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非瓷器情緣：《蜻蜓海》

盧敏 杜冰蕾

摘 要：肯尼亞女作家伊馮·阿蒂安波·歐沃爾的《蜻蜓海》是第一部非洲作家以“一帶一路”及鄭和下西洋為背景的厚重之作。小說以多線條錯綜交織的敘事方式，講述肯尼亞帕泰島女孩艾雅娜和中國的不解之緣，表現當代中非交流的“回歸”主題。小說中，瓷器是連接中非六百多年交流的重要物證，也是男主角賴金表達愛情的信物，艾雅娜和賴金的戀愛和婚姻象征著當代中非合作的美好前景。

關鍵詞：非洲文學 伊馮·阿蒂安波·歐沃爾 《蜻蜓海》 鄭和 一帶一路

肯尼亞女作家伊馮·阿蒂安波·歐沃爾（Yvonne Adhiambo Owuor，1968— ）是當代國際知名度較高的非洲作家，曾獲凱恩非洲文學獎（Caine Prize）、肯尼亞喬莫肯雅塔文學獎（Jomo Kenyatta Prize for Literature）。其長篇小說《蜻蜓海》（The Dragonfly Sea，2019）是第一部非洲作家以“一帶一路”及鄭和下西洋為重要歷史背景的小說，得到國際讀者和學界的一致肯定，評論刊發于《泰晤士文學副刊》（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人物》（People）、《名利場》（Vanity Fair）、《東非人》（The East African）、《科克斯書評》（Kirkus Reviews）、《亞洲書評》（Asian Review of Books）等主流媒體。小說的創作靈感來自非洲的“中國女孩”姆瓦瑪卡·夏瑞福（Mwamaka Sharifu），但是通過對比國內相關報道可以看出，小說中的艾雅娜（Ayaana）和夏瑞福幾乎完全不同，她是到中國留學的非洲學生的集合，因此小說超越了一般傳記或寫實的意義，具有更高的象征性。小說中的瓷器是連接中非六百多年交流的重要物證，也是表達當代中非愛情的信物。本文將從瓷器物證、瓷器寄情、瓷器修復三方面細致解讀瓷器在小說中的重要象征含義。

一、瓷器物證

2005年是鄭和下西洋六百周年，國內外都掀起了一股鄭和研究熱，最讓媒體興奮的研究成果是東非沿海地區確有鄭和海員的后裔。肯尼亞帕泰島女孩姆瓦瑪卡·夏瑞福母親的頭發經DNA檢測，被認為是中國后裔，夏瑞福由此獲得中國教育部特批的公費留學名額，到南京中醫藥大學學習。a

關于非洲有鄭和海員后裔的說法最早出現在美國作家李露曄（Louise Levathes）關于鄭和的傳記《當中國稱霸海上》的后記中。b隨后美國記者紀思道（Nicholas Kristof）在《紐約時報》上發表《1492：航海先篇》（1492：The Prequel），詳述了他在肯尼亞帕泰島尋訪到一些自稱是中國后裔的當地居民的情況。c南非中文報紙《僑聲日報》馬上轉載了紀思道的報道，同年8月又報道，有臺商在索馬里摩加迪沙也曾遇到自稱是鄭和船隊后裔的當地人，并聽說索馬里南港口城市基斯馬尤附近有個“鄭和村”。

當時駐南非記者李新烽從2000年開始赴實地調查，在《人民日報》、《人民日報》（海外版）分別發表了12篇“踏尋鄭和在非洲的足跡”和20篇“非洲尋訪鄭和遺跡”系列報道，其中包括帕泰島上西尤村（Siyu）里自稱是中國人后裔沙里夫家庭（Mwamaka Sharifu）的報道。d之后李新烽還出版了專著《非洲踏尋鄭和路》（2013），英文版為China in Africa：In Zheng He’s Footsteps（2018）。

中國考古學者也不斷赴肯尼亞調研，發現了眾多與中國相關的遺跡遺物。非洲東部沿海地區挖掘出的大量瓷器、博物館和島民家中的瓷器以及古墓上鑲嵌的瓷器都是考古界考證中國古船隊到達此地的重要物證。丁雨、秦大樹的《肯尼亞烏瓜納遺址出土的中國瓷器》e和秦大樹的《在肯尼亞出土瓷器中解碼中國古代海上貿易》f等文獻都充分證明鄭和到達肯尼亞東部沿海地區。在《蜻蜓海》中，瓷器不僅是古代中非交流的象征，而且觀照當下，反映出改革開放40年中國的巨變，而賴金修復的破碎陶瓷花瓶象征著中國人善于應對破碎的局面，具有超強的修復能力和智慧。修復好的瓷器不是原件的再現，而是新舊材料的巧妙結合，是重生的象征。

