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獻記 朱德全
(西南大學,重慶 400715)
鄉村振興是我國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一項重大任務。《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 明確提出“優先發展農業農村,全面推進鄉村振興”的戰略部署;2020 年12 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農村工作會議上明確強調,“脫貧攻堅取得勝利后,要全面推進鄉村振興,這是 ‘三農’工作重心的歷史性轉移”。“鄉村振興的最終實現,離不開職業教育的功能支持與幫扶”,[1]職業教育尤其是面向農村的職業教育作為一種與農村經濟、政治、文化、生態發展相依相存并融合共生的教育類型,直接面向農村、對接農業、服務農民,是有效推進農村社會體系整體性發展的重要內生力量。
從已有研究來看,研究者主要從“農村職業教育振興”和“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這兩個視角來展開。在“農村職業教育振興”視角下,研究者普遍認為,改革發展農村職業教育是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重要抓手,[2]并從功能定向、培養目標、供需適配[3]以及管理體制、辦學機制、政策體系[4]等方面提出農村職業教育改革策略。在“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視角下,研究者主要揭示了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的內在機理,如對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耦合機制的探討[5]、邏輯框架的構建[6],以及從教育學[7]、文化哲學[8]、技術哲學[9]等理論視角進行審視。已有研究視角多從職業教育自系統如何適應鄉村振興戰略出發,在某種程度上缺乏對社會他系統的觀照,忽視了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是一種由多元行動主體協同互動的集體行動實踐。本研究認為,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是一種由多元行動主體在各自組織場域中圍繞共同目標協同互動的集體行動實踐,涉及中央政府、地方政府、職業院校、行業企業、鄉村社會等多元組織團體及其組織成員的多邊聯動行為。新制度主義認為,“行為不可能發生在真空之中,而是鑲嵌在制度環境內”[10],不管是個人行為還是組織行為,都深受其所處場域制度邏輯的制約。基于此,本研究從制度視角切入,旨在分析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中多元主體在各自現有的制度框架內是依循何種邏輯參與其中,各自在制度化參與中衍生出哪些實踐沖突,以及這些實踐沖突應該如何予以調節,從而為多元主體能夠更加有效地參與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提供理論支撐。
制度邏輯是指“某一場域中穩定存在的制度安排和相應的行動機制”[11],是塑造并制約場域內個體和組織行為的結構性力量,具有穩定性、結構性和制約性等特征。制度邏輯一般詮釋的是某一單獨場域內的制度安排和主體相應的行動機制,無法細致地分析社會宏觀環境下多元場域不同主體在參與實踐活動過程中所采取的多樣行為方式,因而在揭示宏觀制度安排與微觀行動方式之間的聯系上具有局限性。多重制度邏輯的提出旨在從微觀層面上分析不同主體之間行動機制的差異性以及與整體制度安排之間的緊密聯系,可以有效彌補單一制度邏輯在解釋復雜實踐問題時的理論缺陷。多重制度邏輯以實踐活動中所涉及的多重過程和機制及其相互作用作為分析著眼點,通過對某一場域內相應主體在參與實踐活動中所表現出來的行為方式進行細致描述,進而揭示微觀行動方式與宏觀制度安排之間的聯系。[12]本研究將多重制度邏輯的分析理路引入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中,旨在揭示多元行動主體在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實踐中的利益交織與行為選擇,正是這種利益和關系的相互交織和彼此作用共同決定著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的發展軌跡乃至成效,而不同主體在執行這項新的制度安排時所表現出來的行為方式背后更多是受其所處場域的制度邏輯制約,如中央政府的國家邏輯、地方政府的績效邏輯、職業院校的教育邏輯、行業企業的社會責任邏輯以及鄉村社會的變革邏輯,進而表現出多重過程與多重機制的多重制度邏輯。
