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嫻
所謂的“白銀時代”,是用來形容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俄國的。在這個時代,戰爭的爆發與政治制度的更迭使整個國家充斥著動蕩與不安。無論是在繪畫還是音樂領域,都涌現出了一大批優秀的先鋒藝術家。身處俄羅斯傳統藝術與現代藝術創作十字路口的尼古拉·米亞斯科夫斯基(Nikolay Myaskovsky)便是在這個歷史大背景下脫穎而出的作曲家,一生多舛的命運終難掩其出眾的才華。他的作品鴻篇巨制,意蘊深刻,抒寫出了具有史詩性、充滿哲理性的時代聲音。
米亞斯科夫斯基1881年出生于華沙附近的新格奧爾吉耶夫斯克要塞,他的父親是一位軍事工程師。1906年,當時已經成為一名中尉的米亞斯科夫斯基進入圣彼得堡音樂學院(Saint Petersburg Conservatory)學習,師從阿納托利·里亞多夫(Anatoly Liadov)和里姆斯基-科薩科夫(Rimsky-Korsakov)。1921年,米亞斯科夫斯基在莫斯科音樂學院(Moscow Conservatory)開啟了他近三十年的教學生涯。不幸的是,米亞斯科夫斯基一度被認為是“舊政權”的遺留“危險分子”,他的音樂被打上了“反民主”的印記,全面禁演。最終,米亞斯科夫斯基于1950年在莫斯科逝世。
米亞斯科夫斯基一生共創作了二十七部交響曲。相較于其他作曲家的交響樂作品——普羅科菲耶夫新穎別致的音樂創造力、肖斯塔科維奇史詩般的規模與宏偉的氣勢、拉赫瑪尼諾夫純粹且充滿張力的展現,米亞斯科夫斯基似乎成了最容易被“忽視”的一個。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在整個俄羅斯交響樂藝術中,在如此特殊的歷史語境下,米亞斯科夫斯基將結構形式與內容表達相融合,以其獨特的“抒情美”得以在交響樂領域中占有一席之地。

在創作早期,米亞斯科夫斯基的風格并沒有受到二十世紀初現代主義音樂思潮的影響,反而是繼續延伸了俄羅斯與西歐的古典與浪漫。直到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的爆發影響了他。米亞斯科夫斯基的音樂語言既有深刻的思想內涵,又帶有強烈的民族性,對革命的矛盾心境與復雜情感造就了他極具戲劇性的音樂色彩。
米亞斯科夫斯基的音樂是美妙、深刻且暗淡的,他的音樂中有許多對痛苦及悲劇色彩的心靈探索與思考。他的好友鮑里斯·阿薩菲耶夫(Boris Asafyev)曾形容他的音樂就像是“烏云在夜空的移動”,而米亞斯科夫斯基則更愿意用“蒼白”(Colorless)來形容自己的音樂。暗淡、悲劇性的表象與戲劇性、哲理性的內在,使他的音樂藝術形象蒙上了一絲孤僻感。
本期的Naxos唱片收錄了米亞斯科夫斯基較晚期創作的兩部交響曲。第一部是《F小調第二十四號交響曲》,創作于1943年,這是一部帶有強烈個人主義悲劇色彩的作品。他的好友弗拉基米爾·德爾扎諾夫斯基(Vladimir Derzhanovsky)和拉赫瑪尼諾夫的逝世給了米亞斯科夫斯基沉重一擊,陰郁的氣氛和哀傷的情感彌漫著整部作品。