歐沃爾以《蜻蜓海》為名，是要寫一篇關于海洋的故事，所有的人物和重要的故事情節都與海洋相關。小說中，艾雅娜得益于中國“一帶一路”復興海上絲綢之路計劃，在鄭和下西洋六百年后有幸被選為中國后裔，乘賴金船長的“國龍”號貨船到中國留學。預科結束后，艾雅娜選擇了海洋科學研究，畢業后回到帕泰島成為一名海員。從小說標題《蜻蜓海》到艾雅娜乘貨船到中國，再到選擇海洋研究專業這些關鍵點來看，作者通過刻意的安排讓女主角的鄭和海員后裔身份在小說創作中獲得內在邏輯性。大衛·阿米蒂奇稱此書“令人驚嘆”，“海洋之子”艾雅娜是個“令人著迷的人物”g。

在小說中，“蜻蜓海”指綿延11000公里的印度洋h，此名源于每年印度洋上隨季風遷徙的蜻蜓。每年十月，數百萬只蜻蜓乘著季風從亞洲飛越印度洋來到非洲東海岸，次年一月再返回，是印度洋上的一個奇觀。中非交流也像蜻蜓往返一般，2010年肯尼亞帕泰島上來了11位中國游客，他們反復談到鄭和、尋訪古跡、觀察島民生產生活方式、給接待的島民紅包。三個月后，其中6位中國游客在肯尼亞國家博物館工作人員的伴隨下又來了，收集島民的DNA。之后，電視、收音機里播出島民中有中國血緣的消息。這些中國游客想要找一位中國后裔到中國去，作為中非友誼的橋梁。長得和媽媽一樣“膚色較淺、眼睛細長、像鳥腳一樣纖細苗條”i的艾雅娜被選為中國后裔。

在此過程中，瓷器贈送成為最重要的儀式。第一次是中國游客來到帕泰島找到艾雅娜，將瓷器等中國傳統藝術品作為禮物贈送給她；第二次是艾雅娜準備離開帕泰島前往中國時，在送別儀式上，肯尼亞老外交官交給了艾雅娜一塊新近發現的中國古代瓷器殘片，用“中國制造”的紅色毛氈包裹著，放在一個黑金色的木盒子里。這兩次瓷器贈送儀式表明中國和肯尼亞兩國都對重續友誼和交流寄予厚望，而中肯加強交流合作對世界局勢穩定起到微妙而關鍵的平衡作用。這背后是中國智者形象“姆則·基拓那·基皮非特”（Mzee Kitwana Kipifit）憑借自己的研究證據和智慧巧妙推動的。他曾是北京高官，退休后隱居武漢，一年間查閱到很多鄭和下西洋的資料，于是前往肯尼亞探尋。他在帕泰島流連忘返，被當地人接納，尊稱為“姆則”（長者之意）。中東地區動蕩之際，他給中國高層人物寫了一封信，題為“一帶一路、文化與機遇”，此信得到回應。艾雅娜被選為“中國后裔”的消息轉移了當地人對西方媒體上“阿拉伯之春”的興趣，中肯交流合作迅速推進。

二、瓷器寄情

艾雅娜臨行前，媽媽穆尼拉（Munira）給她做海娜，內心波瀾起伏：艾雅娜快21歲了，比當年自己錯付真情時要大一些。穆尼拉原本出身于當地望族，但是在蒙巴薩上大學期間錯付真情，被拋棄，也荒廢了學業。她帶著女兒回家后，父母難以接受此家丑，搬離了帕泰島。艾雅娜出生那年應該是2010年，這年中國GDP首次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j，中非合作論壇已連續召開10年，各種務實合作項目快速推進，中非合作改變世界秩序的勢頭也越來越強勁。

艾雅娜作為中國后裔，在中國看到的都是改革開放最輝煌的成果。她在南京、西安、北京、上海等地參加各種文化交流活動，受到至高禮遇。她在廣東參觀了西非人聚集的生活區，看到很多像她一樣的“混血孩子”。如果《蜻蜓海》只是艾雅娜的故事，那就只能停留在官方敘述層面，無法深入到中國改革開放過程中遇到的困難、險灘、矛盾和斗爭，無法揭示中國成功背后人民做出的貢獻和付出的代價。而賴金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的親歷者，恰好彌補了這一點，這也展示了非洲作家對中國國情的深層了解和掌握。

