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瑩瑩 尚 杰
2021年河南廣播電視臺“中國節日”系列節目“出圈”,為當年傳媒熱點事件之一,[1]在節目備受關注的同時,也掀起了對黃河文化等優秀傳統文化的熱議。時空條件的變化影響著節日文化的傳承與發展,已有研究認為借助大眾傳播渠道將有利于傳統文化的傳播[2]。雖然大眾傳播具有傳播范圍廣、傳播成本低的優勢,但是并不能以傳播范圍大小對傳播的效果進行等量計算。進而言之,上述研究均在不同程度上接受了大眾傳播媒介的“再現論”預設與“簡單計算”[3]。若去除預設便不得不提出兩個問題: 傳統節日文化是否可以通過大眾傳播媒介得以“再現”乃至“還原”? 以及在“再現”或“還原”的過程中如何確定傳播內容就是傳統節日文化?
近代以降,伴隨著民族危機而來的外來文化與工商業文化對傳統文化造成沖擊。民族國家共同體除了需要有明確的空間邊界外,還需要有以文化為載體的精神家園。[4]節日文化作為傳統文化的具體形態之一,在節日儀式、文化庚續中與民族國家的空間邊界一道構造出中華民族的集體記憶與文化認同。中國的節令風俗萌芽于先秦,定型于漢代[5],它與農業生產密不可分[6]。自西周始黃河流域農業經濟發達,直至唐中葉時經濟中心南移,根植于傳統農業經濟的節日文化向淮河、長江流域傳播,與此同時,節日風俗與節日活動愈加豐富。[7]
自2021年河南春晚始,河南廣播電視臺先后制作了“2021 河南春晚”、《元宵奇妙夜》《清明奇妙游》《端午奇妙游》《七夕奇妙游》《中秋奇妙游》與《重陽奇妙游》共七期“中國節日”系列節目。中國的節令風俗與農業生產以及指導農業生產的歷法系統密不可分。文王拘,法太昊而衍天道,其天人合一思想被后世傳承,傳承有二,其一為儒道思想[8],其二便是農業生產。古代農業生產技術落后,但農業又是古代經濟的中心,農業生產“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既循三候事農[9],也行儀式祈求豐收。然而農歷的干支紀年、月、日的排列組合法過于繁瑣,民間便約定俗成以月、日數重數為民俗節日,春節為“正月正”、端午為“五月五”、七夕為“七月七”、重陽為“九月九”。其中清明本為二十四節氣之一主義節氣,元宵與中秋脫胎于道教“三元節”,以月望為數,是為“陰”,與上述重數節日的“陽”所對應。[10]
唐代中葉開始,中國的經濟中心逐漸南移,中國古代的經濟主要支柱便是農業。故在唐中葉以前,黃河流域的三秦、中州與齊魯三地自西周始便有著豐富的農業實踐[11],農業的繁榮帶來文化的繁榮,節日逐漸融入文化的屬性,既為農時又為文化,以中秋為例,歷經唐宋二代經濟繁榮與文化繁榮后,遂從先秦時期隨意、局部的祭月儀式變為家喻戶曉的節日。[12]
道法與農本。先秦諸子爭鳴,其中道、儒兩家既提供了治國學說、方略,又提出了深刻的理論命題,即道家的道法自然,儒家的民本、農本思想。儒道思想的真正合流見諸西漢初年的“節儉有度”與“與民休息”的治國仁政。“文治”之后便是“武功”,漢武帝為完成中央集權,一尊儒術、二行推恩、三御匈奴,在行“武功”時,其各項經濟改革措施對小農經濟結構產生了極大的負面影響,漢武帝晚年認識到了社會矛盾的激化,及時休養以止民怨,實現漢宣中興。小農經濟的生產方式與經濟結構既是節日文化的來源,又是古代歷朝的統治根基。當天災人禍打破農業生產的穩定結構時,國家的統治便會風雨飄搖,經濟與節日文化的發展便會遲滯,直至經濟結構恢復穩定,經濟與節日文化得以繼續發展。自秦以來,文化興衰總與王朝更迭息息相關。
