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

李卓彬

伏案久了，我站在三樓的連廊小憩，伸腰、拉筋，無意識地看著學校圍墻外馬路上的風景。天空一直陰沉著臉，到了此時終于抑制不住，把墨黑的云層撕開一道口子，雨即刻從中傾瀉而下。地面上頓時亂成一團，街旁擺攤的小販們手忙腳亂，走路的行人趕緊快跑，都擠到了店鋪屋檐下。

我仰頭朝天空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看了看表，還早，于是返回辦公室繼續忙碌。到了下班時間，出來走廊一看，外面的情況還真有點嚇人。風夾雜著雨，雨夾雜著風，從臉上、胸前、大腿側、腳邊呼嘯而過。一旦擊中，便用力狠狠摔打。隨即，風揚長而去，雨卻倔強地臥倒在地，橫亙著，不斷招來同謀者，把陣地愈壘愈高。此時，走廊的地面上已堆積起乒乓球深的水層。圍墻外，鳳園路已被車龍堵塞得水泄不通，車燈在暮色下閃出一簇簇紅光、黃光，互相睥睨著、挑釁著、苦笑著。

孩子的世界是另一番景象，他們無憂無慮，總能找到一些足以自樂的小游戲。走廊零零散散有幾個學生在嬉鬧，一看到我，他們馬上湊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爭搶著叫嚷道：“老師，過不去，過不去！”“老師，吃不成飯了。”“老師，地面可以撐船了！”……

這些少年，很容易讓人想起枝杈間上躥下跳的雛鳥，說話時手舞足蹈，眉宇飛揚，眼里放光，咧開嘴巴，笑得露出一口皓白牙齒，話音里還透出一股壓抑不住的興奮感。少年們一直生活在和風煦日的太平盛世，偶爾在舒適區遭遇狂風暴雨，竟萌生了許多新鮮感。

我笑了笑，皺起眉頭問他們：“那該怎么辦啊？”其實，這里離食堂并不遠，剛好毗鄰食堂那幢樓。食堂在一樓，我們在三樓，有兩種途徑可到達。一是走出廊頭左拐下樓梯到一樓，從地面到食堂;一是出廊頭右拐，經連廊直達食堂的三樓，再下到一樓。兩條路線都僅有20米路程，平時一眨眼就到了，可現在居然都出現“攔路虎”。我微微探身往三樓的連廊望去，只見風雨交加，麻繩粗的雨線如長箭似的，一陣又一陣地從空中斜打下來，幾乎是橫著穿過連廊。如果硬闖過去，整個人定然得被淋濕一半。

一個男孩善意提醒我：“老師，一樓地面已經積了很深的水。”“多深？”他向我出示了一個拳頭，在空中比畫一下：“比這個——還深。”聽了這話，我有點意興闌珊，打算回去再批閱作文，就微笑著說：“那還是算了，我等會再過去。”

這時，小宇微微仰起頭，一雙清澈的眼睛望著我，說：“老師，要不我替您打飯過來？”這個平時很愛笑的呆萌男生，架著一副黑框近視眼鏡，手里的標配是一本書，文靜，不擅表達，不愛湊熱鬧。一個特立獨行的孩子現在也開始懂得為他人著想了。我感到欣慰之余，還是謝絕了他，然后轉身回辦公室，繼續埋進作文堆里。

風并沒緩下來，雨也沒停下來，時間依然不慌不忙地向前走著，我不疾不慢地翻閱著作文本。還沒看完一頁，“老師——”門外傳來一個聲音，我抬起頭，循聲望去，小宇雙手端著一個盛好飯菜的餐盤，小心翼翼走進辦公室，送到我眼前。“啊——”我有點意外，“你把飯打來了！”“嗯。”小宇微喘著氣說。他的鞋子已濕漉漉，地上很快就淌出一攤水漬。

我接過餐盤，放到辦公桌上。餐盤锃亮，邊沿竟然干爽得沒一丁點水珠和水漬。晶瑩發亮的米飯飄起幾縷煙霧，陣陣香氣撲鼻而來。四樣菜肴也冒著熱氣，青菜的嫩綠、雞腿的焦黃、肉餅的微褐、蘿卜的橙紅，與白米飯交相輝映，煞是好看。我仿佛被什么輕輕地點觸了一下，一種短暫的微麻感稍縱即逝，暖意從內心深處慢慢擴散開，填滿軀體的每一分每一寸。那種感覺就像是寒冬臘月從冰天雪地進入一間燈明爐旺的小木屋，也像是炎炎盛夏被烈日炙烤后來到涼風習習的樹蔭下。

如今，有太多孩子認為“被照顧”是理所應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把“被照顧”當作生活里的一個必經程序，甚至連享受“被照顧”的幸福感都漸漸淡化，他們大多未曾想過照顧別人。這一送餐行動，體現了一個十三歲男孩愿意做一些照顧人的事，愿意把深藏在內心深處的關愛直接表達出來，我能不被這種貼心的真摯所感動嗎？

我還欣喜地看到一個少年面對風雨的態度。許多孩子長期生活在溫室里，衣食無憂，也就開始形成畏苦畏難的性子，遇到一點小挫折就卻步不前。如今，小宇愿意去挑戰生活的小風雨，經歷一點小坎坷，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別人，這不應該欣喜嗎？

我抬起頭，溫和地問小宇：“那你吃了沒？”“還沒，我現在就去吃。”小宇靦腆地笑著回答，轉身邁開大步向外面走去。我的眼光緊跟著他的小身影，直到隱沒在拐角處。

門外，風依然夾雜著雨，雨依然夾雜著風，少年們無畏風雨，勇敢地挑戰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