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蓉,顏鵬飛
(1.湖北大學 商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2.武漢大學 經濟與管理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近代中國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遭遇西方資本主義的強烈沖擊,歷經“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近代中國保險史則是整個經濟社會曲折發展歷程的縮影。保險是一種特殊商品,其承擔商業活動中分攤損失、轉移風險的功能,并作為一個獨立部門從生產過程分離出來,其必要前提是商品經濟充分發展以及社會分工的高度細化。19世紀的中國,封建機體內已孕有保險組織的原始形態和保險思想,但因缺乏一定的經濟社會基礎和商品經濟制度,終未完成向以商業保險為標志的近代保險轉型。與之相反,西方資本主義經濟迅速發展,資本主義形式的保險早早地開啟了對外擴張活動,中國則被一步一步拖入世界保險市場體系之中。目前,受限于資料,近代中國保險史研究呈現出不平衡性,多集中于研究華商保險業,鮮有文獻對在華的西方保險業加以總結和分析,從而無法形成對近代中國保險業的全面認識。(1)據“中國知網”統計,從1993年至今,以近代保險史研究為主題的文章共有269篇(包含碩博論文),尤其是2000年以后,每年平均發表文章12篇,說明隨著保險業改革開放的深入,學界日益重視有關保險史的研究,這也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資料。但是,這些文章存在的問題也很明顯,主要表現在:其一,就研究史料來看,雷同之處較多,史料發掘不足。其二,就研究對象來說,明顯偏重于華商保險業。其三,就研究內容來看,缺少對保險史實的細致分析和整體特點的剖析。總之,對中國保險史的研究呈現出不平衡性,關于近代在華西方保險業的研究非常少,例如,《中國保險史》共10章,其中關于西方保險業的部分僅4節,甚至沒有獨立成章。因為自新中國成立以后,隨著西方保險業從中國保險市場退出,它們所有的內部檔案文獻也隨之而去,使得學界對近代在華西方保險業的研究非常困難。本文以大量的英文檔案及近代中英文報紙等第一手資料為基礎,結合近代中國保險市場的典型案例,從探討西方保險業與近代中國保險業的關系出發,梳理近代中國保險業發展過程中存在的深層次問題,進而深入剖析近代華商保險業的發展困境,力圖呈現近代中國保險業整體歷史狀貌及主要特點,總結其歷史教訓,為當今中國保險業的發展提供歷史鏡鑒。另外,通過回顧近代中國保險業這段艱難發展史,我們可以更深刻地理解,只有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保險業才能實現百年崛起的偉大夢想。
19世紀的中國處于封建社會晚期,而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正處于發展擴張期,馬克思和思格斯闡釋這一時期世界經濟發展的客觀規律時講道:“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資產階級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1],近代中國保險業發展的進程也符合這一客觀規律。19世紀初,隨著資本主義的擴張,英國商人把商業意義上的保險帶到中國,嫁接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經濟機體之上,近代中國保險業被逐步拖入資本主義世界保險市場體系之中,被迫納入世界歷史進程,并在一開始就從屬于西方保險業。