從理想層面來看,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的多重制度邏輯會依據各自場域內的邏輯起點正常運作,不同制度邏輯之間和諧共生,共同促進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的有效實施,協同助推新時代鄉村社會的現代化發展。具體而言,一方面,多重制度邏輯各安其位,共同推動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的有效實施。首先,鄉村振興事關國家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發展目標、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民生愿景以及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宏愿,中央政府作為國家意志的執行者,遵從國家邏輯是中央政府在制定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相關政策法規時必須持有的基本前提和方向。其次,與國家意志保持一致并落實中央政府的政策指令是地方政府的基本職責所在,地方政府官員遵從績效邏輯,為了獲得出色的工作業績以實現自身職位晉升,會主動根據地方實際,研制出本地區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的具體政策。再次,職業院校作為培養鄉村人才、促進鄉村社會內生式發展的直接推動者,在服務鄉村振興中遵從教育邏輯,主動把培養鄉村人才和促進鄉村社會發展納入學校的日常教育活動。從次,職業院校對鄉村人才的培養離不開行業企業的有效參與,行業企業基于社會責任邏輯,從專業設置、人才培養模式、實習實訓等方面與職業院校進行合作并收獲良好的社會聲譽是行業企業參與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的主要動力。最后,鄉村社會作為鄉村振興的直接受益者,基于鄉村社會整體性發展的變革邏輯,從人員、空間和情感等方面積極投入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實踐。另一方面,多重制度邏輯相互關聯,協同助推新時代鄉村社會的現代化發展。不管是中央政府的國家邏輯,還是地方政府的績效邏輯,或是職業院校的教育邏輯,抑或是行業企業的社會責任邏輯和鄉村社會的變革邏輯,助推新時代鄉村社會的現代化發展始終是它們在參與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實踐中的邏輯起點和價值旨歸。基于共同的價值旨趣,不同主體依據各自的角色功能和制度邏輯,形成一個包含中央政府頂層設計、地方政府具體指導、職業院校人才培養、行業企業有效參與、鄉村社會積極投入的理想秩序,在立體空間上構成一個環環相扣、彼此促進的邏輯鏈條。
在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實踐中,不同主體均存在兩種立場,即職責立場和利益立場,主體的行為選擇正是這雙重立場之間博弈與妥協的產物。雙重立場的存在是由宏觀制度安排與場域內制度邏輯共同決定。在宏觀制度安排下,不同主體被賦予新的責任和社會期待,主體的行為選擇更多要考慮行為的合法性。但是在場域內制度邏輯下,場域內已經形成了一個較為穩定的利益結構和行動機制,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作為一項新的宏觀制度安排,必然會涉及多元場域不同主體之間利益的重組。根據制度經濟學“理性人”的行為假設,人的行為偏好總是謀求個人利益最大化,所以難免會在實踐中持利益立場。因此,本研究從職責立場和利益立場兩個方面去刻畫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實踐中多元主體的行為選擇,揭示行為選擇背后所遵從的制度邏輯。
