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云潔
語文是師生學習、研究漢語言文字及其構成的語篇文本,發現其語言組合規則并運用語言表達創作的一門學科。語言不僅是人類交流的媒介,而且是人類認識世界、探索新知和解決現實問題的工具,承載思維的載體。
《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提出了語文學科的核心素養是“學生在積極的語言實踐中積累和構建起來,并在真實的語言運用情境中表現出來的語言能力及其品質;是學生在語文學習中獲得的語言知識與語言能力,思維方法與思維品質,情感、態度與價值觀的綜合體現”[1],不僅從祖國語言特點與高中生習得語文的規律出發,還以語文學科核心素養為綱,以學生的語文實踐為主線設計了18 個語文學習的任務群。任務群以發展學生“語言建構與運用”的素養為主,同時也重視學生的“思維發展與提升”“審美鑒賞與創造”“文化傳承與理解”。
從一定意義上說,語文教學就是教語言,不僅要準確理解語言的語義,也要理清語言組合的方式,還要把握語言所寄托的思想情感,更要感受文本語言所映射的獨特的人格魅力。本文以《燭之武退秦師》為例,對文本語言展開深度解析。
《燭之武退秦師》的標題是后人(《古文觀止》編者)所加,其字面意為燭之武擊退了秦師,其實意為“燭之武說退秦師”或“燭之武智退秦師”。
燭之武與秦王的一番說理是整個事件的重要部分,“記言只有發展成為敘事中的人物語言,才能與敘事中的記事一起推動故事情節向前發展,記言向人物語言的發展變化是推動史傳敘事走向成熟的最主要的方法,單純的記言如果不能發展成為敘事中人物的語言(對話與對白),成熟的史傳敘事就不可能出現。”[2]基于此,我們學習本文需主要研究分析《左傳》中究竟是如何塑造燭之武這一人物形象的,品味“記言”,進而理解其言語的藝術魅力及智慧。
為了回避與秦對抗,燭之武不是一上來就進行道義上的指責,或直接切入利弊分析,而是坦承“鄭既知亡矣”,表面上看是示弱,實際上卻是對現實清醒、理性的認知,意在向秦穆公傳遞一個信息:鄭國對即將發生的戰爭后果非常清楚,不存任何僥幸,從而迅速瓦解秦穆公的戒備心理,同時也不動聲色地滿足了對方強國之君的虛榮心,更是打消了秦穆公內心可能持有的“鄭國來乞憐”或“鄭國來游說”的心理,從而開始有效地反客為主,化被動為主動,也為接下來的利害分析掃清障礙。這是典型的似柔實剛的智慧,看似后退,其實為攻蓄勢。既拉近彼此距離,又激活了對方的興致,使之不知不覺入我思維,與我產生共振。同時我們還能看到,他的說理能充分抓住一個關鍵詞——“益”,換位思考,轉移論題,以于對方有益為前提,以利為核心,易于形成思維共同體,加速形成利益共同體,巧妙實現鄭國的利益訴求。
從燭之武說理的邏輯層次上看:他首先站在秦穆公的立場上,權衡輕重,剖析利弊。接著從反面說理,鄭亡并不益于秦,相反有害于秦,為什么這么說?第一,滅鄭,鄭將成為秦遙遠的邊地,可中間隔著晉,管理受制于晉,對秦無益。第二,鄭亡,實際是增加了晉的疆土,對晉有益,對秦無益。所以他提出二個愿景:第一,是“越國以鄙遠”很艱難。第二,“舍鄭以為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乏困”很容易。若舍鄭以為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乏困,君亦無所害”,再從正面說理,如果不滅亡鄭,把鄭作為“東道主”,秦有外交使節,鄭可以提供食宿的方便,這對秦有什么害處呢?“且君嘗為晉君賜矣,許君焦、瑕,朝濟而夕設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晉,何厭之有?”燭之武不僅僅滿足于邏輯推斷,進一步推進用事實說理,言下之意與不知感恩、出爾反爾之徒合作,豈能輕易相信?這既是歷史分析也是人性分析,用史實來實證晉的野心。進而推斷,晉滅亡鄭,擴張了東邊的領土,再要擴張,就是向西攻秦,“既東封鄭,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闕秦,將焉取之?”