歷史上,中國封建機體內已具有初步的保險思想,并產生了保險組織的原始形態。隋唐、宋明時期興盛的“義倉”“廣惠倉”“社倉”制度是中國相互保險的雛形;明清時期大西南地區的“麻鄉約大幫信轎行”和北方的鏢局、鏢行,則凸顯了運輸保險的端倪;歷代王朝將荒政體系及其救災賑災防災政策,視為治國理政的頭等大事,這也是原始形態的社會保險保障、救濟體系。然而,中國古代商品經濟是掙扎于自然經濟磐石夾縫中、緩慢發展的次生經濟形態,使得植根其中的原始形態保險缺乏實現質變的物質基礎。
19世紀以后,在世界經濟發展潮流中落伍了的中國,同樣也沒有完成從原始形態保險向以商業保險為標志的近代保險的轉型。直至1805年,廣州出現了中國第一家保險公司,諫當保險行(Canton Insurance Society)[2],拉開了中國近代保險業的序幕。起初,保險業服務對象主要是在華外商;保險業務集中在少量沿海開放口岸,大部分由洋行代理。據不完全統計,1838年,廣州開設的洋行約有55家,在粵工作的307名外籍男性中有20名為保險代理商,主要代辦15家外商保險公司(如倫敦保險公司、聯盟保險公司、海上保險公司)的在華保險業務[3]15。
19世紀中后期到20世紀前期,以英國為首的西方保險業在中國得到了長足的發展,確立了市場壟斷地位。一方面,西方保險業在中國已發展壯大,編織了一個由沿海到內地的保險網絡。1866年,外商保險公司及其代理集中于香港、上海、廈門、福州、汕頭、天津等6個口岸城市,共102家[3]90-92;到了1894年,外商保險公司及其代理已經從沿海深入內地,包括上海、香港、澳門、臺灣、牛莊、北平、天津、漢口、宜昌、重慶、煙臺、鎮江、蕪湖、九江、寧波、溫州、福州、廈門、汕頭、廣州、海口、北海22個城市,共有680個代理處[4]65。另一方面,西方保險業在華的資本和規模迅速膨脹。據上海英國領事報告統計,1875年當時上海6家保險公司諫當、于仁、揚子、保家行、華商保安、中日水險等的總資本共達57萬英鎊,按當時匯率折算約合白銀200萬兩左右。到1895年底,這6家保險公司的額定資本已達近1 000萬兩,在不計算通貨膨脹等影響因素的情況下,資本平均漲幅近5倍,其中怡和洋行下屬的諫當保險公司增長了將近18倍[5-6]。值得注意的是,隨著保險意識的傳播,保險利權的外流,直接刺激了華商保險業的誕生,“自通商以來,設有保險之行。以遠涉重洋,固能保全血本,凡我華商無不樂從而恒就其規也”。(2)參見近代《上海新報》1865年5月27日文章,標題為《新開保險行》。19世紀70—90年代,以保險招商局為代表的第一批華商保險公司,打破了西方保險業獨占市場的局面,但是市場競爭力較弱,外商保險公司仍占據市場主導地位。民國學者沈雷春感慨,在華的外商保險公司資產之雄厚,營業額的體量,“遠非華商保險公司所能企及”。[7]386為了保障英國保險機構在中國的既得市場和利益,英帝國保險業壟斷組織——英國海外火險委員會(Fire Office’s Committee Foreign,FOCF,1869—1985年)陸續在香港、上海、天津、漢口設立分支機構,即四大洋商火險公會。FOCF以四大洋商火險公會為中心,建立了一個全國性的管理機構網,并且建構了一套以再保險和保險費率為核心要素的市場控制模式[8],成為操控近代中國保險市場的“太上皇”。
隨著西方保險業在華壟斷地位的確立,近代中國保險市場被迫卷入世界保險市場之中,不斷給英國等保險大國輸送分保業務,被置于西方保險市場的從屬地位。分保亦稱再保險,俗稱保險的保險,可以使一部分風險轉移到另一公司。甲午戰爭之后,上海發展成為中國的保險中心,從而被納為倫敦國際再保險中心的一個分支。據統計,1904年在上海經營業務的外商保險公司數增加至170家,天津有83家;到了1912年,在上海經營業務的外商保險公司已經增至229家,增長速度驚人。上海市場以英商保險業實力最強,英商代理占據絕大多數。