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步升散文四題

馬步升

長城上的牧笛聲

青海也是有長城的，而且還不算短，在過去，這段長城曾經(jīng)被稱為“青唐長城”，因為西寧在很長時間里，地名就叫青唐。這段長城是明長城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次，用了一個上午，把大通和互助境內(nèi)的明長城各要點簡要看了一遍。

青海境內(nèi)的長城，明代典籍中找不到任何記載，只有民間流傳的一個說法，說是主持西北邊防的三邊總督楊一清說：“一定要把青唐地區(qū)的邊墻修好?！?/p>

明末清初學(xué)者顧炎武在《天下郡國利病書》中對青海長城有過描述，直到十九世紀末，引起了西方一些探險家和學(xué)者的關(guān)注。

青海的長城起點在門源縣老虎口，與祁連山主峰冷龍嶺遙相呼應(yīng)。轉(zhuǎn)而南下，越過中大坂，到大通，然后轉(zhuǎn)向互助，到湟中后，包進塔爾寺，過拉脊山到貴德，接上黃河。

其實，這道長城與蘭州到烏鞘嶺的“河西大邊”構(gòu)成了一個立體的防御體系，轉(zhuǎn)了一個圈兒，以西寧和蘭州為支撐點，守衛(wèi)河湟谷地。

大通的長城在縣城邊，最重要的關(guān)口闇門就在城區(qū)。進入互助境內(nèi)，地勢較為開闊，長城大多在莊稼地里，就近看，殘留的長城依舊算得上高大偉岸，被雜草雜花覆蓋的古老城墻，成為莊稼地不同地塊之間的分界線。長城，習(xí)慣上稱為邊墻，這一帶的許多地名都與邊墻有關(guān)。比如邊灘，邊墻根，古邊等等。水洞溝也與長城有關(guān)。這是水上防御設(shè)施，為了控制水道而修建，大概是拱橋型建筑，上面有戰(zhàn)備設(shè)施，居高望遠，屯兵屯糧，備戰(zhàn)備荒，橋下行水泄洪，也供行旅和牧群來往通行。

順著水洞溝，穿過中大坂，就到了大通河畔，先前曾經(jīng)沿著大通河邊公路走過幾次，前幾天，又專門考察了一個叫作窩的小村莊。世界真是神奇，幾天后，又繞到了作窩的背后。

從大通去看互助的長城，要從邊麻溝走。邊麻溝的名字卻與邊墻無關(guān)。邊麻，藏語金露梅的轉(zhuǎn)音。名叫邊麻，溝里金露梅卻很少。這里農(nóng)業(yè)開發(fā)比較充分，河灘、臺地、坡地都是莊稼地。地里種植著青稞、油菜、洋芋，村莊也比較密集。

水洞溝河水不大，卻是一條重要通道。正在長城一線走來走去時，水洞河對岸忽然傳來了牧笛聲。河是小河，隔河望去，一個當?shù)啬寥舜虬绲哪腥嗽诤舆呌崎e款步，雙手橫笛，邊走邊吹。

河水是從雪山上直接流下來的，散發(fā)著清冽的水汽，日當正午，陽光是從遙遠的天上直接潑灑在地上的。水波上、青草尖上、莊稼穗上，浮動著一層懨懨的白光。

此時，一位老年男人坐在長城的敵臺上放牛，幾頭牛在長城根下吃草，一位老年婦女將在河水里漂洗的衣物晾曬在青草地上，兩個三四歲的小孩在河邊玩耍，一臺大型工程機械在河邊作業(yè)。緩坡農(nóng)田里，青稞在抽穗，洋芋在開花，小鳥在歌唱，蜜蜂在采蜜，閑花野草在自得其樂。