此曲共分為三個樂章。第一樂章首先以銅管樂器演奏的激烈、急促的上行三連音主題開場,緊迫的節奏動機好似前進的號角,以咄咄逼人的力量不斷向前推進。隨后,第一主題在貝斯持續重復的低音點綴中展開,高音聲部略帶激昂的旋律由弦樂組奏出,在聽覺上給人一種清晰、厚重的音響效果。音樂學家佐亞·古林斯卡亞(Zoya Gulinskaya)將這一主題稱為“英雄主題”,認為這是對一種強烈反抗色彩的完美演釋。在第二主題中,這種強烈的情緒持續存在,并以短促的十六分音符與二度級進下行的方式不斷徘徊,使其成為了整部作品最有力量感的重要體現。
如果我們將第一樂章看作是真摯情感的激情迸發,那么第二樂章的情感就會顯得相對克制一些。作曲家通過悲壯的主題在不同配器中的呈現,和聲不斷豐滿,低音聲部大提琴強有力的斷音演奏……這些都體現出作曲家內心的彷徨與不安。第二主題弦樂與銅管樂交織在一起,激起了音樂的高潮。在尾聲中,和聲意外的轉變好似是照射進這一樂章的一道曙光,帶來了些許對未來的希望。
最后一個樂章是根據第一樂章的第二主題改編而成的,音樂中流動著急躁和激蕩的力量。在這里,指揮家德米特里·雅布隆斯基以強大的動力推動著音樂前進,促使音樂以巨大的勢頭不斷向前發展。主旋律采用了復調手法,主題反復發展,最終呈現出極強的戲劇性效果。激動人心的章節逐漸回歸平息后,音樂在一個寧靜、凄美的音符上結束。
第二部作品是《降D大調第二十五號交響曲》,創作于1944年,這是米亞斯科夫斯基在俄國十月革命結束之后創作的第一部作品。令人意外的是,在這部作品中,米亞斯科夫斯基并沒有歌頌戰爭的勝利,更多的是建立在一種悲傷的基調上,表達對寧靜與安定生活的渴望與呼喚。
此曲第一樂章在結構上具有一定的非傳統性,作曲家將傳統的奏鳴曲形式替換為由俄羅斯民間音樂主題而展開的抒情變奏曲。樂曲以一個沉思性的慢板開始,引子部分的低音單簧管以悠揚、平緩的旋律開啟,同時伴隨著定音鼓持續滾奏的渲染,使音樂增添了一種內在的涌動。隨后,小提琴組以一個舒緩、優美的主題展開,附點二分音符與四分音符有規律地組合,不斷運動,增加了音樂發展的內在波動。木管組與弦樂組的交替產生了情感維度上的起伏,似乎是在為之后弦樂組主題的再現“蓄力”。緊接著,雙簧管演奏了一個具有復調特點的旋律,內部聲部開始不斷擴張,從獨奏逐漸發展至齊奏,音樂的張力與色彩的對比沖突不斷增強。回歸弦樂聲部主奏后,音樂材料、力度不斷深化,音樂的戲劇性與情感性從“淡薄”邁向了“濃重”,從而推向高潮,最終又在情感的噴涌之后逐漸歸于平靜。

第二樂章是中板,中提琴以寧靜的牧歌式旋律奏出,隨后以此為基礎不斷展開。主題旋律不斷重復,聲部色彩不斷疊加。盡管我們能夠明顯感受到旋律線的平靜,但似乎也能感受到在這平靜的表面下隱藏著一種不可言說的躁動,預示著接下來激越風暴的來臨。
第三樂章凝聚著這部作品中所有的戲劇性沖突。它以第一樂章的主題再次出現作為標志,以一種強大的節奏感塑造出了急促、激進的前進動力。銅管組的出現使音樂的矛盾更加強烈。莊嚴激蕩的旋律,暗示著作曲家內心的傲然與堅定。銅管組的小號在高聲部對主題旋律的再次詮釋,引出了銅管組與弦樂組的激烈對峙。而后,弦樂組與木管組再次交替奏出抒情主題,銅管組迅速加入,全曲在宏偉與豪邁的氛圍中結束。
從米亞斯科夫斯基這兩部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浪漫主義和傳統主義的推崇者。在他的音樂中,我們聽到的更多的是對一個早已過去的“世界”的緬懷。
米亞斯科夫斯基延續了俄羅斯傳統的音樂風格,并創造出了一種具有自身特色的戲劇性抒情交響樂。在他的交響樂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時代的更迭交替、民族文化的沉淀,以及作曲家在深刻自省中賦予音樂的哲理性思考。作為“俄羅斯最偉大的音樂大亨”,米亞斯科夫斯基的音樂值得被更多人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