1892年,上海地區共有124家外商保險公司在華設立了代理,其中英商保險公司高達75家,占比達60.48%;到了1894年,在上海設立代理的外商保險公司短短兩年時間增加了14家,上升至138家,英商保險代理機構的數量仍占絕大多數,超過55%,(3)數據來源于近代香港每日新聞辦公室(Daily Press Office)主持編撰的叢書:‘The Directory & Chronicle for China, Japan, Corea, Indo-China, Straits Settlements, Malay States, Sian, Netherlands India, Borneo, the Philippines, &c for the year 1904’,第173頁至288頁;‘The Directory & Chronicle for China, Japan, Corea, Indo-China, Straits Settlements, Malay States, Sian, Netherlands India, Borneo, the Philippines, &c for the year 1912’,第952頁至955頁;‘The Directory & Chronicle for China, Japan, Corea, Indo-China, Straits Settlements, Malay States, Sian, Netherlands India, Borneo, the Philippines, &c for the year 1892’第140頁至142頁;‘The Directory & Chronicle for China, Japan, Corea, Indo-China, Straits Settlements, Malay States, Siam, Netherlands India, Borneo, the Philippines, &c for the year 1894’,第144頁至146頁。“隨著當地市場的發展,這些公司通過舊有的聯系還能夠吸引再保險業務到倫敦,并逐漸取代之前的直接保險業務”[9]。由于上海眾多的市場主體以及強大的承保能力,逐漸成為了中國的分保中心,成為倫敦國際再保險中心的重要分支,連“臺灣業務需要的分保,都在上海處理”,(4)參見《保險知識》1949年2月刊發的一篇匿名文章,標題為《香港成為分保中心》。向倫敦輸送了大量的再保險業務。需要強調的是,上海外商保險機構以上海洋商火險公會為中心結成了再保險聯盟,從而壟斷了上海再保險市場,控制了華商保險業。20世紀30年代,直保市場中華商所占份額與外商平分秋色,甚至略高于外商,“華商占六、洋商占四”,但卻不斷給外商保險機構輸送分保業務,造成保費大量流失。據初步估算,外商保險機構從中國攫取的保費,年均在2 700—4 500萬元不等,占中國總保費的90%,其中因再保險分得保費約為1 900—2 900萬元[10]。
近代中國保險業被拖入世界市場之后,陷入不公平的市場秩序中,華商保險業發展舉步維艱。然而,致使近代中國政府一直未對保險市場進行實質性或有效性管理,致使近代中國保險業呈現出一種失衡的畸形狀態,其主要表現如下:
第一,市場主體結構失衡,外商保險機構長期占據主導地位。一方面,近代中國保險市場上,外商保險機構數量遠高于華商保險機構,成為市場最大主體。據統計,1862—1871年,僅10年在上海就有9家外商保險公司成立;另外,在上海的外商保險代理行,1860年僅有26家,1894年上升至170家,翻了近7倍。20世紀之后,外商保險機構在華發展進入了一個相對穩定期。1912年,在上海經營業務的外商保險機構高達229家。一戰后,協約國方的保險機構退出中國,在上海經營的外商保險機構有一定的減少。到1937年,在上海營業的外商保險機構約200家,而同期的華商保險機構僅30家而已[11]。另一方面,20世紀前后西方保險業已經在中國編織了一個由沿海到內地的保險網絡,而華商保險業規模則限于沿海地區。據統計,從1885—1935年這50年中,華商先后創辦了51個保險公司,基本分布于沿海地區,其中,上海29個,香港11個,廣州3個,天津、杭州各兩個,福州1個,漢口、重慶各1個,余下1個在北平[12]。總之,近代外商保險機構在華有著絕對性優勢,時人評論:“海通以來,我國的財產保險和生命保險均為外商所壟斷,金錢外溢與年俱增,不獨有損利權,漏卮難塞,其影響我國民族工商業尤為嚴重”[13]。