賴金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弄潮兒，大起大落的人生非常戲劇化，但一切又都是在表面波瀾不驚的狀況下發生的，可以說作者對中國的處事之道拿捏得相當精準。賴金出生在天津高官家庭，但母親早逝，他與繼母不合，留學香港、加拿大，后回國成為商海新貴。1995年新年，賴金夫婦在北京一家高級餐館參加慶祝會時，發生大火。賴金的妻子梅杏葬身火海，賴金二度燒傷。之后，賴金賣掉所有企業、地產，只留下收藏的名貴字畫，帶著求死的心情一路開車到廈門。但到廈門看到媽祖后，他改變了想法，后通過在上海海洋大學學習和在新加坡工作，他當上貨船“清瑞”號船長。

2015年后，賴金接到電話，讓他從東非運回一些鄭和沉船的遺物碎片，以及送中國后裔艾雅娜來中國。“國龍”號漫長的航行是對鄭和下西洋的呼應，雖然跨越六百多年，但艾雅娜還是要通過海盜和暴風雨的考驗，才能成為真正的鄭和海員后裔。索馬里海盜與“國龍”號短暫交火，明白它的嚴密武裝配置后，不再戀戰。暴風雨不僅考驗了艾雅娜，還創造了賴金“英雄救美”的機會。兩個熱愛大海、心靈相通、身體受過傷的人，重新發現自己生命的力比多，用身體撫慰彼此。同時，他們又都是理性的成年人，知道自己當下的使命，在“國龍”號登陸后，各奔前程。對于艾雅娜來說，一切剛剛開始，而對于“國龍”號來說，一切即將結束。

賴金回國后又遭遇一系列變故，進了監獄。出獄后，他連看大門的工作都找不到，到處碰壁。后來，他來到浙江嵊泗做了一名陶瓷工，先后給艾雅娜寄去兩只陶瓷花瓶，其中一個是淚滴狀的：

一個大淚珠形狀的黑漆花瓶——鑲嵌著紅色、綠色和琥珀色的海玻璃碎片。上面的圖像、漩渦和螺紋創造了一個三維景觀，羽毛樣燃燒的火，引來一只在黑漆夜晚奔跑的近似藍色的神秘生物，燈光從不同角度照射，它就像會動一樣。花瓶散發出一股淡淡的夜來香的芬芳，仿佛黏土中加入了花的精華。

這個花瓶的造型和圖案與賴金和艾雅娜當時混亂迷惘的心理狀況相吻合。他們都在找尋真正的精神寄托和情感歸屬。

三、瓷器修復

艾雅娜對這兩個花瓶備感珍惜，而此時她也正陷入土耳其同學科瑞（Koray）的糾纏中。艾雅娜的“后裔”身份是吸引科瑞的根本原因。科瑞想通過艾雅娜接近中國高層官員，操控中國商貿中的一些關鍵點。艾雅娜看穿了他的邪惡用意，氣急敗壞的科瑞乘艾雅娜不在時打碎了兩個花瓶。破碎的花瓶是艾雅娜情感危機的寫照，此時她一面承受科瑞的脅迫，一面為失蹤的精神父親穆希丁（Muhidin）擔憂，絕望之中她不顧一切地去找寄給她花瓶的人。在嵊泗，她驚喜地找到了賴金，深深地理解了“破釜”的含義，在賴金棲身的廢棄燈塔里住了兩天。不久，她收到賴金修復好的花瓶。這件瓷器本身是黑色的，賴金用來修補的材料是清漆、金和銅，這種修復法不掩蓋裂縫，而順著裂縫創造出新的、美麗的圖案。黑黃兩色是非常完美的組合搭配，如果作者用黑色和金色這兩種顏色來象征中非兩國人民的不同膚色，那也暗示中非人民之間有著天然的互適性。

賴金修復的花瓶給予艾雅娜一定的情感支持，艾雅娜的再現也帶給賴金更多的陶瓷創作靈感，但是他們的愛情，正如中非合作，還要走過很多坎坷，克服很多困難，還要面對各種不滿、質疑和責難。面對復雜的人生，他們一直在探尋自己的身份，想要回答大海“你是誰”的問題。艾雅娜到中國后發現自己一點也不像中國人，但是獲得學位，回到故鄉，她的裝束變了，短發也是中國發型師給她按國際歌星蕾哈娜（Rihanna）的發型剪的，大家都說她是中國人。中國的高等教育和經歷無疑塑造了新一代獨特的肯尼亞帕泰島女孩艾雅娜。