牧笛吹奏的是花兒曲調(diào)，一溜溜山者一溜溜水，一溜溜山路上走來個你。曲調(diào)憂傷又悠揚，蒼涼又歡快。我突然想起幾十年前那個深秋的黃昏時分，我隨導(dǎo)師徒步考察戰(zhàn)國秦長城，在卾爾多斯邊地一座高峻的秦代營盤上，聽到空中飄來一串歌聲，這是幾天都沒有見到人的地方啊?；丨h(huán)四顧，塵霧中，一條大溝對過黃土橫溝邊的一片打谷場上，一頭騾子拉著石碌碡，一個男人一手打著響鞭，一手牽著騾子在打碾谷物，吼著信天游。那涼透心扉的歌聲和著秋風(fēng)隔溝撂過來，我當即被歌聲擊潰。

幾年后的一個深夜，我一口氣寫出了散文《絕地之音》，這篇小文收錄在蘇教版高中語文閱讀課本上。前段時間，北京一位年輕的博士朋友看到這篇散文，發(fā)短信說，你那時候才三十歲啊，怎么會如此滄桑。我說我那時候心已經(jīng)老了，老得舉目茫茫。

如今，又是考察長城，又聽到了牧笛吹奏出來的民歌，而我真的人已老，但卻覺得，青山如果無我，青山會多寂寞，我如果無青山，我便是白白活著。

江山如此多嬌，真是一步一種妖嬈。

我們落荒而逃

只要太陽出來，大山里就很暖和，甚至有些溽熱。太陽一旦被云遮住，哪怕是炕大的一坨云，別的地方照常陽光燦爛，而你正好處在那一片陰影下，立即就會覺得涼。那種森森然的涼。

在高山地帶，有云，大約也會有雨。有多大一片云，就會下多大一片雨?？雌饋砜淮笠黄?，因為天高，就像高空里看見地上的高樓大廈，就是一只只火柴盒子，自以為高大的人，從高空俯視，你是一只不存在的螞蟻。同樣的原理，空中炕大的一片云，落在地上，你想逃出降雨圈兒，那就像螞蟻想逃出小學(xué)生的文具盒。

高山草地只要下雨，天氣便不能稱作涼，或爽。越過涼的界碑，就是冷，爽而過度，便是寒涼徹心。看看雨越下越大，反正不過是冷颼颼吧，車行公路沒意思，索性向興云作雨的所在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這是阿什旦山下，山比天高，這場雨就是從半山腰發(fā)起的。從一條與車輪一樣寬的小路進去，就進入阿什旦山的小腸了。有公路的寶庫溝，正是阿什旦山的肚腹。小路是泥路，泥路上當然有泥。泥是紅泥。這條窄溝就叫紅泥埡豁。膠泥是紅色，紅泥很黏，再黏的人都沒有紅泥黏。

一邊是小河，小河流水嘩嘩嘩，只能聽見水聲，看不見水形。小河被小鳥都難以穿越的草木覆蓋了。一邊是石崖，崖縫里無數(shù)草木伸頭探腦，像是愛看熱鬧的人。一棵鮮卑花從石縫里探出頭來，擋住本來就窄的半邊道路，似乎在問：客從何來？為什么叫這么個名字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鮮卑族。古老的鮮卑族曾在這里度過無數(shù)歲月。

穿過山口，一切都豁亮了。

在青海大地流浪二十多天，早已習(xí)慣了冷風(fēng)冷雨中的草地小路，山重水復(fù)疑無路。車到山前必有路。但我們忽視了一種小動物，這小鬧鬧，我們這些在它們眼中的龐然大物，實在是不堪一擊，我們并未覺察到尷尬就在眼前。

一條一步寬的小河從幽深的山縫里流出，聽水流聲就可感知這條一頭搭在雪山上的哈達，經(jīng)歷過怎樣的艱難險阻。左邊一棟簡易房，生活用具一應(yīng)俱全，一個拖布還搭在水邊的石頭上。幾只雞在河邊覓食，一座用廢木料和廢舊鐵皮搭建的小橋橫跨兩岸，右邊一片草地雜草雜花密集生長，一堆堆新鮮的牛糞，表明這片牧場現(xiàn)實的煙火人生。

