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展鵬
人們為了記住時間,發明了鐘表,但是我們從來不知道時間到底長什么樣。
我的老家是寧海東北隅的一個小山村,那里有一座蓋蒼山,當地人都喚作茶山。上小學時我總會驕傲地自我介紹,我來自茶山腳下,茶山可是寧海最高的山哦。茶山西麓蜿蜒出一條溪流,就是汶溪,千年前這里是宋代貢茶的產地。古語云:“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我很幸運,在山水之間長大,山告訴了我堅毅和執著,水教會了我擁有觀照生活的溫情。
兩千多年前,有一個老人看著江河滾滾,在川上感嘆曰:“逝者如斯夫。”
我的爺爺常跟我說,年輕人不能“困懶覺”,兒時的我養成了早起的習慣。童年的日子過得很快,鄉下的時間卻是慢悠悠的,那時候,我們還沒有困居于眼前小小的屏幕,叫醒我的也不是刺耳的手機鬧鈴。當鳥鳴喚來晨光的熹微,炊煙繚繞起惺忪的睡眼,每天清晨,我聽著溪流奔涌的聲音醒來。那時的我能聽到晨昏,清晨有清晨的樣子,黃昏有黃昏的打算。
那是萬物生長的山河歲月,所有的生命有屬于他自己的日子,仿佛與外世無涉。
后來的我們,開始在一塊屏幕前沉淪,里面沒有山巒,沒有江流,沒有花草的氣味。
長大后,我很少再回老家,也有很多年不曾在村里過夜。爺爺很喜歡來鎮上,帶著他沾著泥土的新鮮作物,那是他出門的理由。在休息日的上午,我時常會聽到“咚咚咚”的敲門聲,是爺爺來看我了,接著就是“不要困懶覺,后生人要早點挖(爬)起來”!我睜開眼,瞥了一眼手機,這才六點半啊,早讀課都沒開始,何況今天還是周日呢!我覺得村子和小鎮有著時差,小鎮與城市也有時差,當城里大多數人還在沉睡的時候,遙遠的田野阡陌早已蘇醒。我和爺爺之間也是有時差的,我像剛種進土里的莊稼,而他早已是金黃的稻穗。
我沒有因起床生氣,因為我是個早起的好后生。
爺爺從村里帶來了好多東西,他從來不會兩手空空而來。打開袋子,里面許是竹筍、芋頭、土豆、花生......前一天晚上,他總會一次又一次用自己寬大的手掌摩挲著他自己種的東西,挑出最好的裝進袋里。他是否會想起曾經也是這樣一個個撫摸過他的兒孫,如今已是一個個成人了。他是如此深愛著土地,也越來越像土地了,他身上的氣味混合著炊煙與朝露,那是一種多年不變的味道,時間帶不走的味道。
我是聽著時間長大的孩子。
從村子里住到鎮上后,我家就在菜市場的邊上。我開始告別山河,融入市井的繁華,那是另外一番人間煙火。莎士比亞曾說:“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了喧嘩與騷動,卻毫無意義。”我想,生命的意義也許恰恰就在這看似無意義的眾聲喧嘩之間,那么多年,我靜靜地聽著。每天早晨,我躺在床上就能聽到樓下的來來往往:吆喝的聲音、討價還價的聲音、寒暄家常的聲音。我閉著雙眼,用耳朵聆聽著熙熙攘攘的人間,像聽一個說書先生縱橫演繹著千百年來小民的歷史。你家有什么喜事,我家遇上了什么難題,你一句我一句,讓這早晨有了鳥鳴的曲調。樓下的人不會想到有這樣一個人正在樓上聽著他們的故事,有時為他們出謀劃策,有時又為他們的遭遇而唏噓。當你想聽下回分解時,現實卻往往戛然而止。
我想起在村子里跟著奶奶去買菜的日子。
小山村并沒有自己的菜市場,需要每天由小賣部的老板開著他那輛破舊的三輪車去鎮上采購,然后帶回來一一擺在地上,任人挑選。每一個我在的日子,奶奶都要蹲著點去買菜,生怕好的魚和肉被人搶了去。我也是后來才知道,我不在的日子,他們從來不會去那里買菜。
小時候我是個性急的孩子,如果肚子餓了飯菜還沒有燒好就會大哭。奶奶就會急著炒菜煮飯,但是灶火并不會因為我的哭聲更旺,因為,萬物都有它的時間。當柴火化作炊煙裊裊升起,真是一幕“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的鄉村畫卷。只不過,夕陽下常常會出現一個孩童奔跑著被竹條子追著趕回家的唯美景象。
有一天,我回到老家,看見奶奶倚在水槽邊洗菜,我笑著說:“奶奶,毛竹掃絲呢,拿出來讓我玩玩。”她只顧自己洗著,好像什么也沒有聽見。爺爺在一旁提醒道,你奶奶耳背了,你這樣說話她可聽不見。
我愣怔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幾年前的一次住院后,我好久沒有看到她行動自如過了。
原來,時間從來不巧取豪奪,它只是悄無聲息地流淌,卻從不看你一眼。
我想起古時候的伯俞,他的母親經常拿棍子打他,他從來不叫一聲。有一次,母親打他的時候他突然哭了,他哽咽地說道:“他日俞得罪,笞嘗痛,今母力不能使痛,是以泣。”當他發現母親打他的力氣變小、疼痛感減弱之時,他一下子意識到了母親的衰老。此刻,我終于明白了另一種疼痛。我終于明白,時間的逝去,并不只是青絲變白發,而是有一天,我離你越來越遠,見到你時說話要湊近耳邊。
有誰還會拿起毛竹掃絲,追著我翻越山河、跨過黃昏,追著再打我一次呢?
母親說,這幾天有戲班子要來鎮上,讓我把爺爺奶奶接出來看戲,她早已搬好凳子椅子占好了位子。我不懂得欣賞戲曲,只記得書上寫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愛看戲的人,大都是經歷過歲月的人吧,我這個年紀還不太懂得那些重復了多遍且爛熟于心的劇情怎能一次又一次地打動他們的心。做戲的那幾天,母親很快樂,錄了好多視頻發朋友圈,好像只有這樣子,她的時間才能保存下來。
晚自習后下班回家,馬路上已經沒有了擁擠的車流,我看見鋪在路邊的金黃的谷子,它們等待著明天的朝陽。家里的燈還亮著,我能看見母親倚在窗邊等我,她說她能聽得出我車子的聲音。我回家了,她的一天才算結束了。
爺爺奶奶,看了戲早就睡下了。
我推開房門,聽到一陣陣熟悉的聲音傳來,是爺爺的呼嚕聲。
像是奔涌了千年的溪流,是屹立了萬古的山巒發出的吟嘯,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時間的一種真實,那是我的山河歲月,從未遠去。
原載于《早春》2021年冬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