為什么秦穆公真的相信了?因為晉國“何厭之有”是一個鐵定的現實,所以東封、西封只是遲早的事情(事實上在公元前627年,秦晉真的發生了崤之戰,充分驗證了燭之武的論斷)。這一下說到關鍵,秦伯毫不猶豫地與鄭國結盟,為了避免燭之武分析的不利情形的發生,還特地派心腹之將來協助,正說明他對燭之武“現實”分析的高度認同。“闕秦以利晉”關鍵詞“利”,結果就是損秦有“利”于晉,秦也別無選擇。燭之武在策略和戰略上全面的考慮,《孫子兵法》上叫作“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謀攻篇)。
所以,燭之武先以退為進,放低姿態,使秦放下戒心;后從現實角度就攻鄭一事,曉以利害;接著依據史實,點明晉國不講誠信的惡劣本質,識破秦晉貌合神離的關系;最后揭示晉國貪婪擴張的野心,并揣測未來,警醒秦國。他層層推進,邏輯嚴密,善于分析利弊,善于利用矛盾,還善于揣摩心理。
再從燭之武說話語氣看,我們會發現凡是站在秦國立場的話語,都用陳述句,而且加上相應的語氣詞,語氣平緩,便于對方接受。涉及晉國的說話,都用語氣最重的反問句,意在引起秦伯的注意和警覺(三連問)。說理緩急有致、扣人心弦。
因此,燭之武的說理過程能視對象、抓核心(內容)、有邏輯、重語氣,充分體現人物說辭的語言藝術和其中蘊含的智慧。“記言”發展到《左傳》,其在敘事中的作用也越來越大,尤其是敘事主體依據敘事需要虛構人物語言,使“記言”真正成為了敘事的重要內容。人物語言不但能夠推動敘事的發展,“編造”文學情節,同時又解決敘事空間和敘事主體的難題,把人物行動隱含在人物的語言中,這些都一點點的增強了敘事的文學性,可以說“記言”是《左傳》的一種文學敘事手法了。
春秋這個戰亂紛紛、動亂的年代,各諸侯國為了獲得自己最大利益,為了稱霸中原,倚強凌弱,攻伐兼并。他們之間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正如孟子所說“春秋無義戰”。而在這“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春秋,燭之武是一位英雄,一位在危難之時心里有國家、一位在個人與是非選擇中有寬闊胸懷的英雄,他的身上充分體現了中華文明之光。
有一類文章,作者是以不寫而寫、不說而說來傳達寫作目的,而讀者不僅要對有形文字進行賞讀,更要品味其無形的意蘊。《左傳》是記事和記言的結合,而在燭之武的勸說過程中,作者為什么對秦穆公只有一句“秦伯說”,其背后是否有“不言”呢?一個“說”字,內涵豐富,充分體現了“一字寓褒貶”的春秋筆法,作者傳遞了秦伯見利忘義、虎狼之君的本性,而對燭之武寄予高度贊賞和褒揚。
文中有多處“不言”但意味深遠之處。如佚之狐舉薦燭之武,其“不言”之內涵:鄭國此次面臨危難,能解圍者唯有燭之武,內容上顯示燭之武的分量;結構上構成一個懸念,此人究竟有何辦法?又如,燭之武“夜縋而出”的細節,國君派出外交使者,為何選擇在夜里出使,不從城門走出而從城頭上用繩子吊下來,外交使者不敢白天公開出來,城門不敢開,這是情節的進展,又是用這一細節說明原因,軍事形勢的“危”“急”,也暗含之前國君為何“求”,還毫不猶豫地承認自己有“過”。所以,“夜”“縋”二字充分體現《左傳》用詞精準嚴密,也是作者對燭之武孤身赴險、慨然赴命的褒揚與贊許。再如,晉文公打著王道的旗號卻奉行霸道,也可在“不言”中體會得到。出師伐鄭講的是利和益,其實就是霸道;霸道講不成就換用另外一套話語,大講仁(義),“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借助過人家又損害人家,明顯不仁。這話語的背后應該看出晉文公的兩面性。既然講仁義,那出師伐鄭,又為何發動流血戰爭,這一切都留給讀者去判讀(“不言”)。