顯然，這是一戶保護區(qū)的牧工家庭，牧群大概上了高處。找到一片干凈的草地，擺上帶來的食物，都下午兩點了，該吃午餐了。

閑花野草，小橋流水，雨后陽光，還有四散牛糞，一切都是那么祥和，一切都是那么生活化。

這時，不知潛伏在哪里的一種小動物，從四面八方飛抵這里。不是蚊子，當?shù)夭菰辖新榛⒆?。蒼蠅大小，一身麻色，別說落在皮膚上，就是衣服薄一點，也擋不住它們的攻擊。越趕越多，趕不勝趕，源源不絕。老家那里把這種小動物叫螫驢蜂，意思是驢皮那么厚，也會讓它們折騰得沒有驢脾氣。我吃過虧，知道厲害，比普通蚊子的戰(zhàn)斗力強多了。

這種草地小精靈是很有性格的，蠢，笨，遲鈍，也執(zhí)著，落在身上的任何部位，無論是衣服，還是皮肉，不像蚊子蒼蠅，使勁抖一抖身子，它們就會轟然飛起，看看無事，再開展下一輪侵擾。麻虎子不這樣，嚇是嚇不走的，除非你用手指或什么物件掃到它，它才飛走。飛在一邊，檢查自己并未受傷，再找一個新的角度攻擊。

堅持了一會兒，實在不堪其擾，到這里用餐是我的主意，我說，是我們侵犯人家的領(lǐng)地了，我們是入侵者，主動撤吧。

撤，不過是給自己一個面子，先是一敗涂地，繼之，落荒而逃。

在達板山埡口

在過去，西寧跨越祁連山，通往河西走廊的路上共有三個達坂，都是艱險關(guān)口，從南到北分為下中上三個達坂。

下達坂就是互助十二盤，上達坂就是鐵邁達坂，中達坂就是晉朝西行求法高僧法顯記載的養(yǎng)樓山。

這條路走過多次，今天專走中達坂。翻越中達坂，走現(xiàn)成的高速路隧道，幾分鐘就從山北到山南了，走老路翻埡口需要一個小時。按照現(xiàn)在的行政區(qū)劃，以山埡口為界，山北是門源，山南是大通。山北的一條大溝叫寺兒溝，盤山路從溝口一盤一盤復(fù)一盤，一直盤到埡口。山南的這條大溝叫鷂子溝，溝很長，道路的每個盤都比山北大，盤數(shù)也比山北略少。

都是砂石路。這種路面有個好處，冬天不積雪不結(jié)冰，雪隨下隨消，別的精細油路積雪結(jié)冰后，車輛就改道走這條粗糙道路。

站在山埡口遠望，祁連雪峰近在眼前，要是走起來，那可心急不得。這是一條古驛道，高僧法顯走過，隋煬帝走過，范長江走過，無論古人今人，這就是他們一代代一步步踏出的通道。

隋煬帝在這條路上遭遇暴風(fēng)雪，軍士后宮凍死無數(shù)，他的一個妃子死在這里，山南的一座山，至今還叫娘娘山。

中達坂海拔三千七百多米，在西北高山譜中排不上號，卻是一個緊要關(guān)口。過了中達坂，北行只剩上達坂，穿過扁都口，就看得見河西走廊綠洲了，南行翻過下達坂，西寧城就在眼前了。

下中上三個達坂，都是周邊牧民的夏季牧場，山峰溜尖，一座連著一座。牧民不怕山高氣涼，只要自家的牛羊肥壯，牧群又何懼風(fēng)吹雨打，壁立千仞的懸崖上只要有嫩草，也要伸嘴給揪下來。

張旻帶著我，他是山北門源人，在山南大通工作。他熟悉這道達坂的無數(shù)掌故，別看他只是1986 年出生的人，這條山路他在少年時，即已步行走過三趟，每趟來回約一百公里。那時候，他步行所走的路不是如今的公路，是古道，是野路。

