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瑞敏
(西北大學 文學院,西安 710000)
沁水縣隸屬于山西省晉城市,位于山西省東南部,中條山東北,沁河中游。東與高平、澤州縣為鄰;西與翼城縣搭界;南與陽城、垣曲縣接壤;北與浮山、安澤、長子縣毗鄰。根據《中國語言地圖集》(第2版),沁水方言分為兩個方言區,以縣城為分界線,城東為晉語上黨片,城西為中原官話汾河片。本文主要探究晉語上黨片中“來”的用法及意義。
沁水方言中的“來”除了可以作一般動詞、趨向動詞外,還可以作事態助詞、語氣詞。特別是作為事態助詞的“來”在普通話中已經消失,但在沁水方言中仍十分常見。因此,對沁水方言中的“來”進行詳細描述,并試圖探尋其語法化軌跡,對豐富漢語方言的語料及方言語法的研究都有重要意義。
根據《現代漢語八百詞》,“來”作為一般動詞有四種意義。
第一,表示從別的地方到說話人所在的地方,可帶動態助詞“了”和“過”。如:
(1)今兒他來干活來了。
(2)王老師今兒來了兩回。
(3)我來過這兒了。
第二,表示(問題、事情等)發生;來到。如:
(4)事來了,趕緊干吧。
(5)這場雨來得很及時啊!
第三,表示做某個動作(代替意義具體的詞),較少帶“了”“過”。如:
(6)再來一魚香肉絲吧。
(7)跳得不錯,再來一個。
第四,用在另一動詞語前面或后面,表示要做某事或表示來的目的。如:
(8)他回家過年來了。
(9)我幫你來了啊。
作為趨向動詞的“來”,在句子中作趨向補語,表示事物隨動作而移動的方向,此時“來”搭配的動詞多具有[+方向]的語義特征。如:
(10)終于把你盼來了。
(11)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來”還經常與“將”連用,作趨向補語,黏著性很高,常用于“V+將+來”或“V+將+O+來”結構。邢向東指出,內蒙古西部方言的“來”作趨向補語時,一般要在位于中心詞(動詞)和趨向補語之間嵌上“將”字,但是“去”作趨向補語時,不能帶“將”。關于“將”在句中作什么成分、起什么作用,學界還沒有達成共識,主要觀點有:作結構助詞、音節助詞、體貌助詞、助動詞、體標記等。文中把“將”作為動態助詞。在山西方言中,“將”有很多音變形式,但是所表示的語法意義幾乎一致。如:
(12)我把書包送將來了。
(13)刮將風來了。
(14)下將雨來了。
(15)我把他叫將來了。
以上例句中的“將”有表示完成的,如“送將來”“叫將來”,也有表示開始的,“刮將來”“下將來”。其中有些例句可以去掉“將”,意義不變,如“送將來”可以變成“送來”,但是有些去掉“將”,則不成句,必須“將來”一起去掉,如“刮將風來了”,可見“將”和“來”的黏著性很強。
從歷時的角度看,山西方言的“V+將+來”或“V+將+O+來”結構與近代漢語里的“V+將+來”結構有關。曹廣順在《近代漢語助詞》得出“將”字從晚唐五代到宋,功能逐漸規范為表示動態或動向的補語標志,格式逐漸統一為“動+將+補”。宋以后經過元代的反復,終于隨著助詞系統的調整和助詞“了”的發展,逐漸走向消亡。在現代漢語北京話系統中已經找不到這種結構,在山西方言里卻保存了下來。
事態助詞是近代漢語中新產生的一種句末助詞,動態助詞與事態助詞的區別主要是:位置不同,動態助詞一般位于動詞后面,表示動作的過程和狀態;事態助詞則位于句末,與句子所表達的整個事件有關。近代漢語的事態助詞并不豐富,主要有“了”“來”“去”。關于“來”的性質,學界觀點不一,邢向東等認為是時制助詞;曹廣順等認為是事態助詞;范慧琴等認為是語氣詞。沁水方言中的“來”一般都位于句末,表示謂語所述事件或狀態在說話前已經完成,并強調現時相關性,對現在所造成的影響。據此,可以認為“來”是表示過去事件的事態助詞。句末單用“來”在晉語上黨片全部市縣和并州片大部分市縣分布非常廣。下文將對事態助詞“來”的用法在共時層面作簡單的描述和分析。
