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 迅,王德龍
(淮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旅游學院,安徽淮北 235000)
1905年,在中國延續了約一千三百年的科舉制突遭廢除,這在中國科舉史上甚至中國近代史上都是劃時代的重大事件。科舉制廢除后僅僅六年,另一場深刻改寫中國歷史進程的歷史事件——辛亥革命便發生了。這兩件看似毫不相關的事件,其實確有著極為緊密的關系,廢除科舉雖然不是辛亥革命爆發的最主要的原因,但是它也應起到了“催化劑”或“助推器”的作用。
社會流動是指一定社會時期內,個體或社會群體在社會地位上發生的有序變化,體現的則是他們在社會階層屬性上的變化。美國著名社會學家索羅金最早對社會流動的發生、發展、特點等進行研究,取得了不俗的成就,其關于社會流動的觀點主要集中在《社會流動》一書中。借助于社會流動的視角去分析歷史事件以及歷史事件間的相互關系,可以運用社會學的相關理論從整體上去揭開歷史事件間相互關系的“真相”。
向上流動是指個體從自己原本隸屬的中下層或中下層職業向上層社會的有序流動。向上流動的暢通無論對于個人、家庭、家族還是社會和國家都極為重要,它會直接影響階級、階層和整個社會結構的重新布局和良性的新陳代謝,會使得讀書人有奔頭,有利于社會和國家的穩定安寧。在“官本位”思想占據主流思想的封建社會中,人們都把科舉視為向上流動的最主要途徑。“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已接近成為所有讀書人的共識;“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則說明讀書人通過科舉之路來獲得功名利祿是一條捷徑。在等級制度異常森嚴的封建社會里,科舉取士幾乎成為下層人士向上流動的唯一路徑。
科舉制的突遭廢除,在社會上產生了一系列負面的效應,其影響不能低估。廢除科舉制,讓全國眾多試圖通過“學而優則仕”的道路走上仕途的讀書人心灰意冷,萬念俱灰,“科舉制度的廢除為新式教育的發展掃清障礙,但也給舊時科舉制度下的應試文人帶來巨大的心理創傷”[ 1]。向上流動的突然終止,對于清廷的統治極為不利,向上流動性強的時候,如同人身體新陳代謝旺盛,有利于個人的身體健康;向上流動的突然終止,則如同人的血管出現了大栓塞,健康肯定會出問題。在廣大讀書人的潛意識里,讀書-科舉-做官的思想已經固化在腦海里,清廷的這一舉措,讓為科舉取士使出渾身解數的讀書人一時無法接受。在出路難尋的情況下,他們與清廷之間的離心力驟然增強。“科舉教育讓位于學堂教育和西學之后,大批知識分子的人生觀和價值觀發生了重大轉變,他們受到資產階級革命思想的影響,從支持清王朝轉變為對它的否認以至于顛覆”[2]。科舉制作為清廷有效整合社會各階層利益、凝聚社會各群體向心力的有效手段,在晚清時依然起到了籠絡讀書人、平衡階級利益、消弭社會分歧、化解社會矛盾的巨大作用,同時也是暢通向上流動性的關鍵一環。向上流動性強,有利于社會的安定,更能說明社會的進步。科舉制遭到廢除,清廷所建立的良好的向上流動性已不再具備,民怨在不斷累積,矛盾得不到化解,“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已近在咫尺。
在中國長達1300多年的科舉史里,多數情況下,命題的主要內容是四書五經等,而這些典籍多是儒家經典,歷代的統治者們都希望通過科舉取士的方式來宣揚儒家的思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儒家強調“忠君”、“孝父”等思想,契合統治者們的政治需要,有利于維護封建統治和消弭社會矛盾等。封建統治者們的統治手法也非常高超,構建科舉制,既為下層讀書人建立向上流動的路徑,也在為自己維護統治招賢納士。在潛移默化中,讀書人都接受了“忠君”思想的洗禮,但科舉制廢除后,情況發生了新變化。“科舉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考試,而是專門維持儒家化國家的正常運轉需要而設計的,是授予特權和打通向上流社會流動的手段”[1]。向上流動的終止,導致社會階層逐漸固化,讓大批中下層出身的學子們一時難以適從,茫然不知所措。在看不到任何出路的情況下,學子們對清廷失望透頂,加之各種禍患頻發,讓眾多學子們意識到有推翻清廷的必要了。