國家邏輯旨在強調國家理想和主張的“在場”,是中央政府組織決策和權力運作的根本遵從。鄉村振興戰略作為新時代黨和國家開展“三農”工作的總抓手,其背后蘊含著黨和國家力求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的發展目標、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民生愿景以及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宏愿,國家對鄉村振興的理想和主張代表著國家意志,是中央政府在進行鄉村振興工作部署時必須遵從的權威意志。從制度的角度來講,遵從國家意志是中央政府行動機制的合法性基礎,鄉村振興的國家意志本質上由黨的宗旨、奮斗目標和國家階段性發展任務共同決定,對中央政府的行動機制具有規制性和規范性作用;同時,鄉村振興的國家意志體現出國家和社會的集體認知框架,同樣對中央政府的行動機制具有規范性作用。職業教育特有的訓育功能和跨界融合屬性被學術界和社會公眾普遍認為是有效推進鄉村振興的重要力量。在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實踐中,中央政府立足鄉村振興國家理想的全局,協調相關部門綜合運用政策法規、行政指令等權力資源進行統籌安排,如國務院印發的 《國家職業教育改革實施方案》 明確提出職業教育要“服務鄉村振興戰略,為廣大農村培養以新型職業農民為主體的農村實用人才”,并從職業教育制度體系、國家標準、育人模式、辦學格局等方面推動職業教育類型化改革,不斷提高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的能力。
《中華人民共和國鄉村振興促進法》 明確提出“國家建立健全中央統籌、省負總責、市縣鄉抓落實的鄉村振興工作機制”,這一工作機制強化了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之間“委托-代理”式關系,順利通過考核并取得良好績效成為地方政府在鄉村振興實踐中行為選擇的邏輯出發點。我國地方政府是按照科層制組織構建并運行的,科層制組織的特點是在政府理性組織下,地方政府官員往往會出于職務晉升的組織激勵目的,對上級政府部門頒發的政策指令表現出十分強烈的敏感性,組織內部的激勵機制和外部的任務環境共同影響著地方官員的行為選擇。具體來說,一方面,在“中央—省—市—縣—鄉”理性組織下,不同層級的政府總是服從于上級政府的權威,上級政府既是政策指令的制定者和工作任務的派發者,同時也是對下一級政府督導評估與績效考核的權威機構,出色地完成上級政府指定的各項任務以獲得良好績效,這是地方政府官員在組織內謀求職務晉升的主要動力;另一方面,在績效邏輯驅動下,面對著組織外部復雜的任務環境,地方政府之間難免會出現“共謀現象”[13]以及“選擇性執行”[14]、“變通式執行”[15]等非正式行為,如在任務指標量化考核環境下,鄉鎮政府主要關注可以量化的“硬指標”,而對難以量化的“軟指標”則重視不夠或變通執行。[16]
職業教育作為復雜社會系統的一個子系統,一般認為其具有兩大顯著功能,即促進產業經濟發展的社會顯性功能和提升人的生命整全的教育隱性功能,關注社會與人的協同發展始終是職業教育的價值旨趣。[17]職業院校作為職業教育的實體組織存在,圍繞兩大功能所開展的一系列諸如課程設置、課堂教學、組織管理、學習評價等日常教育活動是其場域內最為根本的邏輯遵從。從制度的角度講,職業院校的教育邏輯受多個方面的制度因素制約,如 《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教育法》 明確規定“提高勞動者素質,促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職業教育發展任務,從立法高度規制職業院校的教育活動;同時,職業院校自身所固有的教育屬性本身就充滿著國家、社會和個人等不同主體對其所持有的不同期待,這無形之中對職業院校的教育活動起到規范性作用。在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的宏觀制度安排下,職業院校無疑承擔著培養鄉村人才和促進鄉村發展的雙重使命,“對接農村、發展農業、服務農民”既是職業院校在新時代鄉村振興背景下的教育邏輯面向,也是國家和社會對職業院校的美好期待。在此制度環境下,職業院校管理者的行為選擇更多會主動把服務鄉村振興納入學校的日常教育活動,在校內開設相關涉農專業以培育鄉村專業人才,在校外定期為鄉村居民開展技術技能培訓,通過校內校外雙重空間的育訓結合助力鄉村社會發展。