從句型上看,時態助詞“來”主要位于名詞謂語句、動詞謂語句、形容詞謂語句和主謂謂語句中。
“來”大多用于動詞謂語句,句中常常出現時間詞語,如“頭將(剛剛)”“國慶”,不一定是離參照時間近的時間詞語,但一定是表示過去的時間詞,因為“來”表示“曾經”的語義,限制其搭配的詞語也得是表過去的。其次,句中也可以不用時間詞,加上時間詞,指明了這個發生在過去的事件的具體時間。如:
(16)我頭將剛剛去吃飯來。
(17)我國慶去云南來。
用于主謂謂語句中,通常大主語是受事,小主語是施事。如:
(18)那個事他說能辦來。
(19)這個事我說來。
用于名詞謂語句和形容詞謂語句時有一定限制.名詞一般是表節日、數量、時間等;形容詞一般表示狀態變化,如“哭”“軟”“硬”“遠”“好”。如:
(20)夜兒昨天星期六來。
(21)以前涼皮三塊錢來。
(22)夜黑來昨天晚上還疼的來,現在好些了。
“來”作為事態助詞,首先表示事件曾經發生,比如“去吃飯”和“去云南”都是曾經發生的事情。如果去掉句中的“來”便沒有這個含義。如“我國慶去云南來”,如果刪去“來”變成“我國慶去云南”則表示說話人國慶將去云南。其次,“來”還具有強調作用,表示說話人對所述的確定,相當于普通話中的語氣詞“的”的作用。如“那樣說是可以的”,在用例中,例(20)則是對昨天是星期六這一事實的強調,表示情況本來如此。此外,“來”還具有一定的現時相關性,本質上是人們在反映客觀時間指稱的同時附加的主觀信息,位于句末的詞關涉說話人的主觀態度,也往往具有現時相關性。“來”的現時相關性主要涉及因果關系和具有提醒的作用。比如例(18)可用于解釋自己失誤的原因。最后,“來”位于句末,還有一定的完句作用,如例(19),去掉“來”,則不成句,影響句子完整性。
從句類上看,“來”主要位于陳述句和疑問句末,不出現在祈使句和感嘆句末。用在陳述句末時,在近代漢語中“來”可以用于否定句。如“一似不齋來”。但在沁水方言中只能用于肯定句,不能用于否定句。如:
(23)明明能治好來,結果耽誤了。
(24)我還不如回家種地來。
(25)晉城以前可是被稱為“小香港”來。
(26)他以前可是厲害來,現在不行了。
例(23)(24)中“來”用于尚未發生過的事件,句子帶有虛擬性,“來”表示對前面所述事件的強調,起加強語氣的作用。如果刪去“來”,句子也可以成立,只不過沒有原來的表達態度強硬。例(25)(26)是和“可”連用,表達一種夸耀的語氣,是對既往事實的夸耀,以此表達一種今非昔比的心情。“來”還可以用于答句中,用于答句時,可以省略問句中已出現的成分,然后句末加“來”。這時的“來”也是表示事件曾經發生并帶有一種申明的語氣。如:
(27)你什么時候考的駕照來?九月份來。
(28)他們什么時候結的婚來?十月份來。
“來”用于疑問句時,可用于是非問、特指問、選擇問和正反問。用于是非問時,普通話可以在句末加疑問語氣詞表示疑問,在沁水方言中,一般用疑問語調表示疑問,而且提問的對象一般都是過去發生的事。如:
(29)你以前當兵來?
用于特指問時,幾乎可以搭配所有的疑問代詞以及由它組成的短語,如“誰”“干甚”“怎么”等。句末可以加疑問語氣詞,起加強疑問語氣的作用,也可以不加。如:
(30)誰來呀?
(31)他叫甚來呀?
其中例(31)隱含一種一時想不起來,但是以前記得,所以通過詢問來引起回憶的作用,表現了“來”具有一定的現時相關性。
用于選擇問時,也是常對過去的事情展開提問。如:
(32)你去跳舞來,還是去打牌來?