步行時代的人走路的功力，汽車時代的人連想都不敢想。張旻村上有一個人，孩子患了盲腸炎，本地做不了手術(shù)，要到大通去。去大通，必須翻越中達坂。那人用背簍背著孩子，徒步一百多公里到大通，沒錢，醫(yī)院還是把手術(shù)給做了。五十年后，突然收到該醫(yī)院的免除醫(yī)療費的單據(jù)，當年的父親垂垂老矣，當年的兒子也一只腳跨過了老年的門檻。

村中還有一個人，當年母親背著他翻越中達坂時，遭遇三只餓狼。當有人經(jīng)過時，發(fā)現(xiàn)他的母親已經(jīng)遇難。路人救下了他，至今還活著。

如今，山下的隧道貫通了，道路是通暢的，卻不再是必經(jīng)之路。但牧人需要這條路，牧群需要這條路。牧人將摩托車停在山埡口，牧群在溜尖山巔上尋覓嫩草，野草在生長，野花在盛開，風(fēng)兒從埡口穿過，大暑天的太陽高懸空中，來往的風(fēng)兒攜帶著濃濃涼意。

跟著土族女孩背口袋

在青海漫游時，有一天到了午飯時光，朋友說，我?guī)闳コ员晨诖??？诖侨萜鳎伎?，麻織或毛織，裝上東西，人背在肩背上，這叫背口袋。在大通，卻是一種食品的名字，不去嘗嘗，怎么向自己的胃口交代呢！

這是一個土族人家，一個大院落是由三代人接力修建起來的，一代人建一個小院，到了第三代，將三個小院整合為一個大院。靠西的一個小院開辟為鄉(xiāng)土民俗博物館，里面陳列著許多舊時物件。解說員是主人家的小女孩，十一歲，正讀小學(xué)五年級，現(xiàn)在是暑假。小姑娘口齒清晰，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顯然是見過大世面的那種解說員的范兒。

坐東朝西的小院落是待客的餐廳，一會兒，背口袋端上來了。女主人知道我不會吃，現(xiàn)場給我示范。將一只口袋形狀的面食，用右手擱在左手的手背上，袋口朝上，正對自己，然后吃。我照著吃，還是動作不規(guī)范，讓菜汁兒灑在了手背上。

口袋就是白面餅，薄薄的，糯糯的，擱在手背上，癢癢的，酥酥的。特別之處是菜餡，是什么食材呢：蕁麻。

很多地方把蕁麻都說成是萱麻，不知有何依據(jù)。這是一種帶毒刺的植物，許多有過鄉(xiāng)村生活或野外經(jīng)歷的人，無不談蕁麻而渾身暴起雞皮疙瘩，別說吃了，誤撞了這玩意兒，皮膚紅腫，瘙癢難挨，受罪三日，還須痛定思痛若干時日。不是蕁麻有多惡毒，人家可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蜇人草、咬人草、蝎子草等名號就是蕁麻的宣言書，昭告天下，旗幟鮮明，勿謂言之不預(yù)也。

大通人卻把蕁麻搬上了餐桌，而且成為美食。嘴里吃著蕁麻，看著正在院子里晾曬的蕁麻，想起在野外見過的蕁麻，心下頗有感慨，蕁麻的好吃，也許正因為其并非是可以褻玩的閑花野草。

我在長篇小說《一九五〇年的婚事》中，就塑造過一個女性形象，人送外號蕁麻。她獨自經(jīng)營著一家小飯館，人長得漂亮，又有一手遠近聞名的廚藝，女紅手藝也是了得。在她生活的那個時代，女性差不多都養(yǎng)在深閨，她這樣拋頭露面，又是獨身，如何維護人身安全呢，或許只有“毒刺外露”了。其實，她的心靈無比純潔，就像野地里的蕁麻一樣，既是一味祛除疾病的良藥，也可以成為人見人愛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