在制度學派學者看來,行業企業作為一種謀求組織內部利潤最大化的社會組織類型,在其組織運作過程中往往存在非理性行為,具體表現為組織或企業會花費很大資源去作一些和它的效率生產沒有關系的活動。組織非理性的行為選擇是因為組織同時面對著兩種不同的環境要求,即技術環境和制度環境。技術環境要求組織關注市場條件等技術函數問題,注重組織按最大化原則進行生產以實現利潤最大化;而制度環境則要求組織關注法律制度、文化期待、社會規范等為人們所廣為接受的社會事實,注重組織的社會責任擔當。[18]同樣,在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的宏觀制度安排下,行業企業除了關注技術環境要求下的組織生產以外,還需要自覺承擔起服務鄉村振興的社會責任。行業企業作為市場主體,可以利用自身優勢,將資本、技術、人才等生產要素引進鄉村社會,結合鄉村地域特色和生態優勢重組、打造鄉村特色產業,助推鄉村產業融合發展與轉型升級。鄉村產業的轉型升級必然會倒逼鄉村人才的結構性調整,[19]這需要行業企業自覺尋求與職業院校合作,通過產業與專業的對接、生產與教學的結合,校企雙方協同培育適應鄉村產業發展的技術技能型人才。不可否認的是,行業企業在參與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實踐中同樣持有利益立場,一方面主動參與鄉村振興可以為其贏得較好的社會聲譽,另一方面獲得國家諸如稅收優惠等政策扶持。
從社會改革的意義上看,鄉村振興不僅僅是經濟發展問題,還涉及鄉村社會基礎性結構關系的重構,即政治、社會、文化和生態等多個領域系統性關系的改變。[20]也就是說,鄉村振興不僅內蘊一種經濟發展邏輯,從深層次上講,更包含一種鄉村社會體系整體性改革的變革邏輯。從黨和國家所作出的鄉村振興戰略部署來看,這種變革邏輯體現在產業、人才、文化、生態和組織五個方面,在“五位一體”統籌推進中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鄉村社會體系,實現“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美麗鄉村新氣象。鄉村社會作為鄉村振興的直接受益主體,同時也是鄉村振興最為重要的實踐主體,在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的宏觀制度安排下,鄉村社會場域內遵循的正是這種謀求鄉村社會體系整體性改革的變革邏輯。基于這種變革邏輯,鄉村社會在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實踐中的行為選擇主要表現為人員投入、空間投入和情感投入。人員投入是指鄉村社會提供生源來參與職業院校的訓育活動,不斷開發鄉村社會的人力資源,通過人力資源開發來為鄉村社會的全面振興提供人才支撐。空間投入是指鄉村社會為職業院校所培育的鄉村人才提供實習實訓的空間場域,實現工作場與學習場的結合。情感投入是指鄉村居民要從心理上認同國家所作出的鄉村振興戰略部署,以主人翁角色積極投入鄉村振興的實踐中來。
從科層組織內部來看,在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實踐中,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和職業院校三者之間構成了一種“委托-管理-代理”式組織結構,以確保政策執行環節通暢。但是由于壓力型科層制組織結構和相應制度環境的影響,地方政府上下級之間以及地方政府與職業院校之間出于維護彼此之間的共同利益,在政策執行過程中往往會出現相互配合、采取各種策略以應對來自上級政府的政策指令和檢查督導等“共謀”行為,致使政策制定與政策執行環節之間出現分離偏差。