第二,保險供給失衡,險種結構受英國等資本主義國家影響極深。十六口通商后,輪船運輸業成為以英國為首的資本主義國家瘋狂掠奪的核心資源之一,“1871年間,所有被海關檢查到的船舶的總噸數為730萬噸,1877年為1 190萬噸,1884年為1 880萬噸”,[14]339哪里有船運,哪里就有保險,水險作為保障貨物運輸保險和運輸工具保險得到迅速發展。與此同時,火險依附于水險,乘借航運業發展之風,在中國保險市場悄然出現。當時水險保船,火險保貨,所以許多保險公司成立后都稱之為“水火險公司”,這時火險才剛剛興起。甲午戰爭后,帝國主義國家將大量資本輸出至中國,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中國工商業的發展,為火險業發展提供了實體基礎。20世紀以后,火險取代水險成為近代中國第一大險種,各大公司的火險保費收入遠高于其他險種,經營火險業務的保險公司也遠多于其它險種公司。據《中國保險年鑒1936》統計,1936年在上海的150家外商保險機構中,經營火險業務的機構有143家[7]404-414,這也就意味著有90%以上的外商保險機構在上海經營火險業務。反觀同樣是起步較晚的人壽保險業,到了20世紀30年代,其整體規模和發展水平都極低,不僅外商保險經營者少,華商保險機構經營壽險的也不多。據寧紹人壽胡詠騏的統計,1934年,中國約4億多人口,投保者僅約有12萬人,約占全國人口的0.03%;而美國1億人口中投保者超6 000萬人。據不完全統計,1936年,中國壽險公司的總保費約4 000萬銀元,國民人均保費不足1銀元;而同時期美國壽險公司的總保費約1 010億美元[15]。毋庸置疑,近代壽險與火險的發展差距形成因素非常復雜,但值得我們注意的是,19世紀末,英國火險壟斷資本來華,并與在華英資大洋行結成了利益同盟,助推了火險業在華的發展。1904年,FOCF中13家第一等級的公司(5)FOCF實行會員等級制度,會員分三個等級,其中,第一等級是掌控FOCF的話語權。1904年的第一等級公司是阿特拉斯保險公司(1808年)、聯盟保險公司(1824年)、太陽保險公司(1710年)、諾威奇聯盟火險社(1797年)、鳳凰火險社(1785年)、聯盟火險社(1714年)、護衛者保險公司(1821年)、倫敦暨蘭開夏保險公司(1867年)、利物浦暨倫敦環球保險公司(1864年)、北英商業保險公司(1862年)、北方保險公司、皇家保險公司(1845年)、商業聯盟保險公司(1861年),這13家公司全部成立于1869年前,且都是FOCF發起公司,到19世紀90年代,這些公司儼然已經成為FOCF體系中的元老機構。均在上海設有代理,其中選擇太古洋行作為代理的從1894年的4家增加至6家。此況在新市場更加突出,1894年,這13家公司僅有6家在天津開展業務,到了1904年,其數量增加至12家,但它們僅選擇了9家洋行代理,僅本地大洋行興泰新一家就取得了3家代理權。在漢口,這13家公司設有代理的公司共8家,并僅由5家大洋行代理。
第三,保險中介市場發展失衡,保險代理人發展較快,但專業性要求更高的保險經紀人和保險公估人發展相對緩慢。保險代理人、經紀人和公估人一起并稱為保險中介體系的“三大支柱”。保險代理人是經保險人授權,收取保險人傭金,代表保險人辦理相關保險業務的機構或個人。近代中國市場中,外商保險公司出于人力、財力以及對貿易環境的考慮,往往尋找洋行代理的方式來開展業務,外商代理機構在華迅速發展。據統計,1844年,中國各通商口岸共有外商保險代理機構25個,其中怡和與寶順兩大洋行代理各占11個[16]。至咸豐十年(1860年)前,進入上海設代理處的保險公司有26家,其中英商23家,美商1家,荷商1家,德商1家,都委托洋行代理[17]。到19世紀末,洋行代理的外商保險公司快速增長。1866年,上海、香港、天津、汕頭、廈門、福州六大通商口岸共有102家保險代理處,其中52家為洋行總代理;1900年,洋行總代理躍至148家。1936年,有41家英商洋行在上海代理著87家總公司在英國的保險公司業務[18]。保險經紀人,即為招徠保險業務,也代表投保人同保險人協商并辦理相關保險手續的人。“英美之經營保險業者,大多為國內第一流人才,凡為經紀人者必須先要取得資格證書,呈請主管機關登記,經審查核準,給以營業執照方得執行業務”[19]。隨著保險業在華的推廣,近代保險經紀人也隨之出現,被稱為保險經理人、保險掮客等。保險經紀人“不論中外保險公司業務,基本上都是由經理員或經紀人招攬而來,當時投保人自動上門參加保險的極少”。