新文化、新國家與新節日。清末在帝國主義與農民起義的侵襲下,封建政權搖搖欲墜,小農經濟也被二者沖擊開始解體。面對民族危機,孫中山領導辛亥革命,建立中華民國,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成立之初,孫中山便推行“陽歷”,此政在推進“國家觀”的同時也對傳統節日造成沖擊。[13]隨后,以五四運動為代表的新文化運動也在“科學”與“民主”的口號下展開,進步知識分子開始對根植小農經濟的傳統文化展開全面批判,傳統節日因帶有迷信與神話色彩,不免也遭受批判。[14]新中國成立后,在“進步觀”與“國家觀”的持續影響下,帶有國家象征的新節日進一步排斥帶有封建、迷信與落后色彩的傳統節日。[15]改革開放后,面對如火如荼的城市化建設、市場機制以及意識形態沖擊,2007年國務院對《國務院關于修改〈全國年節及紀念日放假辦法〉的決定》進行第二次修訂,加入了清明、端午與中秋三個傳統節日。
傳統節日文化原為農耕文化,因農業的土地固著性,傳統節日文化又為地方文化、地方農業實踐的不同帶來地方文化的差異與繁榮。以黃河流域為例,黃河流域寬廣,在一百萬年前便有人類居住,遍布石器時代遺址,是中華文明的發源地。故無論是空間維度,還是時間維度,作為黃河文化(黃河文明)組成部分之一的節日文化都應為一個文化共同體,依據黃河干支關系可分為三秦、中州與齊魯三個核心文化區以及燕趙、三晉與河湟三個次級文化區。[16]在大眾傳播有限的文本中根本無法展現出文化共同體,換言之,通過大眾傳播渠道傳播的傳統節日文化只是其中的某個或某幾個面相。此為傳統節日文化大眾傳播的問題之一。
大眾傳播除了社會協調與社會遺產傳承等正面功能以外,還具有精神麻醉的負面功能。與巴赫金的對話性狂歡不同,大眾傳播的狂歡呈現出碎片化特征——并非是打破“話語的藩籬”后共識的凝聚[17],而是媒介技術發展后的媒介可供性的具體功能與顯現。如此依靠技術特征帶來的大眾傳播的“狂歡”,只是文化被傳播了與大眾精神被麻醉了的表象——文化傳播的實質在于意義的傳遞——而實非文化真正的傳播。大眾傳播媒介(平臺)或許可以通過具體的媒介物——PC 端、電視與移動端成功完成大眾的網絡連接,然而連接之網并非“意義之網”,此為問題之二。
平臺經濟的勃興令平臺成為新型的大眾傳播方式,社交平臺通過用戶生產內容(UGC),在用戶的內容創作、分享與連接中獲取的注意力與用戶的平臺使用數據獲得經濟效益。在社交平臺中傳統節日亦如其他話題,僅為生產內容的話題,而非平臺有意設置與傳播的內容。電商平臺通過商品售賣以及平臺管理獲得經濟利益,電商平臺慣常以節日作為銷售的賣點與主題,各大平臺的操作界面雖然具備節日符號元素,但活動的本質是通過節日營銷制造賣點。
節日狂歡本為人們通過民俗化儀式所達成共同意義的生產與傳播,人是懸掛在意義之網上的動物,同時人又是符號的動物,若將符號分為“能指”與“所指”,那么在大眾傳播媒介(平臺)的傳播活動中,往往以“連接之網”的大小、其傳遞傳統節日符碼的“能指”為標準判斷“意義之網”的“所指”的傳播效果。在信息高度碎片化的當下,一場大眾傳播的狂歡正是節日符號“能指”的爆發式傳播,在此意義上,傳統節日文化傳播的效果如何,成為抽象的關注數據與話題排行,而非“所指”層面即意義是否得以生成與傳遞,此為問題之三。
概言之,在大眾傳播媒介(平臺)的傳播活動中,符號化——對“能指”片面的強調與簡單的計算——傳統節日元素并非真正的傳統節日文化,同時即便傳統節日文化不再面臨近現代民族國家符號的抵制,但仍不免被市場文化與外來文化的合謀所稀釋。那么又該如何破除“能指”的簡單計算與狂歡表象,回歸“所指”的意義建構與傳播呢?
