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滿 倉
(中國社會科學院 古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挾天子以令諸侯”是影響三國歷史的大事件,也是曹操政治生涯中的重要活動。因此,此政治事件引起歷代史家的特別關注,也是當代三國史研究的重要內容。當代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評價很多:有人認為,這是曹操政治戰略的核心;有人則從此事對曹操正負兩方面的影響進行論述;有人認為,“對曹操挾天子的政治優勢不能估價過高,挾天子是把雙刃劍,利弊各得其半”;有人認為,曹操通過“挾天子以令諸侯”實現霸府政治(1)這四種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評價,分別見(一)孔祥軍:《曹操政治戰略核心研究——以“挾天子以令諸侯”為考察中心》,《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二)張紅霞、陳金鳳:《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論》,《江西教育學院學報》2003年第5期;王帆:《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政治策略之得失析論》,《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李俊芳、閻進新:《從“挾天子以令諸侯”看曹操的戰略得失》,《長春師范學院學報》2004年第1期。(三)朱子彥:《曹魏代漢前的政治運作》,《史林》2012年第5期。(四)王彥:《論曹操霸府政治的合法性》,《管理觀察》2008年11月上旬刊;柳春新:《曹操霸府述論》,《史學月刊》2002年第8期。。這些評價基本上都是把“挾天子以令諸侯”作為一種政治戰略或策略,從而研究它與當時政治之間的關系,但少有深入到策略本身發現其思想價值的成果。本文從智慧角度觀察曹操的“挾天子以令諸侯”,希望對其實現新的觀察視角和價值判斷。
自從春秋時期齊桓公“挾天子以令諸侯”以后,歷史上效法者有之,嗤之不屑者有之。前者典型者當屬曹操,后者典型者當屬梁武帝。南朝蕭齊末年,東昏侯蕭寶卷昏虐荒淫,雍州刺史蕭衍在襄陽秣馬厲兵準備起兵討伐。后來加入蕭衍陣線的還有西中郎將長史蕭穎胄,與蕭衍不同的是,蕭穎胄的上司荊州刺史蕭寶融在荊州即皇帝位,蕭穎胄具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優勢。在此以前,蕭衍的部下曹景宗、杜思沖也曾勸蕭衍把蕭寶融迎到襄陽立為皇帝,但蕭衍沒有采納。王茂、張弘策也對蕭衍不爭取“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優勢感到不解,蕭衍說:“若使前途大事不捷,故自蘭艾同焚;若功業克建,威詟四海,號令天下,誰敢不從!豈是碌碌受人處分?待至石城,當面曉王茂、曹景宗也。”[1]5結果是,沒有“挾天子以令諸侯”優勢的蕭衍最后取代了蕭齊建立了梁朝。
唐趙蕤評論說:“挾天子以令諸侯,其事一也。有以之成,有以之敗,何也?對曰: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也。肆行兇暴,繼體不足以自存;人望所歸,匹夫可以成洪業。夫天命底止,唯樂推有自來矣。當火德不競,群豪虎爭,漢祚雖衰,人望未改,故魏武奉天子以從人欲,仗大順以令宇內,使天下之士委忠霸圖。《傳》曰:‘求諸侯莫如勤王’,斯之謂矣。齊時則不然,溥天思亂,海水群飛,當百姓與能之秋,屬三靈改卜之日,若挾舊主不亦違乎?故《傳》譏萇弘欲興天之欲壞,而美蔡墨雷乘干之說,是以其事一也,有以之成,有以之敗也。”[2]164趙蕤所說“有以之敗”,當指蕭穎胄相對蕭衍之“成”而言。
“挾天子以令諸侯”在曹操眼里具有推進王霸之業的價值,在蕭衍眼里卻是一文不值的草芥。為什么二者對同一事物的價值判斷會有云泥之別呢?其關鍵在哪里呢?