這些“共謀”行為產生的原因以及相應的行為表征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其一,政策一統性與科層體制壓力增加了地方政府上下級之間“共謀”行為的可能空間。中央政府所制定的鄉村振興政策法規本身就具有宏觀性和一統性特征,成為全國各地和各級政府部門開展鄉村振興實踐的統一精神指示,但是這種政策的一統性難免忽略了地區之間、政府部門之間的差異性。地方各級政府迫于科層體制的行政壓力,一方面被迫服從上級政府和中央政府的政策指令,另一方面會結合所在地區和部門實際,對政策指令進行變通落實。如有研究指出,在鄉村振興實踐中,各級政府部門為了完成上級下達的工作任務,會出現基于自身利益訴求和表達手段來制定相關落實政策的情況,[21]符合地方利益的政策就用足用活,而對于費力又無好處的政策則變通辦理。[22]這種變通落實無疑增加了地方政府上下級之間出現“共謀”行為的可能空間,也加大了執行環節背離政策初衷的潛在風險。其二,干部政績的考核機制強化了地方政府上下級之間以及與職業院校之間的利益關聯。為了規范地方政府的執行行為,使地方政府的利益與中央意圖保持一致,中央政府在將其所制定的政策指令以“行政發包”的方式派發給地方政府的同時也設置了相應的考核機制。這種考核機制主要有三個特點:一是有著明顯的激勵強度,上級政府的檢查督導直接影響到下級政府的績效評比和干部升遷;二是考核目標量化分解,上級政府將工作任務量化為可賦予分值的考核目標;[23]三是責任連帶,政策執行一旦出現問題,則層層追究上級主管部門的責任。在此考核機制下,面對中央政府的檢查督導,地方上下級政府官員之間基于共同利益的考量,常常處于“備考”狀態,聯合職業院校采取各種應對策略以確保考核過關;而職業院校為了獲得政府的資金支持和政策扶持,也會配合地方政府的應對行為。
從應然層面來看,職業院校與行業企業之間的緊密合作是有效促進鄉村社會體系產業鏈、技術鏈、教育鏈、人才鏈與創新鏈良性循環的重要保障。但是在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的實踐中,職業院校與行業企業兩個組織實體之間呈現出松散聯結的關聯結構,導致鄉村產業系統與職業教育系統表現出彼此脫嵌的實踐樣態,背離了國家政策制定所賦予職業院校與行業企業在鄉村振興中的責任使命。
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實踐中的產教脫嵌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其一,所設專業與涉農產業之間的脫嵌。當前職業院校的專業設置主要以電子信息類、財經商貿類和裝備制造類等熱門專業為主,缺乏對鄉村涉農產業的系統觀照。如有研究者對云南、廣西邊境民族地區14 所縣級農村中等職業學校進行調研發現,邊境民族地區農村職業學校專業設置未能根據農村發展需要進行合理布局,農村職業教育專業結構與農村產業結構之間存在相互脫節的現象。[24]有研究者對民族地區11 所涉農高職所設專業進行統計發現,11 所涉農高職平均開設專業39 個,其中涉農專業僅占36.34%。[25]有些職業院校即使開設了相關涉農專業,也存在涉農專業自身創新性不足、沒有跟上農村產業發展步伐等問題,難以引領農村產業的轉型升級。如有研究者指出,“種養類專業仍以傳統農作物種植、畜禽水產養殖為主,與綠色生態農業發展對接不緊密;旅游服務類專業仍以酒店管理、旅游服務為主,與現代康養、休閑農業發展對接不及時;財經商貿類專業仍以營銷會計、傳統物流為主,與農村電商、生鮮農產品物流發展不匹配”[26]。其二,教學內容與農業生產之間的脫嵌。研究對涉農高職院校教師進行訪談時發現,當前職業院校在教學內容上“普教化”傾向依然明顯,在涉農專業教學內容上過于注重理論知識的體系化,缺乏利用農業生產實踐過程中的工作邏輯來組織教學內容。此外,教學內容的更新速度滯后于農業轉型升級的進程,難免導致教學內容與農業生產實際的脫節。其三,教學場與實踐場之間的脫嵌。鄉村應用型人才的培養離不開職業院校“教學場”與行業企業“實踐場”的同頻共振,但由于職業院校與行業企業彼此之間松散的關聯結構,行業企業在涉農崗位提供、涉農實踐基地建設、人才培養方案制定等方面未能與職業院校進行通力合作,難免導致教學場與實踐場之間的脫嵌。
在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實踐中,培養更多“留得住、下得去、用得上”的鄉土各類人才理應是職業院校和鄉村社會的共同價值理念,但在現實境況下,由于“城鎮化”與“鄉村建設”的價值沖突,職業院校辦學目標發生偏移,“扎根鄉土”與“逃離鄉村”之間出現明顯的理念博弈,導致鄉土人才培養目標出現價值偏向。