生產關系的變革帶來社會和文化的變遷。對傳統節日文化 “所指” 的追求并非是要求回歸傳統社會,而是要對傳統節日文化進行“揚棄”。
“社”在中華傳統文化中為土地神,“社會”即祭祀土地神的“集會”,“社會”與農業勞動休戚相關,是為國是。傳統節日便是約定俗成的“社會”,在儀式的狂歡中,節日——民俗文化逐漸形成并在“社會”中進一步發展。傳統節日的儀式并非是排解與消費“鄉愁”的鄉村游。傳統節日儀式的民風民俗的消逝讓傳統節日文化逐漸成為抽象的名詞或概念,從而造成文化的流失。故應在儀式中尋求對傳統節日文化的“所指”,可效仿《詩經》《漢樂府》,對民風民俗進行采風匯編,在記錄整理傳統節日風俗的同時進一步認識傳統節日風俗。同時,各地可根據當地的節日風俗舉辦一定的民俗儀式,在真正的儀式氛圍中凝聚節日共識。
一場電視晚會或一次話題熱議可吸引大量關注,但在過完節日后無論是大眾傳播平臺還是大眾的注意力都會轉移到其他社會熱點事件上,在一定程度上浪費了“狂歡”吸引的注意力。為充分傳播傳統節日文化,可效仿《典籍里的中國》《經典詠流傳》與《國家寶藏》等節目形式,深耕傳統節日文化傳播,以傳統節日文化風俗為藍本進行藝術創作,增厚“所指”維度,將傳統節日文化的“能指”與“所指”有機結合起來。
在城市化建設的城鄉二元結構的張力之中,“鄉愁”的確存在,回歸于傳統生活的短視頻作品如李子柒、彭傳明與張同學的大火是“鄉愁”存在的最好證明。問題在于如何將“鄉愁”引導為大眾對傳統文化的追尋,而問題的癥結在于人。在人口向城市聚集的過程中,越來越多的人融入城市生活,融入現代文明,與原先農村的生活地點、生活方式形成割裂,從而陷入了“認知不協調”的困頓中。生活地點的改變不僅是從農村走向城市的改變,更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生活方式的改變與地方文化的沖突。困頓于城市生活方式的人們有不少人選擇通過 “體驗式”回歸的方式疏解此種困頓。雖然“快餐式”旅游并非不可取,但是其僅是在較為短暫的節日假期中無可奈何的選擇。因此可在城市空間中修建與傳統節日文化相關的博物館與度假區,深入挖掘與組織屬于本地特色的傳統節日文化,通過本地生活展現,讓人們就近回歸熟悉的生活方式的同時,也對本地傳統節日文化有充分的了解,在體驗本地文化的過程中將此種“鄉愁”完成代際傳遞,通過對節日民風、民俗的高頻次體驗,疏解“鄉愁”,獲得滿足。
對傳統節日文化的傳承并非對歷史上的節日風俗進行照章復刻,而是要面向新形勢,對其注入新內容。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我們應當從文化自信走向文化自覺。如果說“狂歡”是呼告與標語,那么“經典”便是宣言,在傳統節日文化中可適當加入國家符號,如清明節祭奠先烈、春節與中秋節慶祝闔家團圓等。在新的傳統節日的文化意義中,將傳統節日文化納入主流意識形態之中,與主流文化一道構筑中華民族的精神家園。
脫胎于傳統農業生產方式的傳統節日文化并非一成不變,社會經濟的發展狀況在相當程度上決定了傳統節日文化的發展脈絡。古代經濟、政治中心的南移與國家版圖的擴張,令傳統節日文化走出黃河流域,覆蓋至淮河流域、長江流域與珠江流域,在傳統節日文化的傳播過程中,遂成為中華民族的集體記憶。現代生活方式與古代生活方式的割裂造成了傳統節日文化的流失,為樹立文化自信,走向文化自覺,必須對傳統節日文化加以保護與傳承。在此過程中,并非是通過確立文化遺產的行政保護措施與一次次的符碼化的“儀式狂歡”便可有所得,而是對傳統節日文化的民俗風情進行去蕪存菁,迎來生活方式與生活意義的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