曹操、梁武帝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取舍,都得益于對具體形勢的正確判斷。正確判斷形勢是一種智慧,因此,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是其政治智慧內容的第一個層次。
古代臣下對待皇帝基本上持有三種態度:皇帝有權威時“尊天子”,西漢嚴安評價春秋五霸,說他們“常佐天子興利除害,誅暴禁邪,匡正海內,以尊天子”。皇帝無權威時“挾天子”,諸葛亮說曹操“擁百萬之眾,挾天子而令諸侯”。皇帝無用時“廢天子”,如曹丕廢漢獻帝為山陽公。因此,“挾天子以令諸侯”包含了對王朝及其最高權威皇帝的價值判斷。三國孫吳薛瑩評論東漢末期的局勢說:
漢氏中興,至于延平而世業損矣。沖質短祚,孝桓無嗣,母后稱制,奸臣執政。孝靈以支庶而登至尊,由蕃侯而紹皇統,不恤宗緒,不祗天命,上虧三光之明,下傷億兆之望。于時爵服橫流,官以賄成,自公侯卿士,降于皂隸,遷官襲級,無不以貨。刑戮無辜,摧撲忠良,佞諛在側,直言不聞。是以賢智退而窮處,忠良擯于下位,遂至奸雄鋒起,法防隳壞,夷狄并侵,盜賊縻沸,小者帶城邑,大者連州郡。編戶騷動,人人思亂。當此之時,已無天子矣。[3]440
東漢王朝至和帝、殤帝后便開始衰落,到靈帝時達“已無天子”的程度。所謂“無天子”并非真的沒有了皇帝,而是沒有了天子的權威,天子既然不受“尊”,自然降到了被“挾”的地位。
東漢皇帝的權威雖然喪失,但絕非可有可無。“漢德雖衰,天命未改”,這種思想意識仍存在于許多人的頭腦中,這種思想意識的改變顯然落后于社會變化的現實。這是由于東漢初最高統治者倡導的結果。清初人顧炎武曾概括當時的風氣說:“漢自孝武表彰六經之后,師儒雖盛而大義未明。故新莽居攝,頌德獻符者遍于天下。光武有鑒于此,故尊崇節義,敦厲名實,所舉用者,莫非經明行修之人,而風俗為之一變。”桓靈之際,社會到了“主政荒謬”,“編戶騷動,人人思亂”的地步,而士大夫卻仍“依仁蹈義,舍命不渝,風雨如晦,雞鳴不已”[4]587。范曄也說:“自桓、靈之間,君道秕僻,朝綱日陵,國隙屢啟,自中智以下,靡不審其崩離;而權強之臣,息其窺盜之謀,豪俊之夫,屈于鄙生之議者,人誦先王言也。”[5]2589這種情況說明,東漢肌體雖已僵硬,但抱有起死回生心態的忠臣大有人在。如漢桓帝時,朝政已經腐敗,而尚書令陳蕃仍向朝廷舉薦徐稺、姜肱、袁閎、韋著、李曇等五位德行純備的處士,希望他們“協亮天工”,“翼宣盛美,增光日明”[5]1747。漢靈帝光和七年(184)爆發了黃巾起義,左中郎將皇甫嵩因鎮壓黃巾起義有功被賜爵封侯,威震天下。一個當過信都令名叫閻忠的人對皇甫嵩說:“身建不賞之功,體兼高人之德,而北面庸主,何以求安乎?”皇甫嵩說:“夙夜在公,心不忘忠,何故不安?”閻忠說:“夫既朽不雕,衰世難佐。若欲輔難佐之朝,雕朽敗之木,是猶逆坂走丸,迎風縱棹,豈云易哉?且今豎宦群居,同惡如市,上命不行,權歸近習,昏主之下,難以久居,不賞之功,讒人側目,如不早圖,后悔無及。”皇甫嵩拒絕說:“人未忘主,天不佑逆。若虛造不冀之功,以速朝夕之禍,孰與委忠本朝,守其臣節。雖云多讒,不過放廢,猶有令名,死且不朽。反常之論,所不敢聞。”范曄說皇甫嵩:“功定天下之半,聲馳四海之表,俯仰顧眄,則天業可移,猶鞠躬昏主之下,狼狽折札之命,散成兵,就繩約,而無悔心。”[5]2589曾和皇甫嵩一起鎮壓黃巾軍的傅燮,后來被排擠,到漢陽郡(甘肅天水)任太守。金城人王國聯合北地胡攻打郡城,他的兒子傅幹說:“國家昏亂,遂令大人不容于朝。今天下已叛,而兵不足自守,鄉里羌胡先被恩德,欲令棄郡而歸,愿必許之。徐至鄉里,率厲義徒,見有道而輔之,以濟天下。”傅燮說:“汝知吾必死邪?蓋‘圣達節,次守節’。且殷紂之暴,伯夷不食周粟而死,仲尼稱其賢。今朝廷不甚殷紂,吾德亦豈絕伯夷?世亂不能養浩然之志,食祿又欲避其難乎?吾行何之,必死于此。”[5]1878最后,傅燮戰死。