[4]86與英美不同,中國近代保險經紀人人員結構復雜、整體素質偏低,缺乏制度規范,整個領域處于一個比較混亂的狀態,保險經紀人“所代收的保費,例得按月匯交,無須即時交付,三數月一交者,已屬司空見慣,積習相沿,流弊百出,小則拖欠,大則逃帳,虧損公司之事,已數見不鮮……此皆濫用經紀人之結果”[20]。保險公估行也稱保險公證行,指專門承擔保險受損產物公正地查勘、定責、檢驗、鑒定、估損、處理賠案的行業。保險公估行最早由外商設立,“火警發生后,所遭損失,其時皆由保險公司自為估勘;有時數處同時出險,即有人手不敷之苦!魯意斯摩拍賣行柯柏君有鑒于此,始有公證行之組織,實開今日保險公證事業之先河”[21]。之后,外商幾乎控制了整個保險公估業務。直至1927年,在上海才開設第一家華商公估行——益中公證行[4]89。
第四,監管體系失衡,保險法律法規長期缺位。隨著保險市場發展,對保險法律、法規和保險監管的要求也日益迫切,正如張謇在《實業政見宣言書》中建議道:“無法律為之防,其危險將視無可得資的為尤甚。故農林工商部第一計劃,即在立法。……公司法、破產法,運輸、保險等規則,尚望兩院平心審擇,迅予通過”[22]。清末,外商保險機構在處理糾紛時,因其有治外法權,往往依據其母國法律或判例,或者地方的習慣加以判決;而華商保險機構則一直處于無法可依的狀況。“光宣新政”期間,為了解決清末中外經濟交涉所依據的法律法規不接軌產生的問題,開始了清末修律運動。1903年,清政府成立商部并頒行中國第一部獨立的商法,即《欽定大清商律》,它由《商人通例》(1903年)和《公司律》(1904年)兩部分構成。《欽定大清商律》是中國第一部帶有新式保險內容的法律,內載15種保險險種的投保規條。1907年,徐銳草擬了中國近代保險史上首部專門的保險法規——《保險業章程草案》,但該部法規并未獲得清政府的批準頒行。其后,清政府組織草擬了《保險業章程草案》《商律草案》《海船法草案》,這三部法規未及審議,清政府就被推翻。之后,北洋政府也有意開展保險立法和監督工作。1917年,北洋政府農商部擬訂了《保險業法案》;20世紀20年代,北洋政府法律館聘法國人愛斯嘉拉為顧問,修訂了《保險契約法草案》,隨著北京政府的瓦解,此部法案也從未公布與實施。南京政府成立之后,擬出臺《保險法》《保險業法》。1929年12月24日,政府立法院第68次會議通過《保險法》,但遭到帝國主義的干預,最終也未能實施[4]105。直到1937年1月,國民政府才公布《保險業法》《保險業法施行法》《保險法》,相關保險法規從醞釀到頒布長達近十年。幾部保險法規頒布后,以FOCF為中心外商保險機構拒不執行,開始采取拖延策略。根據FOCF案卷記載,FOCF下文指示上海洋商火險公會,采取行動拖延時間[23]。直至抗日戰爭全面爆發,這兩部保險法都未曾真正執行。
除此之外,前文所述的直保市場與分保市場之間也存在極大的失衡,這些失衡說明近代中國保險業內部結構是扭曲和不正常的,特別是外商保險機構長期把持著中國保險市場,集中體現了近代中國保險業的特殊性及殖民地性。
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環境下,中國被動地卷入資本主義世界保險體系,保險業表現出種種非正常的特點,西方保險業控制和壟斷市場長達140多年。在此背景下,華商保險業開始了其艱難發展之旅,一直力圖擺脫西方保險業的壟斷和控制,但是在不平等、不獨立的政治、經濟環境下,錯失了三次獨立和崛起的機遇。
第一次機遇期(19世紀70—80年代),即輪船招商局時代。19世紀60年代輪船航運業興起,在洋務派李鴻章的倡議下,清政府成立了輪船招商局。因分擔風險的必要,也為了與外商爭利,在買辦唐廷樞、徐潤的直接操辦下,于1875年組建了中國第一家華商保險公司——保險招商局;其后,又成立了仁和保險公司、濟和船棧保險局以及仁濟和保險公司,這4家公司都隸屬于輪船招商局,以下統稱輪船招商系保險公司。輪船招商系保險公司的成立打破了外商保險機構獨占市場的局面,也拉開了中外保險業競爭的序幕,上海英國領事麥華陀在1875—1876年商務年度報告中,向在華外商發出警示:“一家與中國輪船招商局有關,純屬華商的保險公司成立了;過多的競爭,以及其他公司貨物保險已滿的需求,促使外國公司退出了競爭”[4]89,華商保險業迎來第一次發展機遇。