(33)他是不是以前的書記來?
用于正反問時,也大多是對以前發生事件的疑問,可用“V 不V”格式或先把一句話說出,然后再加“是不是”這種格式。其中“是不是……來”這種格式經常使用。如:
(34)這個人以前能不能干來?
(35)咱每個人都和和氣氣的,是不是來?
“來”作語氣詞,在沁水方言中只用于祈使句中,而且用例較少,主要用于“V+來”或“來+V+來”結構中。邢向東明確提出晉語用于過去時助詞“來”與用于祈使句末的“來”不同源,學界也大多認為表示時體作用的事態助詞“來”與祈使句末的“來”同音同形,但是來源不同。
(36)快來吃飯來。
(37)小二,看電視來。
晉語中“來”表商請語氣的各種用法,其核心句義是將雙方納入共同的立場,商量、請求雙方“協同行動”,體現出強烈的交互主觀性。句義一般是雙方共同協作,這樣說話人與祈使主語就不存在空間距離和心理距離,因此“來”便不帶有趨向義。沁水方言中用于祈使句的“來”,也是只表達一種商請語氣,不影響句子的時體意義。這種用法大多活躍在中老年人的日常對話中,年輕人已用“吧”來代替。但是“吧”比較委婉,勸說力度沒有“來”強。祈使句中的“來”可以刪去,只影響句子的語氣。也可以換用其他語氣詞“吧”“啊”“唄”,所以“來”的這一用法在沁水方言中正漸漸消亡。
關于事態助詞“來”的語法化過程,很多學者都做過詳細的研究和論證。太田辰夫認為助詞“來”是從動詞“來”產生的,原是做了某事之后來到現在的場所的意思,后來“來”成了附加的,就把重點放在過去曾做某事上了。曹廣順認為“來”字原為表趨向性運動的動詞,表示物體向說話者所處的位置運動。當這種運動從空間上擴展到時間里時,依據運動的起點與終點的差別,產生出幾種引申義。其中表示完成、以來、以后的“來”都有表示動作、事件是“曾經發生”的意思,這樣,當“來”轉化為特指“曾經”的意思并用于句尾時,就產生了事態助詞“來”。梁銀峰認為從最初的來源看,事態助詞“來”是由連動式“V(+NP)+來”中的趨向動詞“來”虛化而來,它和動態助詞“來”在功能上雖有相似之處,但動態助詞“來”不是事態助詞“來”的直接來源;從具體的語法化路徑來看,由于這種連動式中“V(+NP)”和“來”存在兩種語義關系(一是時間上的先后關系,二是邏輯上的目的關系),“來”便循著兩種路徑,經過語義及語法功能的漸進式演變,最終變成了事態助詞,這體現了實詞語法化進程的一般特點。由這兩個途徑形成的事態助詞“來”,由于處于相同的語法位置和具有相同的語法意義,最終促使它們合二為一。所以,事態助詞“來”是由趨向動詞“來”虛化而來的已在學界形成共識。沁水方言的“來”也是如此。具體語法化過程如下:
(38)我們要開始了,快去叫他來。
(39)你拿一鐵鍬來。
(40)我夜兒昨天學習來。
(41)給我把它買來。
在兼語式例(38)中,“NP”為有生名詞,在這種格式中,趨向動詞“來”表示向說話者位置運動,動詞義很明顯。“來”位于句尾,為虛化成事態助詞提供了句法位置。在連動式例(39)中,“NP”變為了無生名詞,可選的詞范圍變大。“V”多帶有[+攜帶]的語義特征,所表示的動作可以使“NP”發生位移,所以“來”仍為動詞。在例(40)中,從時間上說“來”這個動作發生在“學習”之前,但是位于句末,違反了“時間順序原則”,所以“來”已經演變成表示目的關系的虛詞。此外,不具有[+攜帶]語義特征的“V”也可以進入該格式,所以“來”可以不用再表示運動趨向;而且整個句式主要強調“V”,句子所表達的語義重心轉移,“來”也被重新分析為“V(+NP)”的附屬成分,轉變為事態助詞。由此“來”由趨向動詞轉變為事態助詞需要以下三個條件:一、處于“V(+NP)+來趨向動詞”的句法格式中;二、“NP”由有生名詞轉變為無生名詞;三、“V”的范圍擴大,不具有[+攜帶]語義特征的“V”也可以進入該格式。