與陳蕃、皇甫嵩、傅燮等人的行為截然相反,也有人認為漢德已亡,應當另立新朝。最典型的是張角領導的黃巾起義,打出“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旗號。類似想法的還有袁術。當時流行一句讖語:“代漢者,當涂高也。”涂即路也,袁術字公路,名和字與讖語合,他認為,“今海內鼎沸,劉氏微弱。吾家四世公輔,百姓所歸,欲應天順民”,“祿去漢室久矣,天下提挈,政在家門。豪雄角逐,分割疆宇。此與周末七國無異,唯強者兼之耳。袁氏受命當王,符瑞炳然”[5]2439。所以在建安二年,袁術借符命在九江稱帝,自稱“仲家”,以九江太守為淮南尹,置公卿百官,郊祀天地。
上述陳蕃、皇甫嵩、傅燮等人對東漢王朝的態度,是“漢德雖衰,天命未改”思想意識的外在表現。這是東漢末一股強大的思想潮流。張角、袁術的所作所為,體現了“漢德衰亡,天命當改”的思想,但這種思想在當時極度沒有市場,黃巾起義的失敗,袁術眾叛親離,嘔血而亡的下場,都證明立即改朝換代是行不通的。“天命未改”思想潮流的強大從正面說明立即取代漢朝阻力重重,“天命當改”思想的不堪一擊從另外一個方面證明馬上龍登九五是癡人說夢。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是建立在對上述思想充分認識的基礎上的。“挾天子以令諸侯”所反映的是“漢德已衰,天命將改”的思想。漢德已衰不可重振,天命將改則預示了天命必改的趨勢。他既區別于天命依然眷顧漢朝,從而對朝廷表現出絕對的忠誠,也不同于天命當改從而建號稱帝,而是看到即將改朝換代的趨勢,從而認定皇帝還有暫時存在的價值。“挾天子以令諸侯”是曹操的政治決策,而這個決策的思想基礎是對東漢末期社會政治及未來走向的深入觀察和正確判斷,因而在社會思想層面體現了高超的智慧。
對“挾天子以令諸侯”意義的認識不是曹操的專利,而是一些智者的共識,這是“挾天子以令諸侯”智慧的第二個層次。
張承是漢司徒張歆之孫,與其兄張范俱知名于世。袁術倚仗自己兵強地廣,欲代漢稱帝,征詢張承的意見,張承則說:“在德不在強。夫能用德以同天下之欲,雖由匹夫之資,而興霸王之功,不足為難。若茍僭擬,干時而動,眾之所棄,誰能興之?”可見其是很有見地的人。官渡之戰前夕,袁術認為曹操以弊兵數千敵袁紹十萬之眾,必敗無疑。張承卻說:“漢德雖衰,天命未改,今曹公挾天子以令天下,雖敵百萬之眾可也。”[6]337
田豐、沮授也是當時的智者,史載田豐“天姿瑰杰,權略多奇”,“博覽多識,名重州黨”[6]201。沮授“少有大志,多權略”[6]192。孔融稱田豐為“智計之士”,他在袁紹手下,出謀殲滅公孫瓚。官渡之戰中,田豐、沮授為袁紹所獻之策,如果被采納,足以使曹操陷于滅頂之災。孫盛說他們的智計雖張良、陳平無以過之。據《獻帝春秋》載,袁紹軍叛投曹操的兵士對曹操說:“田豐使紹早襲許,若挾天子以令諸侯,四海可指麾而定。”[6]16《獻帝傳》也記載,沮授給袁紹獻策說:“將軍累葉輔弼,世濟忠義。今朝廷播越,宗廟毀壞,觀諸州郡外托義兵,內圖相滅,未有存主恤民者。且今州城初定,宜迎大駕,安宮鄴都,挾天子而令諸侯,畜士馬以討不庭,誰能御之!”[6]195
諸葛亮是三國中最具智慧的人,他為劉備分析天下大勢,在其著名的《隆中對》中有這樣一句話:“今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而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6]912諸葛亮把“挾天子而令諸侯”看作是曹操的“不可與爭鋒”的政治優勢,可見他對“挾天子而令諸侯”作用認識之深刻。