從外部環境來看,在華外商保險機構尚未走向合謀,內部競爭頻繁。19世紀60年代以后,外商保險公司及保險代理不斷增加,競爭日益激烈。1868年,諫當保險公司的詹森在致凱錫的信中清晰地透漏出了這種保險競爭的緊張味道:“我們若不加緊籠絡我們這里的主顧們,恐怕我們在這里就要站不住腳”。為了搶占市場份額,洋行紛紛投資成立新公司。1863年,由5家英商洋行投資成立的保家行保險公司,其創辦目的就是為與美商旗昌洋行投資的揚子保險公司進行競爭。有時為了爭奪中國市場,也會招募華股東。例如,英資寶裕保險公司于1875年11月進行改組,公開登報招收華股,并揚言要與保安保險公司、揚子保險公司及保家行保險公司等一決雌雄[3]46。
從內部環境來看,輪船招商局在航運業的強大競爭力,給輪船招商系保險公司帶來了大批的業務。由于此時輪運業和保險業特殊的關系,中外保險競爭與中外輪運競爭相輔相成,爭取航運業務就意味奪得了保險業務。因此,輪船招商局先后設立了“信昌隆、長源太、萬安樓、大同源、長發棧等號”等招攬客貨配裝輪船夾舨、代客經手保險的行號,開展輪運、碼頭、倉棧、水火保險一條龍服務[14]1155。1885—1897年的12年間,輪船招商局不間斷地在《申報》刊登廣告,為其翻新后的東棧、中棧、北棧(6)參見《申報》1886年2月18日文章,標題為《招商局東棧告白》。以及浦東楊家渡碼頭棧房吸引客貨倉儲、托運和保險等業務。伴隨航運業務的發展,輪船招商局規模也不斷擴大,極大地提升了輪船招商系保險公司與外商保險機構抗衡的能力。1877年3月,輪船招商局以規銀220萬兩的價格購得美商旗昌輪船公司16艘輪船和各處棧房、碼頭等財產。輪船招商局擁有的船只倍增,并決定所有局屬輪船統歸自保,以辟利源。其后,輪船招商局又購買了旗昌公司在上海及各地所有資產,挽回了民族利權,增加了保險業務和收益。
但是,官商不明、政企不分的管理體制導致輪船招商系保險公司走向沒落。輪船招商系保險公司受晚清官僚資本影響較大,運行體制機械化、官僚化,派系斗爭嚴重、腐敗橫生。例如,仁和、濟和兩家保險公司成立后,從1875年至1880年12月,共有35萬兩股本,存息為年息的15%,余利15%,總計給息25.3萬兩歸存于輪船招商局,并被其長期占用。起初,股金在輪船招商局借款中約占14%,但到了1883—1884年金融危機時,比值已高達40%。此外,這兩家公司僅承保輪船招商局的貨物運輸險和船舶險,運營方式機械。輪船招商系保險公司的高層管理人員由清政府直接委派,內斗嚴重、腐敗事件層出。1883年上海金融危機爆發,引發了錢莊、商號萎縮和倒閉風波。會辦徐潤受此影響,投機地產失敗,其長期挪用公款16.2萬兩事件也被披露出來。盛宣懷借此發難,上奏:“本根不固,弊竇滋生,幾難收拾”,徐潤因此被革職。受此事影響,主辦唐廷樞也于1885年離開了輪船招商局。之后,輪船招商系保險公司“漸漸失去了進取開拓業務的積極性,同時受外商保險公司的抵制和排擠,以至于后期它們在保險市場劇烈競爭的激流中處于一蹶不振的狀態”。[3]48-50
第二次機遇期(20世紀20—30年代),保險業大發展時期。進入民國以后,中國人民的民族意識不斷提高,民族資本主義工商業有所發展。1927年后,南京國民政府先后建立了“四行”“兩局”“一庫”等官僚資本金融機構,把控著全國的經濟命脈。之后,官僚資本、銀行資本相繼投資于保險事業,華商保險業得到了新的發展機遇。
從外部環境來看,反帝愛國浪潮席卷全國,外商保險機構受到一定的打擊。1919年“五四”運動后,中國人民的民族意識不斷提高。尤其是1925年的“五卅”運動后,中國的民族主義運動進入了一個新境界并發展至高峰時期,它標志著民族主義的情緒在沸騰,“英日保險公司之營業大受打擊,尤以香港注冊之公司為最巨,美法德荷等公司乘機活動,幾有取而代之之勞,惟英商因實力充足,仍占優勢,然日商之營業則一蹶而不振矣”[24]。此外,外商保險公司依仗其壟斷的市場地位,常常出現店大欺客的現象,從而引發華商的抵制。1928年,招商局的“新濟”輪運貨途中遇險,損失嚴重。該船在出海前向外商保險公司投有水險,但遭難后要求保險賠償時,卻遭到了外商保險公司“搪塞圖賴,蔑棄信義”,其后招商局雖通過司法途徑,“判決照賠”,但此事引起了華商界極大的不滿。不久后,上海市商會在《申報》上發出通告:“全國各地及本市各業同業公會所屬會員……投保水火各險,應改向本國保險公司投保,如有保期未滿者, 應于滿期后迅予改保。倘為事實所限,本國保險公司未能盡量容納,亦宜改向服從我國法權管轄之公司投保……以杜后患”。(7)參見《申報》1931年5月17日文章,標題為《上海市商會為保戶嗣后保險應一致改向華商公司投保通告》。