其中例(41)中的“來”為趨向補語,沒有進一步虛化為事態助詞是因為句中的“V”具有[+攜帶]的語義特征,所以“來”還可以表示動作趨向,沒有發生虛化。漢語助詞的形成是一個復雜的過程,但是在這復雜的現象中也有一些共同的規律,如一般都是從充當連動式的第二個動詞開始的,連動式的形成使處于第二個位置的動詞動作性減弱,逐漸變成附屬義,形成結果補語,接著第一個動詞不再受限于某一類語義特征,第二個動詞也就轉變成助詞,完成實詞虛化的過程。而“來”一直受句中“V”語義特征的限制成為這一規律的例外。例(41)中“V”一直有[+攜帶]的語義特征,所以“來”最終沒有發展為事態助詞。
漢語史學界對事態助詞“來”的演變過程基本已達成共識,但是對于祈使句末的“來”的語法化過程還存在一定爭議。劉承慧提出祈使句末語氣詞、事態助詞“來”是基于不同構式演變的結果。張赪認為語氣詞“來”只用于祈使句,與事態助詞“來”不同,應該分立。可見祈使句末的“來”與事態助詞“來”語法化過程不同。關于祈使句末“來”的語法化過程,已有學者探討過。梁銀峰認為漢語史上“來”表祈使語氣的語法化過程始于祈使句中雙核心的后核心動詞的弱化。邢向東通過對元明口語文獻中表商請的“來”的考察,得出晉語“來”的用法是在繼承元代口語基礎上的進一步發展。本文也認為沁水方言中祈使句末的“來”來源于趨向動詞,是繼承并發展元代口語的結果。其具體語法化過程如下:
(42)你要想讓我管住這孩就拿棍來。
(43)他和我說:“拿褲來。”
(44)伯伯說:“喝酒來。”
(45)小明和他說:“給我來。”
首先是“V+NP+來”格式用于敘述句,陳述客觀事實,這種句型中的“來”,表示施事者攜受事對象向說話人方向移動,不含有任何主觀意義,還是趨向動詞。但已經位于句末,為趨向動詞的虛化提供了句法位置,如例(42)。但在例(43)中,“來”出現在對話中,又用于句末,除了表示趨向的意義外,還具有一定的交互主觀性,表達請求命令的語氣。句中的動詞“拿”具有[+攜帶]的語義特征,致使“NP”發生位移的同時,也使“來”具有向說話人方向移動的位移義,“來”還是趨向動詞,可以說成“拿來褲”。在例(44)中動詞的范圍進一步擴大,“喝”不再具有[+攜帶]的語義特征,動詞“喝”與“來”不再具有致使關系,“喝”不能使“酒”發生位移,不能說“喝來酒”。所以“來”的主觀性進一步加強,獨立性進一步減弱。在例(45)中,“給”對賓語的支配更弱,因此“來”的趨向意義已經消失,只剩下表祈使語氣的用法。正如梁銀峰所說,表示趨向或語氣的成分是從雙核心的后核心動詞經語義弱化逐漸演變而來的,V[-攜帶]的進入是這種演變的語義條件,祈使句則是這種演變的語用環境。
通過上文可知,沁水方言中事態助詞“來”和祈使句中的語氣詞“來”都源于趨向動詞“來”。在具體語法化過程中,事態助詞“來”是在句法格式“V(+NP)+來”中,隨著“V”的語義特征不再受限,動詞范圍擴大而逐漸轉變為事態助詞;語氣詞“來”是在祈使句中,隨著“來”語義弱化而逐步轉變為語氣詞。助詞是一個系統,系統內部成員相互制約和限制,隨著語言的發展,系統也不斷做出調整,這個調整過程也就是許多助詞產生、發展、消亡的原因,所以助詞系統的調整也是影響“來”相關語法化的重要因素,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