武威姑臧人賈詡,年少時便被人譽為有張良、陳平之奇。陳壽也稱贊他“算無遺策,經達權變”。他在成為曹操的重要謀士之前,曾在南陽為張繡出謀劃策。官渡之戰前,袁紹拉攏張繡,以形成對曹操南北夾擊之勢;曹操也爭取張繡,以解除后顧之憂專力對付袁紹。張繡問賈詡該投靠誰,賈詡勸張繡投靠曹操,“曹公奉天子以令天下”便是重要理由之一[6]329。當時從表面看,袁紹兵多糧足,曹操兵力相對寡弱,然而賈詡卻從曹操“奉天子以令天下”看到了曹勝袁敗的未來,亦見其對“挾天子以令諸侯”意義的洞悉。
毛玠任曹操的治中從事、丞相府東曹掾,有政治才能。《先賢行狀》評價他說:“玠雅亮公正,在官清恪。其典選舉,拔貞實,斥華偽,進遜行,抑阿黨。諸宰官治民,功績不著而私財豐足者,皆免黜停廢,久不選用。于時四海翕然,莫不勵行。”[6]375曹操任兗州刺史時,毛玠建議曹操說:“今天下分崩,國主遷移,生民廢業,饑饉流亡,公家無經歲之儲,百姓無安固之志,難以持久。今袁紹、劉表,雖士民眾強,皆無經遠之慮,未有樹基建本者也。夫兵義者勝,守位以財,宜奉天子以令不臣,修耕植,畜軍資,如此則霸王之業可成也。”[6]374-375毛玠把“奉天子以令不臣”和“修耕植,畜軍資”作為實現霸業的政治之基和經濟之本,亦見其對“挾天子以令諸侯”有著深刻的認識。
官渡之戰后,袁紹的兒子袁尚派人與關中馬騰、韓遂聯和,一起對付曹操。傅幹對馬騰說:“古人有言‘順道者昌,逆德者亡’。曹公奉天子誅暴亂,法明國治,上下用命,有義必賞,無義必罰,可謂順道矣。”[6]393傅幹何許人也?傅幹字彥材,北地人,官至曹操丞相參軍、倉曹屬。劉備在荊州站穩后,又向巴蜀進軍。丞相掾趙戩說:“劉備其不濟乎?拙于用兵,每戰則敗,奔亡不暇,何以圖人?蜀雖小區,險固四塞,獨守之國,難卒并也。”而傅幹卻說:“劉備寬仁有度,能得人死力。諸葛亮達治知變,正而有謀,而為之相;張飛、關羽勇而有義,皆萬人之敵,而為之將:此三人者,皆人杰也。以備之略,三杰佐之,何為不濟也?”[6]883事實發展也正如傅幹所料,可見傅幹也是很有見地的人。
張承、田豐、沮授、諸葛亮、賈詡、毛玠、傅幹應該是三國時具有戰略眼光的智者,“挾天子以令諸侯”是曹魏集團以外諸如張承、田豐、沮授、諸葛亮等人的提法,“奉天子以令諸侯”是曹魏集團內的人對“挾天子”加以美飾之詞,其實本質上沒有區別,他們都正確認識到當時社會發展的趨勢,認識到“挾天子”的政治威力和號召作用。
曹操是唯一名實俱備的“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實踐者,這是“挾天子以令諸侯”智慧的第三個層次。“名實俱備”是相對于“有實無名”者而言。這個區別非常重要,因為有名與無名的區別,實際上包含了行為上的合法與否和實踐上的難易不同。例如孫氏父子與劉備都是打著漢朝的旗號擴張勢力,但由于他們無挾天子之名,歷史上沒有人說他們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者。唯其無挾天子之名,孫策的討逆將軍和孫權的討虜將軍名號,要通過曹操上表冊封才具有合法性,而劉備稱王,只能通過距朝廷千里之外讀一遍奏章便加王冠于頂的非法方式實現。更加重要的是,有名與無名在政治實踐中的難易程度是不一樣的。孫權、劉備沒有挾天子之名,所以沒有漢朝廷的約束,沒有漢遺臣掣肘,沒有政敵的威脅。曹操有挾天子之名,就要處理好與獻帝的關系,解決漢朝遺臣所出的種種難題,粉碎政敵的危險圖謀。
