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禾
內容摘要:俄羅斯哲學家對理性主義自由觀進行反駁,強調自由非理性的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關于自由的思想很突出地體現在哲學小說中,通過小說的主人公和主要人物的語言來傳達他的哲學思想。本文運用哲學小說的解讀方法,來探究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學中的基本哲學思想。
關鍵詞:陀思妥耶夫斯基 哲學小說 靈魂深度 自由
不同于西方宗教史上關于理性與神性問題的討論,俄羅斯哲學對于神性自由與意識問題有著獨到的見解。人究竟是理性存在物還是自由存在物?自由是否必須服從理性,還是自由可以反抗理性?斯兵諾莎、黑格爾都對自由作出過理性主義傾向的定義,認為自由是對必然性的認識。
一.陀思妥耶夫斯基哲學小說的基本問題
有一種機械唯物主義觀點,認為人的思想活動不過是大腦的粒子運用。這種觀點顯然是簡單化了的觀點。俄羅斯哲學,俄羅斯哲學家眼中的人和世界。包括三個基本問題:人性問題、精神世界和自由問題。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學在這三個基本問題之上敘述了關于人的內在神性、人的形而上學和人的靈魂深度等深層人學問題。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俄羅斯作家,同時也是一位有深刻思想的哲學家。不像通常意義上的學院式的哲學家,他的小說是一種宗教哲學思想的探索和實驗,揭示著人的靈魂的深度與矛盾性,比宗教作家更具有問題意識和哲學意義。宗教作家以布道為旨趣,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探索問題為宗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督教的人中心論是基本思想,在此基礎上闡發了關于人的學說,豐富了現代基督教的基本思想;另一方面,深化了人的學說,使宗教神學理論轉變成了對人的精神深度的思考。
這樣與德國的神秘主義波墨和德國的唯心主義謝林的人學思想有所不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在精神的最深處仍然保留著人的形象。在中世紀基督教世界觀里,人與神的因素是截然分開的,神的最高的永恒存在,絕對者的身份是永恒不變的。人的境界永遠不可能達到神的境界。中世紀把人的完整性、動態性、向神的開放性和追求和實現理想的努力等屬性放到了次要位置。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文學中,人與神的關系得到了重新的確認。人和神是本質統一和相互補充的關系,是神秘的動態關系。神性是完整人性的理念,是動態人生的終點。一個具體的人在經驗的世界上,很難達到最終的完善和完全理想的實現,這只是一種有限的人的幻想。如果人的精神理想在這個世界上是不可能實現的,又因為人性的丑惡和世界的罪惡,就完全否認了人性本性中向神的傾向,最終會導致一種懷疑論甚至是無神論。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來,神性是人性的內在精神,神對人來說不是完全外在的東西,而正是努力的目標,路程的終點。這種狀況也是對上帝存在的一種心學的證明,既不同于本體論的證明,也不同于宇宙論的證明。
陀思妥耶夫斯基沒有把神看作是在人之外的主宰者,也不是自上而下地從恩典和圣愛的觀點來看人,而是站在人的立場上,確認神性是人的精神內在固有的之物。只不過這種神性不是現成的和明顯的給定物,而是經過人的生命的痛苦揭示出來的。神的存在,與其說是人的生命的前提,不如說是人的生命歷程的結果,它是人的生命及其命運的痛苦的結果,而不是一個預設的前提。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人可以放任自由,也可以無法無天,可以不信任神,甚至是反抗神。但是,人的精神歷程的結果又總是走向神,把自己的命運交給神人基督。這是他多部小說當中人物故事的結局。
二.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學中的人學觀念與文藝復興比較
在文藝復興之后,西方世界對人的觀點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可以總結為以下三點:
1.由于人的自我確立的人文主義,使得天堂與地獄、天使與魔鬼的觀念被拋棄了,人成為了自然的生物的人。
2.由于自然科學的重大發現,尤其是地理大發現和天文學的發展,打破了先前的神的秩序的有機宇宙觀。這使得人在無邊無際的宇宙空間面前感到了畏懼,不再是有自己的確定地位,失去了神的依靠而感到畏懼。
在帕斯卡爾的《思想錄》里,將人比作有思想的葦草。帕斯卡爾強調人的思想的偉大,同時表達了對于人自身的脆弱與無依靠這樣一種狀況的恐懼,在浩無邊際的宇宙面前人自身的一種恐懼。人失去了對神的依賴和自身存在的根基的恐懼。
3.在文藝復興之后,人獲得了“人的發現”的喜悅,人解脫了神的外在束縛,發現了自身的許多美好的東西,同時也獲得了創造的自由。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督教人道主義,從人的精神深處揭示神的存在,與其說是對神的證明,莫如說是對人的證明,是對人的存在和命運的辯護。他的人學觀念與文藝復興時期的人道主義者有很大的不同。文藝復興時期的人道主義者,在否定了外在的上帝權威之后,把人歸結為經驗、自然、生物的人,而拋棄或者說忽視了人的深層的精神存在。莎士比亞、但丁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人的觀念進行對比,更清晰地看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哲學小說的思想特點。