代際流動又稱“異代流動”,是指同一家庭中父子兩代人社會地位或社會階層的變化。代際流動暢通與否,很大程度上能夠反映出一個社會是否封閉或進步,是考察社會發展程度重要的晴雨表。在自給自足的封建社會中,沒有科舉制,一個人從出生那天起命運就已被上天注定,無論他多么努力都很難去改變自己的命運。因而,在封建社會里,一個家庭甚至一個家族都會把讓自己子弟參加科舉作為家族的頭等大事。現在,科舉被廢除了,中下階層對于清廷的不滿情緒在快速蔓延。蕭公秦先生說:“科舉制度取消所產生的第二方面后果是,群體性的社會心理挫折不斷聚結為反體制的力量”[3]。清廷的這一舉措不僅觸犯了眾多的讀書人的利益,也失去了維護政權穩定的最廣大的中下層群體的支持。
早在洋務運動興起之時,熱衷于搞洋務的清朝大臣們雖然打著“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旗號大力發展軍事工業和民用工業,但是也在無形之中傳播著西方資產階級的思想。只是,當時科舉制對于無數的學子們及其背后的家族依然有著無窮的魔力,他們依然做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美夢。“科舉制具有強大的政治功能,對古代國家治理、維護統治基礎和社會秩序起著重要的作用”[4]。在科舉制的強烈感召下,儒家思想依然能夠最大限度地統一各種不同的價值觀,依然可以成為當時社會各方面都能接受的社會價值觀。可以這么說,在封建中國,科舉制具有無可比擬的制度優勢,是古代中國引以為傲的人才選拔制度。科舉制沒被廢除之前,代際流動依然可以暢行無阻,代際流動的正常運行,不僅能讓廣大學子看到光明,同時也會讓其背后的家族看到前途并希望通過科舉來實現家族多年以來的政治夙愿。代際流動的正常運行,讓清廷在地方的統治更加牢固,也容易讓中下階層感受到來自朝廷的恩澤并繼續在“忠君”思想的影響下做一個清廷統治的順民。
廢除科舉之后,代際流動戛然而止,讓無數廢寢忘食的學子們長吁短嘆,更讓其背后的家族無比失望。清政府興辦新式學堂,改學西學,幾乎完全摒棄了儒家思想,統治者們在西方列強的船堅炮利和內憂外患中認識到儒家的思想不能給大清帶來國富民強,因而改弦更張,另立門戶。“在新的學校制度的導向下,學生的知識結構、文化與政治取向都發生了潛在的變化。皇帝和儒家學說不再是人生價值的核心”[1]。西學較之儒學,雖然實用性更強,但是儒學確能最大限度地統一學子們的思想,更能促進社會的穩定,凝聚起中下階層對清廷的向心力。廢除科舉后,“大學堂以及通儒院,除專門的經學科一門之外,其它所有學科均不再設經學課程”[5],儒家學說幾乎被完全摒棄,儒家思想的社會功能在不斷式微。在西學的影響下,“忠君”思想早已蕩然無存。特別是廢除科舉這一舉措,不僅傷害了眾多學子,也得罪了眾多學子背后的家族勢力。在封建社會里,一個學子經過多年的寒窗苦讀,就是盼望能通過科舉來出人頭地,其身上承載了太多的家庭、家族夢想,家長們不希望后輩再繼續自己乏味的人生之路。現在,清廷一紙命令,讓眾多處在中下階層的家族寒心至極,代際流動的夢想被徹底打破。代際流動的正常運行,讓中下階層的人士對于自己或對于自己后輩改變命運仍抱有一絲希望,即使科舉失敗,他們也會把失敗歸結于自己的時運不濟或是努力不夠,并不會把清廷的腐敗統治作為發泄的對象。廢除科舉后,情況就不同了,在代際流動無法正常進行的情況下,在自身命運無法改變的前提下,他們把憤怒的火焰燒向了清廷。
結構性流動是指大量人口因外部環境的突然改變,或因變革性的發明創新而引起的劇烈的人口向某一行業或某一領域的流動。結構性流動通常包括有組織的流動和無組織的流動兩種。結構性流動的影響不能小覷,它常常也是引發巨大社會變革的重要因素之一。科舉制被廢,傳統的能夠吸引學子們的社會流動途徑已不復存在,年輕人開始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學子們或走進新式學堂,或投身行伍,或進軍工商業,或負笈海外等。傳統的科舉隊伍已開始分化,大量人口從科舉領域奔向上述領域,結構性流動在當時呈現出迸發的態勢。結構性流動具有趨利性的特點,每一次的大規模的結構性流動都往往能夠體現社會變遷的方向和性質;結構性流動也會催生和壯大新的社會階層并由此對社會變革產生影響。