唯一的實踐者包括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曹操與董卓的區別。董卓借東漢末外戚與宦官爭斗而漁利,帶兵進入洛陽,把皇帝控制于股掌,旋即廢少立獻,似乎是第一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人。但董卓只是一個魯莽武夫,根本沒有政治頭腦,從其“劉氏種不足復遺”一語可知他沒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政治智慧,因此也沒有形成一個文武相濟的政治集團。這也決定了董卓只能是一個粗暴專橫殘忍濫殺的獨夫,一個隨時準備稱帝的野心家。而曹操則不同,他是反對董卓暴政的最堅決者,他不滿袁紹為首的討董聯盟日置酒高會,不圖進取,不顧自己軍孤勢弱,獨自率軍進攻董卓。正如王夫之所說:“故天下皆舉兵向卓,而能以軀命與卓爭生死者,堅而已矣。其次則操而已矣。豈袁紹等之力不逮操與堅哉?操與堅知有討賊而不知有他,非紹、術挾奸心以養寇,而冀收刺虎持蚌之情者所可匹也。”[7]608曹操解釋自己之所以冒險孤軍與董卓軍奮戰的理由說,董卓“今焚燒宮室,劫遷天子,海內震動,不知所歸,此天亡之時也。一戰而天下定矣,不可失也”[6]7。可見曹操的軍事行動是抱有使天下歸于安定的政治目標的。二十多年后,曹操回憶自己的政治軍事生涯說:“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6]33曹操的政治抱負是平庸暴虐的董卓難以望其項背的。唯一的實踐者的第二層意思是就曹操的能力和政治敏感而言。如上所說,張承、田豐、沮授、諸葛亮、賈詡、毛玠、傅幹都認識到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重要性,但他們絕大多數只停留在認識層面,沒有力量或者機會去實現它。有力量或者有機會的人如董卓、袁紹卻因沒有政治眼光放棄了它。所以說曹操是唯一的既有政治眼光又有力量抓住“挾天子以令諸侯”機會的人。
把“挾天子以令諸侯”付諸實踐同樣需要智慧和膽識。郭圖曾勸袁紹不要“挾天子”說:“漢室陵遲,為日久矣,今欲興之,不亦難乎!且今英雄據有州郡,眾動萬計,所謂秦失其鹿,先得者王。若迎天子以自近,動輒表聞,從之則權輕,違之則拒命,非計之善者也。”[6]195郭圖固然政治上短視,但有一點說得沒錯,即把天子迎到身邊,會有一種從違兩難的尷尬。如何在既不削弱權力又不給人以篡奪口實之間掌握分寸,曹操需要表現出政治家的智慧和膽識。
毫無疑問,既然要“挾天子”,首先必須加強自己的權力。曹操把獻帝迎到許昌定都后,宿衛兵侍,莫非曹氏黨舊姻戚。對于一切試圖加強皇帝權力削弱或剝奪自己權力的人毫不客氣。議郎趙彥曾經為漢獻帝出謀劃策,曹操惡而殺之。其余內外,多見誅戮。這樣做的結果,是更加引起了漢室忠臣的警覺與不滿,從而使斗爭的程度更加激烈。在斗爭中曹操采取了三種策略。
第一種策略,表面順從,不威脅帝位。漢獻帝被迎到許昌后,對自己所處境遇十分不滿。就在曹操入朝奏事時,獻帝對他說:“君若能相輔,則厚;不爾,幸垂恩相舍。”對獻帝的指斥,曹操可能因感到意外而臉色大變,但他沒有做出激烈的回應,只是“俛仰求出”[5]453。《世語》記載:“舊制,三公領兵入見,皆交戟叉頸而前。初,公將討張繡,入覲天子,時始復此制。公自此不復朝見。”[6]15曹操雖然厭惡這個禮儀制度,但還是把它沿襲下來了,只不過自己很少朝見。在曹操挾天子二十四年里,始終沒有稱帝。建安后期,曹操的權力大至登峰造極,十八年被冊封為公,十九年正月,開始“親耕籍田”,這是天子才可有的行為。