艾雅娜還要面對阿拉伯世界的動蕩局勢給她帶來的家庭倫理難題，她有了一個三歲的小妹妹阿比娜（Abeerah），是穆尼拉和穆希丁的女兒。雖然艾雅娜一直將穆希丁當作自己的父親，但是穆尼拉是和穆希丁的兒子齊利亞布（Ziriyab）結婚了。只是他們結婚沒多久，齊利亞布就失蹤了。穆希丁幾年也沒有找到兒子，還被當作恐怖分子關進了內羅畢的監獄。艾雅娜去中國前，穆希丁剛從監獄逃出，趕上給艾雅娜送行。之后，穆尼拉和穆希丁搬到莫桑比克的彭巴（Pemba）生活在一起。2016年，齊利亞布回到帕泰島，原來他在出海時被恐怖分子抓去做了替罪羊，幾經輾轉在阿聯酋給釋放了，他同樣要面對三歲的小妹妹這個倫理難題。穆希丁出海一直未歸，后來他的戒指被漁夫打撈上來。最后，穆尼拉和齊利亞布帶著阿比娜去了莫桑比克。

艾雅娜遇到的家庭倫理難題是充滿仇恨、戰爭、混亂的外部世界強加給他們的，男性遭到殘暴世界的迫害而精神死亡，女性用她們的身體撫慰、喚醒僵死的靈魂。在暴力摧毀人倫的世界，唯有女性的身體和愛心是常倫。賴金棲身的燈塔在規劃建設中被拆除，他選擇來到肯尼亞。賴金和島民一起捕魚、修船、造船，和姆則·基拓那·基皮非特流連于古墓之中，與鄭和海員的幽靈進行跨越時空的溝通。最后，賴金和當年留在帕泰島的鄭和海員一樣，凈身更衣，皈依帕泰島的神靈，他被稱為賈馬爾船長（Nahodha Jamal）。

“入鄉隨俗”是中國人融入非洲社會的傳統原則。艾雅娜和賴金都不急于結婚，他們想弄清“中國對非洲”和“非洲對中國”究竟意味著什么。他們發現中國和非洲有時就是他們個人，而有時又是國家和民族，個人、國家和民族總是糾纏在一起，很難分開。帕泰島上的居民卻等不及了，他們直接給這對戀人舉辦了隆重的婚禮。

中國在21世紀的復興常被比作給世界帶來了“大地震”，中國在非洲的在場引起世界的關注，其中不乏西方的警覺、恐懼和污名化。《蜻蜓海》以世界政治風云變化為大背景，從非洲人主體性角度出發，坦然而自信地肯定中非交流悠久的歷史淵源、和平而非殖民侵略的本質。《蜻蜓海》通過瓷器情緣充分肯定當今中非交流是鄭和下西洋的新篇章。

a China Daily.Is This Young Kenyan Chinese Descendant？[EB/OL].http：//www. chinadaily.com.cn /English / doc/2005-07/11/content_459090.htm [2021-1-20].

b Louise Levathes.When China Ruled the Seas：The Treasure Fleet of the Dragon Throne，1405–1433[M].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1994：199.

c Nicholas Kristof. 1492：The Prequel [N].New York Times，June 6，1999.

d 李新烽：《一組采寫了6年的報道——“踏尋鄭和在非洲的足跡”系列報道采寫體會》，《新聞戰線》2005年第9期，第30頁。

e 丁雨、秦大樹：《肯尼亞烏瓜納遺址出土的中國瓷器》，《考古與文物》2016年第6期，第26—46頁。

f 秦大樹：《在肯尼亞出土瓷器中解碼中國古代海上貿易》，《中國中小企業》2018年第10期，第61—65頁。

g David Armitage.Water，Water Everywhere[N].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6099，21 February 2020：10.

h April Zhu.Reading the Dragonfly Sea[EB/OL].http：// brainstorm.co.ke/category/ literature/ [2021-1-20].

i Yvonne Adhiambo Owuor.The Dragonfly Sea[M].New York：Alfred A. Knooph，2019：20.（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j 王菁：《日本公布2010年GDP數據 證實首次被中國超越》，《中國日報網》2011年2月15日，見網址：http：//www.chinadaily.com.cn/hqgj/2011-02/15/ content_12008168.htm [2021-1-20].

基金項目：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非洲英語文史”（19ZDA296）的階段性成果

作 者： 盧敏，文學博士，上海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上海市世界文學多樣性與文明互鑒創新團隊骨干成員，研究方向：外國文學；杜冰蕾，上海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外國文學。

編 輯：趙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