從內部環境來看,挽回利權思潮以及銀行資本、官僚資本進入保險業,華商保險業得到了新的發展。“五卅”運動之后,保險業也呼吁挽回利權,時人疾呼發展華商保險業,認為其是“挽救國內經濟之崩潰”,及“救國運動中一重要工作”[25]。國民政府成立后,先后頒布訓令,各工商團體也通過決議,提倡和支持華商保險業[4]44-45。20世界20年代后,在抵御外商保險機構以挽利權的民族主義的大時代背景之下,華商銀行機構為解決過剩資金問題,追逐更高利潤,紛紛投項保險業。1926—1936年的十年間,銀行將雄厚的資金投入保險,同時利用銀行貸款的特殊關系,爭取更多企業的保險業務,華商保險業有了進一步發展。對比1914年,1936年保險公司數增加超兩倍,總資本額增加超5倍,呈現出一片新景象。據統計,至1937年,由銀行和政府部門投資的保險公司共計12家,資本共2 070萬元[4]47。另外,官僚資本也開始進入保險業。1931年11月,中國保險公司成立。1935年,由國民政府交通部一次性撥足50萬元,郵政儲金匯業局開始經營郵政簡易人壽保險[3]298-299;至1936年底,契約件數1.79萬件,月保費2萬元,保額達386萬余元;1937年,有3萬余人投保簡易壽險。1935年10月,中央信托局成立,由孔祥熙任董事長,與中央銀行業務、發行、國庫三局同為中央銀行直屬之機關。之后,中央信托局撥款國幣500萬元,設立保險部,且會計獨立,主要經營公務員及軍人保險、公有產物保險及其他保險[26]。
但是,西方保險業通過再保險扼住了華商保險業發展咽喉。20年代后,以FOCF及洋商火險公司為核心的西方再保險市場開始針對華商保險機構。上海火險公會修改章程,在“不得與非會員公司共保險”的規定中加了“中國公司除外”的字句[4]117。例如,瑞士再保險公司系太平保險公司分保后臺,中國保險公司分保后臺是英國太陽保險公司,等等。雖然,外商保險機構將再保險向華商保險機構開放,給華商保險機構提供了分保平臺。但是,外商保險機構通過分保不僅攫取了大量的保險利潤,而且通過分保達到了控制華商保險業的目的,時人發文感慨“華商保險業,其勢力雖不能與洋商相頡頏,然已樹立相當基礎,對于挽回利權,保持國力,實具相當功能,所引為憾事者,即各公司資本究嫌短拙,為減輕責任,平均保險起見,與洋商公司,常訂有分保契的,故事實上仍與外商保險行有密切之關系,每年巨額營業,仍間接與外人共享,此為今日華商保險業第一特質”。(8)參見《申報》1936年5月4日文章,標題為《上海之保險業(績)》。為解決再保險問題,華商保險業界出現了聯合保險機構,但是華商保險業“內部缺乏真誠的合作,并未發揮很大的作用”,[4]72最后,華商保險機構分保業務仍然“多數溢額仍舊分與外商,……造成后來個別對外契約,分保根深蒂固、牢不可破的局面”[27],時人評論華商保險機構“實則徒為再保公司及經紀人効勞矣”。(9)參見《申報》1942年7月27日文章,標題為《分保最為重要》。
第三次機遇期(二戰后至新中國成立),保險業重新洗牌期。第二次世界大戰使得世界格局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歐洲資本主義強國整體實力銳減,政治與經濟影響力全面衰退。戰后,外商保險機構雖陸續重返中國市場,但其對中國保險市場的影響力已大不如前。而且二戰結束后,世界掀起了民族獨立運動,保險業也掀起了一場獨立運動。一些國家在反殖民進程的同時實行保險業民族化,也紛紛推行再保險國有化。以上,皆為華商保險業崛起提供了契機。