莎士比亞出色地表達了文藝復興時代人的一種內心的世界,使人的自然情感、欲望、激情、創造力、審美、善惡、崇高與卑鄙表現得十分的鮮明。莎士比亞的悲劇集中體現了他的人生智慧,常以犧牲和復仇為主題,反映了各種關乎善惡的人性的矛盾與沖突。但在莎士比亞的人學思想中,人的存在只局限于純粹的人的世界。
在但丁那里,人是神的宇宙中客觀秩序的一個有機部分,是客觀物質秩序中的一個階層,在人的上層存在天堂,在人之下有地獄。在這個客觀秩序中,有上帝,有天使,也有魔鬼,他們都是世界中的存在。在中世紀的觀念中,無論是上帝還是魔鬼,是天堂還是地獄,都是在人的生命之外的存在,和外部世界的現象一樣,具有實在性,這種觀點代表了中世紀的宗教世界觀。這種中世紀的世界觀與古希臘時期的世界觀具有密切聯系,并保留著一種有機的宇宙觀。在各種存在物都相互聯系的世界里,人只要順應這個世界的秩序,就可以安然其中。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揭示了這種世俗人道主義的內在缺陷以及在解決人的悲劇命運問題上的軟弱無力,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人的悲劇命運中尋找到了人的精神深處內在的神性。
陀思妥耶夫斯基重新找回了在近代所失去的上帝與魔鬼、天堂與地獄,為人重新地尋找生存生命的根據。但是,上帝與魔鬼、天堂與地獄不再像中世紀那樣是一種外部存在了,而是存在于人的精神深處。善與惡、天使與魔鬼之間展開戰斗,戰場是人的心靈,天堂是人的精神所往和虔信的安寧。地獄也不再是地下的客觀實在,而是人的良心發現的一種不安和他痛切的懺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后期小說包含深刻的宗教、哲學思想,他通過人物的命運來揭示神的存在,上帝深藏在人性的深處。
和通常的哲學家不同,這樣一種神的存在,不是思考與思辨的概念推論出來的,而是經過了人的生命歷程本身,經過人的痛苦和悲劇過程,通過這樣一些過程揭示出來的。神的存在對人的來說,與其說是前提,不如說是結果。人的生命歷程經過了痛苦和磨難,最后所達到的一個結果。
陀思妥耶夫斯基所重視的正是人生命的過程。在他的文學作品中,總是在為生存和命運辯護,他把人釋放到了一種完全自由的狀態。這樣的狀態下,人可以無拘無束,可以犯罪、悖德,甚至可以不信神乃至于反叛神。但是,這樣一些行動的結果,卻總是又走向了神??偸前炎约旱拿\重新地回歸到了神的存在。
奧地利作家茨威格《三大師》中說:
“在某些瞬間,他進入上帝、進入無限,他獲得了塵世里得不到的和諧。但是,在他的心中仍然保存著某種理性,他看似已經完全沉醉在超自然的狀態中了。那個殘忍的解析精神卻心懷疑慮地窺視著、測量著他渴望沉入進去的那片海洋的深度。”
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學的宗教觀念并不是對基督教或東正教的篤信,并不是沉浸在宗教神學之中,而是仍然保持著一種理性的認識。
三.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學中靈魂深度的哲學思想
Russischer Gedanke,Gedanke直譯為思想,但是更為確切的譯詞,是精神、理念。俄羅斯思想不直接面對社會政治經濟,而是以揭示人性的深度為基本宗旨。俄羅斯哲學家古留加《俄羅斯思想及其創造者》:如果生產增長,警察得力,就不會發生任何壞事。那么,俄羅斯思想就不復存在。俄羅斯思想關注的不是外部狀況以及社會的政治經濟問題,而是人的內在精神的問題。
《罪與罰》的主人公拉斯科爾尼科夫那里,平凡意味著平庸、卑賤、無用,非凡等同于偉大、神圣等觀念。這樣一些觀念,在他的犯罪中起了決定性作用。觀念與人的精神、靈性相通,而不是完全取決于社會環境。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期文學的思想特點。
《罪與罰》中的拉斯科爾尼科夫為了人的生存理念而超越了犯罪與合法的界限,善與惡的界限。在《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小說里面,伊凡卡拉馬佐夫提出“何必要認識那見鬼的善惡?既然要付出如此昂貴的代價?!奔热灰冻鲞@樣沉重的代價,那何必要認識善和惡兩者的界限。無論是拉斯科爾尼科夫還是伊凡卡拉馬佐夫,都已經站在了“善惡的彼岸”?!吧茞旱谋税丁斑@樣一個思想,在十九世紀六七十年代,不僅在俄國而且在歐洲,都是不被人所理解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這里,這種思想卻得到了心靈的表達。
人的形而上學相對于心理學具有哲學上更深層的高度。文藝評論者常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是心理小說,如果仔細地辨析一下,這樣的說法并不確切。因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學并沒有完全停留在心理的境界,沒有停留在一般意義上的心理學的層面。從心理學維度考察人性,在人的心理現象層面上,把握人的氣質和個性。心理維度的兩個特點:
1.心理維度是作為人自然生活的一部分。