十二月,被特許比照天子的規格在儀仗隊伍中設置旄頭,在宮殿內擺放鐘虡。二十年九月,被特許可以秉承皇帝旨意封立諸侯,任命郡太守和國相。二十一年五月,進爵為魏王。二十二年夏四月,被特許設置天子的旌旗,出入也像天子一樣專稱“警蹕”。十月,又特許可以像天子那樣冠帽上懸掛十二條玉珠串,乘坐金根車,并配置五時副車。所謂漢朝“唯有名號,尺土一民,皆非漢有,期運久已盡,歷數久已終”,“天下咸知漢祚已盡,異代方起”[6]53。此時曹操離皇帝寶座僅一步之遙。然而這一步曹操始終也沒有邁出去,他說:“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他甚至認為孫權勸他稱帝是要把他放在爐火上。獻帝曾發除掉曹操的密詔,讓董承把密詔藏在衣帶中帶出皇宮,組織人加以實施。獻帝的伏皇后也寫過類似的密信。即使如此,曹操也只是處死了董承和他的女兒董貴妃以及伏皇后,并沒有觸動獻帝。
第二種策略,隱忍漢室遺臣的言行。所謂漢室遺臣是這樣一類人,他們隨獻帝進入許昌漢廷,對以獻帝為象征的朝廷仍懷忠誠之心。他們自己無力挽狂瀾于既倒,卻想借助曹操的力量使漢朝起死回生。他們擁護曹操維護皇帝位置,又對他可能篡位持警惕態度。因此,他們也常常有一些與曹操離心離德的行為。楊彪、孔融、荀彧就是這類人的典型。荀彧與曹操的關系因內容較多,當另文論述,此僅以楊彪和孔融為例。
東漢太尉楊彪,董卓之亂后從洛陽到長安再到許昌一直追隨獻帝。獻帝遷到許昌后,大會公卿,曹操上殿,看見楊彪臉色不悅,恐怕他圖謀對自己加害,托疾如廁,離開宴會,回到營中。可見楊彪和曹操互為警惕防范的關系。史載:“彪見漢祚將終,自以累世為三公,恥為魏臣,遂稱足攣,不復行。”[5]1789這種態度顯然對曹操“挾天子”不利。袁術僭越稱帝后,曹操曾打算借楊彪與袁術有姻親關系治楊彪的罪。孔融聽說后,朝服都顧不得穿就見曹操說:“楊公四世清德,海內所瞻。《周書》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況以袁氏歸罪楊公。《易》稱‘積善余慶’,徒欺人耳。”曹操說:“此國家之意。”孔融說:“假使成王殺邵公,周公可得言不知邪?今天下纓搢紳所以瞻仰明公者,以公聰明仁智,輔相漢朝,舉直厝枉,致之雍熙也。今橫殺無辜,則海內觀聽,誰不解體!孔融魯國男子,明日便當拂衣而去,不復朝矣。”[5]1788曹操不得已,便把楊彪放出來。
孔融也是漢室遺臣,獻帝遷都許昌后,先任將作大匠,后遷少府。史載,“每朝會訪對,融輒引正定議,公卿大夫皆隸名而已”,在朝中頗具有影響力。當他感到曹操“雄詐漸著”后,不堪忍受,“故發辭偏宕,多致乖忤”。孔融的偏宕乖忤之詞從反對曹操禁酒的書信中可見一斑。曹操上表主張禁酒,孔融大唱反調。曹操給他寫信講古代因酒致亡的教訓,孔融回信說:
昨承訓答,陳二代之禍,及眾人之敗,以酒亡者,實如來誨。雖然,徐偃王行仁義而亡,今令不絕仁義;燕噲以讓失社稷,今令不禁謙退;魯因儒而損,今令不棄文學;夏、商亦以婦人失天下,今令不斷婚姻。而將酒獨急者,疑但惜谷耳,非以亡王為戒也。[5]2273
更使曹操不快的是,孔融上奏朝廷“宜準古王畿之制,千里寰內,不以封建諸侯”。為什么曹操對此感到不快?張璠《漢紀》說出了問題的本質:“帝初都許,融以為宜略依舊制,定王畿,正司隸所部為千里之封,乃引公卿上書言其義。是時天下草創,曹、袁之權未分,融所建明,不識時務。”[6]53時曹操任征東將軍、司隸校尉,其主要根據地是兗州及周邊的徐州、豫州部分地區,孔融建議定王畿,把司隸校尉的權力限于千里王畿之內,實際上是主張對曹操的權力加以限制。曹操“疑其所論建漸廣,益憚之。然以融名重天下,外相容忍,而潛忌正議,慮鯁大業”[5]2272。曹操對孔融的隱忍一直到建安十三年。
