學校基層組織工作條例》,高校黨的委員會全面領導學校工作,引領大學發展正確的政治方向,保證以人才培養為中心的各項任務的完成,是大學學術創造的政治正確的組織保障。高校黨的委員會的領導地位對學術組織和行政組織各自的分工及運行既是監督約束,也是堅強的后盾與支撐。大學的學術屬性決定了學術組織在大學組織里存在的必要性和作用。多數情況下,大學根據不同的學術事務組建相應的學術組織,如學術委員會、教學委員會和學位委員會。還須注意的是,高校黨組織和行政組織是專職從事黨委和行政工作的常設機構,有專職的工作人員群體承擔日常的運行工作;學術組織則不是全體從事學術工作人承擔的常設機構,通常情況下以代表會議的形式運行。顯然,高校黨組織和行政組織是全部從事黨委工作和行政工作群體的組織,而學術組織則不是全部從事學術工作群體的組織。那么,就學術治理體系整體而言,治理主體之間存在組織特征差異,組織運行存在不同的方式和特點,這也是學術治理不同于社區治理、公司治理等其他治理問題的特性。
在學術治理組織的基礎上,本文對學術治理的治理結構進行分析,我們將從組織—權力結構視角展開探討。黨委權力、行政權力是由組織和正式制度賦予的權力,也是非人格化的權力,黨委權力、行政權力都是嚴密的、正式的、制度化的科層制權力結構。同時,黨委權力和行政權力也是黨組織政治權力體系、政府行政權力體系在大學的延伸,即大學權力是政治權力體系和行政權力體系中的一個層級。同時,由于黨組織和行政組織的運行由全部工作群體承擔,因此黨組織的組織權力和行政的組織權力依據科層制進行完整的分割。當然,以上兩種組織權力的完整可分割性也是大學組織權力的合法來源。由此,學術治理體系與政府之間的治理關系是天然存在的。再看學術權力,既有組織和正式制度賦予的非人格化的權力,也有學術權威帶來的非正式的人格化權力,前者是顯性的學術權力,后者是隱性的學術權力。這兩種權力來源并不相互排斥和沖突,即一個人可同時擁有顯性和隱性的學術權力。實際在多數情況下,擁有顯性學術權力的人也同時擁有隱性學術權力,反過來也是如此,這是學術權力不可分割的特征之一。同時由治理組織可知,學術權力不屬于全部從事學術工作的人,而僅由部分學術代表行使學術權力,學術權力在這些學術代表之間的分配不存在正式的層級制,即平等分割,這是學術權力不可分割的特征之二。同時,由于學術工作內容而使得學術工作通過人才培養、科研合作及成果轉化應用等渠道與社會或市場產生治理聯系。因此,就學術治理體系而言,其治理結構存在科層制與扁平化共存、權力分割不對稱等特征。
通過以上分析,從學術治理的主體、組織和結構來看學術治理的實踐,學術治理的實踐表現出共同體內的二元分工、組織運行差異化共存、結構異質性特征明顯等特點。以上特點也是學術治理的自身學術屬性所產生的,這也是其區別于其他治理問題的根源。因此,我們在實踐中應當有意識地發現學術治理上述特點,結合學術實際,實現治理的有效性。
高等教育治理是國家治理的重要內容,關系到國家高等教育事業的發展,進而對國家的經濟社會發展都有重要影響,而大學治理則是高等教育治理的核心要素。本文以大學治理為出發點,基于大學的學術本質屬性對大學治理進行了新的思考,并就大學治理邏輯和內容進行闡述和分析。本文認為,學術治理是大學治理的原生問題,其他治理則均為衍生治理問題。在此基礎上,本文對學術治理的邏輯和實踐進行探討。
本文所提的學術治理既不同于現有文獻中的學術治理,也不同于大學治理。正是基于這一理解,無論是從治理的主體還是治理的組織和結構看,以學術為中心,行政圍繞學術運行,行政的全部內容都是以學術能力的提升為目標。理解了這一本質邏輯,也就理解了大學的全部。當前,我國高等教育改革中的一個主要內容即是大學自主辦學的問題。所謂自主辦學,所追求的是大學運轉的自由和自主。這與學術以自由為追求相吻合。大學的自由來源于學術對自由的內生需求。同時,還有另一個主要內容“去行政化”問題也需要重新反思。大學“去行政化”一直是大學改革的熱議話題,但是對它的理解和認識仍沒有取得一致。基于本文的邏輯,我們認為,“去行政化”是指希望大學取消行政等級,而不是取消行政。大學的行政等級對大學發展的利弊是否存在相關性值得商榷,并沒有確鑿的事例反映大學的行政等級與大學發展之間的因果關系。事實上,“去行政化”問題的由來仍出自學術與行政的沖突與對立的理念。大學作為學術組織,學術與行政之間的分工是大學學術治理的必要存在,合作也是學術治理的必然需求。在學術與行政之間的分工合作、大學與社會和政府之間的分工合作的過程中,即使出現了不同群體之間的矛盾和沖突,也不是分工合作的問題,問題的本質在于分工的界限和執行合作的人。
因此,學術治理的實踐終究需要人來進行。治理中出現的利益沖突和矛盾本質也是人的問題。在分工界限明晰的前提下,合作中的矛盾則是執行人的問題。治理的根本和關鍵在于治理的執行人,學術治理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