伴隨著城鎮化進程,鄉村的人才、土地、資金等主要生產要素長期向城鎮流動,成為城鎮化發展的主要資本,城鎮加速擴展正在剝奪鄉村發展的主體資格。尤其是在傳統粗放式城鎮化模式下,一味注重城鎮規模體量的增長,忽視對鄉村人本價值、生態環境和文化資源的理性觀照,進一步加劇了“城鎮化”與“鄉村建設”的價值沖突,拉大了城鄉之間的發展鴻溝。在城鎮化的影響下,城市的基礎設施、教育醫療水平、社會保障服務等生活條件明顯比鄉村優越,城市完備的產業體系也為各類人才提供較多的發展機會。相較于城市優越的生活條件和較多的發展機會,“逃離鄉村”“跳出農門”等傳統思想至今仍然在鄉村社會中持續蔓延,甚至成為絕大部分鄉村學子努力學習的直接動力。研究者對石家莊市5 所職業學校調研發現,涉農專業學生中農村生源占比高達88.5%,但是這些農村生源的涉農專業學生最初的就學意愿并非是職業學校,而是普通高中,選擇中職涉農專業的部分原因也是為了升學;在就業地域選擇方面,他們的選擇占比從高到低依次為 城 市(75.7%)、縣 城(10.7%)、無 所 謂(10.7%)、農村(2.5%)、鄉鎮(0.4%)。[27]由此可見,通過教育手段來實現向城市流動是當前農村學子的普遍選擇,但是這明顯背離了“扎根鄉土”的鄉村人才培養價值理念。為了迎合學生的就業觀念和生涯發展取向,搶奪更多的生源以獲得更多的政府財政投入,以此實現自身的長足發展,職業院校尤其是涉農職業院校在辦學目標上發生了偏移,“離農”趨勢明顯。從招生方面來看,2020 年教育統計數據顯示,2020 年中等職業學校各專業大類招生比例中,農林牧漁類僅占5.12%,遠低于信息技術類(19.47%)、財經商貿類(11.90%)和加工制造類(11.00%);涉農專業招生比例低的現象同樣存在于高職院校中,2020 年普通專科分專業大類招生比例中,農林牧漁類僅占2.00%,遠低于財經商貿類(17.74%)、電子信息類(14.83%)、醫藥衛生類(12.96%)。①鄉村振興需要大批涉農人才來支撐鄉村建設,但是當前中、高職院校涉農專業學生招生比例低,再加上部分涉農專業學生同時還存在就業時向城市流動的潛在風險,難以為鄉村振興提供充足的鄉土人才。
地方政府作為政策執行鏈條中的中間管理方,之所以會在現實運行中出現“上下共謀”行為,除了受中央政策一統性、科層體制壓力和干部政績考核機制等外在因素影響之外,更為重要的是地方政府自身責任的公共理性缺失。因此,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制度建構的邏輯路向之一是要重塑政府責任,構建責任型政府,促進政策制定與執行環節之間形成閉環。
政府責任的重塑需要從樹立價值理念、轉換角色身份和轉變履職方式三個方面著手。首先,樹立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價值理念。政府價值是“政府適應國家、社會、公民和自身總體需要的一種效用和思想價值觀念的體現”[28],鄉村振興作為新時代黨和國家開展“三農”工作的總抓手,背后蘊含著黨和國家、社會和公民對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美好期待。政府作為國家意志的執行者、社會和公民利益的維護者,在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實踐中應樹立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價值理念,用價值理念來引導和規范自身行為,為政府責任提供合法性支撐。其次,從“自利者”角色向“引導者”和“服務者”角色轉換。當前行政權與財產權合二為一的權力形式促使地方政府逐漸形成一個利益整體,[29]此外,官員政績的考核機制也強化了地方政府之間的利益關聯,這導致地方政府“自利者”角色逐漸壓倒“引導者”和“服務者”角色。角色的定位總是與特定責任相關聯,在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中,地方政府應擺正自身的角色定位,回歸“引導者”和“服務者”角色身份,切實履行職責,運用權力來保障和引導職業教育更好地服務鄉村振興,而非謀取自身利益。最后,轉變政府履職方式,提升治理能力現代化。政府履職方式是政府履行職責的重要手段,同時也是政府責任理性回歸、政策執行環節順暢的重要保障。在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實踐中,政府一方面要從管理走向治理,要把“行政指令”式的科層管理轉變為基于“理解認同”式的價值治理,[30]引導職業院校、行業企業、鄉村社會等多元治理主體的價值目標共同朝向鄉村振興;另一方面要從層級化走向扁平化,主動借助信息技術的賦能力量,構建網絡化服務平臺,突破傳統層級化阻隔,為多元治理主體提供更多參與鄉村振興的機會,不斷提高政府的科學治理水平。