第三種策略,迫敵出手,后發制人。此處之“敵”,是指反對曹操挾天子的政敵,他們與漢室遺臣的不同之處,是對曹操必欲誅之而后安。董承即是一個。建安元年正月,曹操便派曹洪到關中迎接獻帝,由于董承與袁術將萇奴拒險,曹洪不得進。是年七月,董承、韓暹、楊奉、張楊等人護送獻帝到洛陽。張楊為大司馬,楊奉為車騎將軍,韓暹為大將軍,領司隸校尉,皆假節鉞。暹與董承并留宿衛。韓暹矜功恣睢,干亂政事,這點讓董承非常不滿,他又暗自招曹操進京。曹操不負董承期望,輕易就把韓暹逐出京城,又乘勢把獻帝遷到許昌,實現了“挾天子以令諸侯”。史載:“自都許之后,權歸曹氏,天子總己,百官備員而已。”[5]2342董承本來想借曹操的力量除掉干亂政事的韓暹,不料曹操比韓暹更甚。于是董承便與獻帝合謀,把誅除曹操的密詔藏在衣帶里帶出皇宮,欲結交天下義士共誅之。董承出宮后,首先找到劉備,又與偏將軍王服、長水校尉種輯、議郎吳碩結謀。曹操對此當有所察覺,據《三國志》載:
先主未出時,獻帝舅車騎將軍董承辭受帝衣帶中密詔,當誅曹公。先主未發。是時曹公從容謂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數也。”先主方食,失匕箸。[6]875
當時曹操于外正面臨袁紹這個強大對手,但曹操卻說天下英雄唯有劉備與自己相匹,顯然曹操是在表示,真正的對手是劉備而非袁紹。曹操這樣說,無非是刺激一下劉備,說明他對董承之謀有所察覺,而劉備的反應則說明他確實參與了董承之謀。僅僅有所察覺,曹操認為還不足以采取行動,他要逼對手先出手,然后后發制人。曹操是這樣逼迫對手的:
袁術自敗于陳,稍困,袁譚自青州遣迎之。術欲從下邳北過,公遣劉備、朱靈要之。會術病死。程昱、郭嘉聞公遣備,言于公曰:“劉備不可縱。”公悔,追之不及。備之未東也,陰與董承等謀反,至下邳,遂殺徐州刺史車冑,舉兵屯沛。遣劉岱、王忠擊之,不克。[6]18
曹操派劉備到下邳截擊袁術,程昱、郭嘉顯然沒有看透曹操的用意,他們力主劉備不可縱,曹操便借勢又故意追而不得,這一縱一追可謂一招高棋。以劉備的膽量和氣魄,曹操斷定他必是董承之謀中的主心骨,把他派出去要擊袁術,就使董承的謀劃少了有力的骨干。又派人去追,讓董承誤以為曹操掌握了劉備參與行動的確鑿證據,使得董承等人再也坐不住,就急不可耐地要先下手為強。史載:
承等與備謀未發,而備出。承謂服曰:“郭多有數百兵,壞李傕數萬人,但足下與我同不耳!昔呂不韋之門,須子楚而后高,今吾與子由是也。”服曰:“惶懼不敢當,且兵又少。”承曰:“舉事訖,得曹公成兵,顧不足邪?”服曰:“今京師豈有所任乎?”承曰:“長水校尉種輯、議郎吳碩是我腹心辦事者。”遂定計。[6]875
劉備率軍出京,董承借以發動政變的有生力量被釜底抽薪,面對曹操的步步緊逼,他們只能寄希望于除掉曹操后掌握他的軍隊。董承沒有足以完成大事的力量,被曹操剿滅是必然的。
“挾天子以令諸侯”,曹操做到了知行合一。曹操的“知”即對“挾天子”的意義有深刻認識,“行”即把“挾天子”付諸實施。在付諸實施中,需要有應對各種不利自己勢力的勇氣,也需要應對不同反對力量的策略。
從政治史角度看,“挾天子以令諸侯”是一個具有大智慧特征的策略。在天下分崩離析朝廷軀殼尚存之際,時人既能夠認識到“漢德雖衰,天命未改”,又認識到在這個軀殼下逐漸整合分崩的碎片,達到局部統一,進而恢復傳統的大一統,“挾天子以令諸侯”是必需的選擇,這體現了時人對社會現狀及發展趨勢的深刻認識,是認知層面的智慧。這種認知智慧并非曹操一人所有,而是一些具有政治眼光的人士的共識,是集體的智慧。曹操既是這個智慧的實踐者,又在實踐過程中同樣表現出政治家的智慧。因此,“挾天子以令諸侯”是多層智慧的整合。