2.心理維度既受到周圍環境的影響,也對外部世界作出反應。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有對于人物內心世界的描寫,比如說描寫“地下室人”的內心獨白和自我內心矛盾。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人物內心世界的描寫目的是通過經驗的心理現象來開啟人的存在的形而上學維度。就是更深層的,精神的和形而上學的維度。形而上學維度人學觀念的特點:
1.人的個性具有獨立自主性,可以自己決定自己,不為外部世界所左右。人的存在不僅僅是自然世界序列的一部分,他的個性具有獨立自主性。人性的根本上的聯系環節或者決定因素,不存在被環境決定的因素,而是取決于縱向的、深層的或者更高的存在這樣一種關系之中,一種神性存在的關系之中。
2.人本身不僅有自主性,在世界中占有核心地位,是一切價值和認識的出發點。這也是西方基督教中“人中心論”的基本觀點,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學思想的一個基本出發點,是一切價值和認識的出發點。我們看到形而上學的維度,實際上就是哲學史上定義的人本主義的基本立場。
3.陀思妥耶夫斯基沒有僅僅停留于個體的主觀性,不僅限于表現孤立的個人之間的對立和斗爭,而是企圖超越個性的主體。他人的存在不是被當作外在的對象來認識的,而是被當作另一個主體來感受的。這樣以來,人與人之間關系不僅是一種主觀和客觀之間的認識關系,而是主體和主體之間的感受關系。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晚期的小說中,主人公被深層的道德問題、哲學問題和宗教問題所困擾。這些問題不能單純用簡單的心理學、邏輯推論或者科學認識的方法來解答。俄羅斯哲學所探求的深層問題不是簡單的心理過程,而是存在直覺、幻想、預感、宗教情感等潛意識的內心活動。這些顯然不在經驗的心理活動范圍之內。這些都具有某些神秘的宗教性質,而不是通常的日常經驗和科學認識的性質。
在這樣一些境界里面,人不是憑借理性來判斷,而是用心來進行體驗。把人的理性的判斷,和人的心理、心靈的體驗加以對照來講,說明俄羅斯哲學中具有深遠的過程意識。俄羅斯的哲學家,往往強調心靈的體驗。
這也能體現出俄羅斯哲學與西方哲學的基本宗旨有所不同。西方哲學家認為理性的判斷和邏輯的推論對人的認識起決定性的作用。俄羅斯哲學則更加注重心靈的感知、心靈的體驗,甚至是一種神秘的交流。
在理性視之為不可能性或者極端個人主義的地方,存在主義哲學家卻看到了哲學思考的開始。存在主義不是以經驗事實或者理性法則為終點界限,而是從人的生存愿望、生存事實出發的。存在哲學理論中的自由意志是一切進行哲學思考的出發點,并不是只有必然性的現實才是哲學思考的出發點和歸宿。這也體現出理性主義哲學和存在主義哲學存在的差異。
《地下室手記》的主人公——地下室人的獨白,就是心靈地下室的聲音。他對人的理性特點逐一加以質疑和否定,展現了人的自由的更深層含義——不是必然性之內的自由,而人的心靈深處潛藏的這樣一種無可消除的需要和永恒的夢想——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
在《地下室手記》中主人公描述不確定的愿望,給人們以完全隨心所欲的狂人印象。事實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比這個文學印象更加深刻。他的自由學說并不是說,自由應當毫無限制,人可以憑借其自發的愿望為所欲為,無法無天。在理性主義的哲學時代,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于自由意識的強調,為了反駁理想主義者對于自由精神的扼殺。
另一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通過文學小說的方式,對小說人物具體的命運揭示自由在世界上的矛盾和悲劇。在小說中,將劇情人物釋放到了超越社會立法、規范和傳統觀念的完全自由的狀態之下,從原初的絕對自我開始,然而這樣的自由卻變成了一種恣意妄為、自以為是,結果就帶來了自由本身的毀滅。對自由是一種毀滅,同時也毀滅了人本身。
通過人物的自由思想的命運,得出這樣的結論。最后,在基督耶穌那里重新確立了人的形象,也重新確立了自由的含義。
《罪與罰》的拉斯科爾尼科夫、《群魔》里面的斯塔夫羅金,還有《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伊凡卡拉馬佐夫這樣一些人物,他們都有自己的自由觀念和理論,并且按照這些理念來生活,他們的命運也證明了人應當走自由之路,但是自由之路并不等于自然本能,也不等于服從低級的本性的那種隨心所欲。
“當人在自己的自由的恣意暴行之中,不想知曉更高級的東西,高于人的東西的時候,自由就變成了奴役,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走向了毀滅。任性的自由消滅了自由本身,轉向了自己的對立面,導致人自身的滅亡。”
這樣的自由內在必然地導致了奴役和對于人的形象的摧毀。人所遭受的不是外部施加的沉重懲罰,而是內心開啟的神性來折磨人的良知。人在自己選擇的黑暗和空虛中,因神性的焰火而喪失生命。
參考文獻
[1]徐鳳林.《俄國哲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2]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記》[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作者單位: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