鄉村產業系統與職業教育系統融合互嵌離不開職業院校與行業企業的功能發揮。其中,行業是連接職業教育與鄉村產業的橋梁和樞紐,企業對強化產教融合、工學結合起著關鍵性支撐作用,職業院校對鄉村人才培養質量起著決定性作用。因此,加強校企合作、促進職業院校與行業企業之間的緊密關聯是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制度建構的邏輯路向之二。為此,需要從價值共識、結構要素、合作模式三個方面來加強校企合作。
首先,尋求互惠共贏的價值共識。職業院校和行業企業作為兩個完全不同的組織實體,在服務鄉村振興中都有自身的利益訴求,只有尋求互惠共贏的價值共識,并基于價值共識來為鄉村人才培養、鄉村產業技術創新等共同的行動框架提供規范性導引,才能突破單純以利益、責任、資源等為關系樞紐的合作困境,區別以往短期或一次性的校企合作,實現鄉村振興實踐中“校企命運共同體”的生成。其次,強化校企間的結構要素耦合。校企組織間的緊密關聯需要從雙方的結構要素上尋找耦合點。第一,職業院校所設專業要對接鄉村企業所涉產業,依托專業發展產業,以產業發展促進專業建設,形成“產教結合、以教促產、以產養教”的良性循環;第二,職業院校的課堂教學要對接鄉村企業的生產經營,以鄉村企業生產經營的工作邏輯來組織課堂教學活動,保證教學與生產的一致性;第三,職業院校的學生要對接鄉村企業的員工,招生即招工,校企聯合培養。最后,探索校企合作的有效模式。有效的合作模式是落實校企合作的機制保障,在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實踐中,要積極探索校企合作模式,打通職業院校與鄉村企業精準對接這一關口。為此,可以探索在鄉村創辦田間學院,把職業教育辦到鄉村里、田坎上,打破職業院校與鄉村企業的空間阻隔,強化專業與產業的有效銜接。田間學院既是職業院校與鄉村企業的溝通樞紐,也是職業院校功能發揮的空間延伸。
針對當前鄉村人才培養出現的價值偏向問題,需要從政策保障、供給側改革和社會宣傳三個方面對鄉村人才培養的價值目標進行糾偏,引導鄉村人才回流鄉村,這也是職業教育服務鄉村振興制度建構的邏輯路向之三。
首先,完善有關鄉村人才培養的制度框架和政策體系。一方面,國家和地方政府要構建完整的鄉村人才培養制度框架。從培養單位來看,要把普通教育、成人教育和職業教育整體納入鄉村人才培養中來,在課程模塊上體現“普職成統整”,在教學模式上體現“農科教統籌”,實現鄉村教育與鄉村人才培養的融合發展;[31]從培養過程來看,加強鄉村人才就業之前的綜合素質培育,同時也要注重對鄉村人才就業之后的技術技能培訓,及時更新技術技能知識,實現“職前職后一體化”培養;從培養對象來看,除了培育鄉村適齡學生之外,要加大對返鄉務工人員、退役軍人、傳統手藝人、致富帶頭人等的培訓,實現“學歷教育與培訓并舉”。另一方面,國家和地方政府要構建有關政策保障體系,為鄉村人才回流鄉村提供良好的環境。第一,加大對鄉村基礎設施建設,整體提升鄉村居住環境;第二,完善鄉村社會保障服務,尤其是提升鄉村教育、醫療水平,整體提高鄉村生活質量;第三,促進鄉村一、二、三產業融合發展,為鄉村人才提供廣闊的發展空間。其次,職業院校進行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一方面,國家和地方政府要加大對涉農職業院校和涉農專業的政策扶持,為涉農職業院校的校園硬件設施建設、涉農專業建設、師資隊伍建設、農業生產實訓基地建設等提供資金支持,保障涉農職業院校和涉農專業的基本辦學條件;另一方面,職業院校要調整自身專業結構,主動與當地農業產業結構對接,實現供給側與需求側的雙向耦合;此外,職業院校要加強自身的校園文化建設,樹立良好的“校風”、“教風”和“學風”,以增強職業院校自身的吸引力。最后,注重社會輿論宣傳導向。國家和地方政府要設置鄉村振興先進個人和先進集體的相關獎項,對在鄉村振興實踐中具有突出貢獻的個人和集體進行表彰;新聞媒體對返鄉就業人員、鄉村振興先進集體和個人的事跡要加大輿論宣傳,鼓勵和引導社會人才、組織團體積極投身鄉村振興實踐中來。
注釋:
①根據教育部網站 《中等職業學校(機構)學生分科類情況(總計)》 和 《普通專科分專業大類學生數》 整理計算所得,百分比數據采用四舍五入的近似值計算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