從外部環境來看,一方面,戰后外商保險機構卷土重來,但實力大不如前。1945年9月13日,香港火險協會舉行了全體會議,參加者包括太古洋行、怡和洋行等14家經營保險業務的公司或洋行代理,其目的是討論在香港恢復保險業務等相關問題。最后他們達成了一致:恢復業務是可行的,費率在原有基本費率之上,增加附加費率[28]。雖然外商保險機構在中國陸續恢復經營,但無論是其數量、規模還是市場影響力都無法與戰前相比擬。另一方面,二戰結束前后,一些國家在反殖民進程的同時實行保險業民族化,紛紛推行再保險國有化,使國際再保險事業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時期。此時期,智利成立智利卡嘉再保險公司。按照有關規定,外商保險公司經營的保險業務,要強制性分保給卡嘉一定成分,面對國外的再保險業務則全部由卡嘉再保險公司壟斷。巴西、阿根廷等南美國家也相繼采取了類似措施。肯尼亞、尼日利亞和巴基斯坦等國家也建立了與南美國家類似的強制保險體系,在境內經營保險業務的企業,并按規定向國家保險公司或指定的保險公司分保。
從內部環境來看,特殊的戰時給了重慶國民政府建立自主監督體系的機會,并在統制經濟方針指導下頒布了大量的保險法令,例如先后修善、頒行了《簡易人壽保險法》(1942年)、《戰時保險業管理辦法》(1943年)及其施行細則(1944年)、《保險代理經紀人公證人登記領證辦法》(1944年)、《公有財產保險法草案》(1944年)、《戰時兵險法》(1937年)、《國民壽險章程》(1943年)[29]、《公務人員團體壽險章程》(1941年前)、《健康保險草案》(1941年前)以及火險、水險、人壽保險等基本條款等[4]151-152。另外,抗戰大后方形成了以“四行二局”為背景的官僚資本保險體系,主要包括中央信托局保險部、中國保險公司、中國農業保險公司、郵政儲金匯業局保險處、資源委員會保險事務所、太平洋產物保險公司等6家。由于抗戰所需的物資大部分由國家行局投資或由官僚資本控制的企事業所經營,并由國家行局提供抵押借款和押匯,因此,這些物資的運輸保險和火災保險業務基本上為官僚資本保險機構所壟斷,這也初步形成了對大后方保險市場的壟斷地位。
但是,抗戰勝利后,國民政府的腐敗與無能,錯失再保險國有化機遇,使西方保險業重新掌控再保險市場。抗戰勝利前夕,建立國有專業再保險機構的呼聲高漲,學者發文直指“再保險為保險之中樞,掌握全國保險之命脈”,推行再保險國有化可實現“再保險利益之互惠,危險之分散”等一般功能外,還可以“奠定(我國)保險計算基礎”,即收集保險業數據,從而形成自己的費率表;更為重要的是能夠“保持國防物質之機密與商業秘訣不會因向洋商投保而外泄”[30]。1944年,在時任財政部長孔祥熙的支持下,中信局擬成立中央再保險公司。1944年11月,孔祥熙倒臺,中央再保險公司的組建計劃也被擱置下來。抗戰勝利后,國民政府忙于搶權奪地,發動內戰,再保險業又再次被外商保險機構所壟斷。例如,火險分保合約11線中,英商占10線,水險分保全部由倫敦英商接受。上海解放前夕,其國內業務火險分保合約30線內的18線、海外業務火險分保合約20線內的12線和水險分保的全部分給外商[4]201-207。
綜上所述,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經濟環境下,中國保險業表現出各種非正常的特點。近代中國保險業也曾力圖通過努力,擺脫資本主義的發展邏輯,扭轉其在世界歷史進程中的被動地位。然而,華商保險業屢次喪失發展機遇,其歷史演化的現實結局是,徹底淪陷為西方保險業的附庸,而近代中國保險業則演化成為半殖民地保險業形態。簡單歸納其原因,一則,近代中國缺乏一個獨立、強大的領導力量,政府并沒有對保險市場進行實質或有效的監督和管理,致使近代中國保險業缺乏獨立發展的制度基礎。二則,近代以英國為首的西方國家通過全球化制度布局和資本優勢,掌控了再保險市場,進而扼住了近代中國保險業的經濟命脈。三則,近代中國政治架構、社會結構長期處于多方博弈的不穩定狀態中,致使近代中國保險業發展缺乏一個長期穩定的發展環境。在此背景下,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根據地開啟了紅色保險的偉大實踐,從此掀開了人民保險的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