此刻燭之武自身處境也是相當尷尬,如,“辭曰:‘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許之。”這番話語中有悲憤、有牢騷,有表達個人不滿情緒,但是他“怨而不怒”,深明大義,以大局為重,堅守禮義,顯示一位老臣的忠誠,是一個真正有擔當的“儒家義士”,他的身上充分體現了中華文明之光;其中也寄予了作者對燭之武坎坷、落寞、悲壯的人生命運的同情與不平。面對鄭伯的請求,燭之武積壓多年的委屈、憤激終于沖決而出。自己從壯年到老年,一直被視為“不如人”,不是一生被棄置的狀態嗎?馮夢龍在其歷史小說《東周列國志》有過詳盡的介紹。小說中的燭之武叫燭武,考城人,三朝老臣,一生未得擢拔,在鄭國一直擔任“圉正”(養馬的官員)。被舉薦使秦時,已年過七十,須發皆白,身子傴僂,步履蹣跚。
因此,在以人物為中心的敘事文中,人物的行動無疑充當了十分重要的行為者角色,敘事作品只有有了人物的行動,才能造成事件由一個狀態向另一個狀態的轉變。《左傳》在敘事的時候,為了簡潔流暢,常常把人物的行為隱含在人物的語言之中,人物的行動并沒有被直接敘述出來,而是用人物語言暗示或側面反映人物的行動。文中其他人物對燭之武的烘托作用,也充分體現了作者的隱藏之意。這就是《燭之武退秦師》在寫法上寓褒貶于筆端,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
語言是客觀的存在,一旦成為作家表情達意的媒介時,不僅具有了濃郁的主觀色彩,還帶有鮮明的作家氣質。在藝術感知和創作的過程中,作家往往通過聯想和想象表現喜怒哀樂的情緒,表達對事物和現象的認知、看法、思緒、態度,具體描畫出特定時刻、特定情景、特定氛圍所能夠給人帶來的生理和心理的對應,進入一種神與物游、物我一體的境界。
《春秋》中對這段歷史的記述:
僖公三十年,春王正月。夏,狄侵齊。秋,衛殺其大夫元咺及公子瑕。衛侯鄭歸于衛。介人侵蕭。冬,天王使宰周公來聘。公子遂如京師。遂如晉。
《春秋》用六個字(加點)簡明扼要概括了這個事件。而《左傳》在敘述秦晉圍鄭這場事件時,情節跌宕起伏敘事詳細,可以說正因為《左傳》才有了“春秋”的生動,讓我們可以在這宏大敘事中尋找歷史生活的細節,品鑒鮮活的人物。
同樣是這段鄭出使退秦晉的歷史,我們可以再比較一下司馬遷《史記》中的記載,做進一步探究。
三十年,穆公助晉文公圍鄭。鄭使人言穆公曰:“亡鄭厚晉,于晉而得矣,而秦未有利。晉之強,秦之憂也。”穆公乃罷兵歸。晉亦罷。
——《史記·秦本紀》
四十三年,晉文公與秦穆公共圍鄭,討其助楚攻晉者,及文公過時之無禮也。……鄭人患之,乃使人私于秦曰:“破鄭益晉,非秦之利也。”秦兵罷。
——《史記·鄭世家》
通過比較,我們可以思考燭之武真的是僅憑一己之力“說退”秦師而解救鄭嗎?鄭退秦、晉,在《史記》中僅用“乃使人私于秦”“鄭使人”,甚至連燭之武的姓名都沒有出現,這又是為什么?筆者認為:《史記》被譽為“史家之絕唱”,記史更多的是從歷史學家角度觀察事件的發展,歷史事件的發展必有著各種綜合因素,有其客觀性,因此司馬遷記史更多是為了表達歷史發展的本質規律,人物刻畫也是為展現性格決定命運,表達鮮明的個性,而不是為了褒貶人物。再看孔子記史(《春秋》)則是暗寓褒貶,借歷史闡發儒家理想,儒家精神的追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更強調的是人格、使命、精神價值對歷史發展的影響。由此,《左傳》為《春秋》作注,塑造燭之武這一人物,作者是有所寄托,危言以存國之智,殺身以成仁之勇,這樣一位集“仁義禮智”于一身的士人形象,寄予了作者對儒家義士理想人格的贊美和褒揚,呈現了其儒家思想立場,對人性復歸“仁義”的呼喚。其次,在那個禮崩樂壞的時代,“禮”是社會價值觀的最高訴求。《左傳》記史只是手段,代圣人立言是其目的,借《左傳》充分表達作者對儒家理想人格的精神追求。
綜上所述,語文教學過程中的文本解讀,如果無視關乎文本生命的情感與思想,而單純獲得一個空洞的形式、框架、模型乃至范式,這種抽象的趨同只會帶來文與人的分離、情與思的肢解,最終導致鮮活經典個性的生命終結。文本的生命整體性,自始至終都棲息在語言之中。因此,解讀文本以語言為中心的深潛、涵詠和關照,才能獲得對文本生命整體感的認知,才能通過文本這個窗口去認識作者,感受他的精神氣韻和人格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