科舉制被廢后,大批青年才俊紛紛奔向學堂、軍營、商界等,結構性流動的態勢異常明顯。結構性流動具有重新布局階層和社會結構的功能,這些所謂新的階層或社會結構對后來發生的辛亥革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大多數從學堂出身或留洋歸國的學生由于人生觀和世界觀都產生了巨大變化,其中的優秀者成長為資產階級革命分子”[6]。首先,新式學堂以雨后春筍般的速度出現,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人口的結構性流動所帶來的結果。“據統計,到1909年在長江流域各省中,學堂最多的四川有10661多所,最少數的安徽也有865所學堂”[7]。而學生數量更是呈現出跳躍式的增長,“僅以湖北省為例,學生數量從廢科舉前1904年15000余人發展至1907年的56671人,增加了近四倍”[8]。這些新式學堂廣泛傳播西方自然科學知識和其它應用學科知識,甚至是自由和民主思想,這就極大拓展了廣大年輕學子的知識面,使得晚清時期年輕人的思想認識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也間接地為辛亥革命的發生起到了思想動員的作用。廢除科舉后,新式學堂的廣泛建立為辛亥革命的爆發培養了大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為革命培育了火種。其次,軍營也是年輕人趨之若鶩的地方,以辛亥革命爆發地湖北省為例,“1905年在黃陂應募入伍的,九十六人中就有十二個稟生,二十四個秀才”[9]。眾所周知,新軍在辛亥革命中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經過多年的知識積累,這批年輕人頭腦靈活,思維活躍,進到軍營后,他們很快就接受了資產階級的政治思想,也逐漸成為軍營的核心力量,特別是湖北的新軍充當了清廷“掘墓人”的角色,同時新軍也起到了辛亥革命組織建構的作用。再次,大量年輕人奔向工商業。晚清時,外國資本主義和民族資本主義在華都獲得了極大發展,商業也不再是士子文人所鄙視的職業,在清廷的大力提倡下,工商業得到了較快發展,特別是廢除科舉后,苦于沒有出路的廣大學子們這時也把自己關注的焦點轉移到工商業上來,甚至連科舉考試的狀元都被吸引到這個領域來,黃思永和張謇就是例證,此二人被譽為“商部兩狀元”[10]。這些人年紀輕,喜歡新事物,容易受到新思想的影響,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接受自由民主的思想。后來,他們與清王朝的矛盾逐步激化,思想的天平逐漸向革命黨一方傾斜。
由于清廷廢除科舉的政策,致使廣大青年才俊無法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遂造就了這場晚清時期規模龐大的人口結構性流動。這次結構性流動將原本單一的科舉群體分化成幾個相去甚遠的階層,主觀上雖是非故意,客觀上卻為自己的統治埋下了隱患。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史中,科舉制一直發揮著充分調節各階層利益、有效粘合各社會派別分歧的作用,對于維護封建統治、保持社會穩定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毫無疑問,廢除科舉無論對于清廷,還是對于中國近現代史都是一件不同尋常的重大歷史事件,它對于中國近代史的走向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因科舉廢除所造成的結構性流動對于晚清來說,是一次社會階層和社會結構的“重新洗牌”,這次“洗牌”重新劃分了清廷的階級版圖。同時,這次大規模的結構性流動也為辛亥革命的爆發做好了思想動員、組織建構和經濟基礎等方面的準備。
在社會流動視閾下,借助于向上流動、代際流動和結構性流動三個角度的分析和闡釋,不難看出:清政府對科舉制“踩急剎車”這一舉措做得過于激進,改革的步子邁得過大。廢除科舉,導致了向上流動的終止、代際流動的中斷和結構性流動迸發等現象的發生,而這些現象又共同作用造成了知識分子階層與清廷的離心離德、清廷失去基層民心和新興社會階層與清廷的對抗等事件的產生。清廷在當時內憂外患的困境中,“病急亂投醫,病重用猛藥”,希望通過廢除科舉來維護自己已處于風雨飄搖之中的統治,企圖讓腐朽的封建國家機器重新正常運轉起來,結果適得其反。因而,可以這么說廢除科舉加速了辛亥革命的發生和清廷的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